第 108 章
李图南和梅尼亚在他们那个年代, 都被称为奇才。学门副业轻轻松松，推出定理游刃有余，餐桌上解出个星际难题更是家常便饭。
堪堪二十余岁, 就站到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李图南以一己之力拔高整个星际的药物标准, 如今市面上兜售的各类便宜还安全的用药，都是李图南团队革|命的成果。
梅尼亚倒没有太阳般普照世界的理想, 但他团队研发的虫洞跃迁引擎，也让星际交通进入了新纪元。
星历2918年。
帝国名将兼首富的佩涅罗珀, 在阅读母星著作《阿特拉斯耸耸肩》时, 萌生出要建造同种“科学家山谷”的念头，很快, 她便牵头开启了天空岛项目, 帝国对此鼎力支持。
星历2923年。
天才物理学家梅尼亚，完成了佩涅罗珀夙愿, “伊甸园”成功升空。
同年，梅尼亚与妻子李图南, 作为星际顶尖科学家, 首批进入伊甸园。
这时两人的研究项目, 一个是深度开发人类大脑, 一个是深入力场研究，试图打通两个平行宇宙的通路。
星历2926年。
这是一切悲剧的开始。
……
梅尼亚带着团队和学生前往无人星系做实验。
原计划在此逗留三个月, 但未曾想到, 两个月后的某日, 众人工作时忽然听见一声巨响，接着, 整个世界开始扭曲。
“什么情况？”
时任团队护卫的上官淼瞬间抄起武器, 回首张望。
深知他们研究内容的路易却瞬间变了脸色。
“不好！引擎！有人开了引擎！快去叫……不不不, 老师呢？”
他改变主意，深知引擎开启的后果，救出全部人员根本来不及，只能快刀斩乱麻。
“你去找老师，我去驾驶飞行器，我们立刻离开这里！”
“啊啊？哦哦。”上官淼不明所以，一头雾水，但从扭曲的环境中感觉到了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就往实验气密舱跑。
几分钟后，牛高马壮的青年与几位尚且康健的成员扛着失血休克的梅尼亚和两名浑身是伤的学生，脸色苍白地回到飞行器。
凝胶止血，放入医疗舱，打开止痛雾剂。
上官淼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而路易全神贯注驾驶着飞行器。
越过星球崩坏时层层迭起的岩浆、风暴、与巨石，强行在大气层内打开脉冲驱动器，又在离开星球的一瞬间开始跃迁。
等好不容易逃到安全地点，路易发现自己整件衣服都被汗水打湿，双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喘了好几口气，平复一下快要坏掉的心跳，设置自动驾驶，回到医疗室。
上官淼唇色雪白看着他。
“伊凡、木村、珊珊没能救回来……还有特莉丝。”
他手指在空中张开又抓紧，好几下，打开光脑。自己却别过脸，不忍直视。
“你自己看吧。”
路易愣了愣，目光投过去，在其中看见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只虫兽。
怪异到不可名状，让人难以直视的生物。
仿佛从无法诠释的高维而来，能轻易碾压人类。
他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宛如天灾降临的恐惧感庞瀚笼罩下来。
“这是——？”
一位正给手臂止血的师弟身子一颤，“哇”的一声哭出来：“师兄，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想给特莉丝开个玩笑……你们知道我喜欢她。我就是，我该死，我没想到，会无意中打开引擎，我，我……”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言语颠三倒四。
路易“啪”地一声打了过去。
成年男性Beta用尽全力的这一巴掌，让小师弟整个头都嗡嗡作响，却丝毫不敢反抗，只能捂着脸重复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再多的对不起都没有用了。
学生死亡，老师重伤。
路易命令上官淼将男生锁起来，回去伊甸园后移交给帝国处理。
没想到这个怒极时做下的决定，会让他们之后死里逃生。
……
众人都没看见的地方，男生身体正一点一点发生改变。
第二天晚上，他完全变成了一只怪物。
缠在它身上的锁链有效缓冲了它的行动。
即便如此，幸存下来的几位学生还是死在了它攻击下——没办法，上官淼和路易这样的军校生都无法抗衡，更何况缺乏锻炼的研究员们。
两人全身负伤，拼命护着尚未苏醒的梅尼亚老师上了小型救生船。
再靠着炸毁大船，成功杀死了那只怪物。
他们在救生小船视窗前站了很久，终于对望一眼，拖着沉重的步伐登上飞行器，将所有尸体移动到小船，包括怪物的，然后返回帝国。
梅尼亚失血太严重了。
普通医疗舱只能勉强维持住他的生命活动，路易二人回帝国第一件事就是将老师紧急转送医院。
过了整整一周，青年才苏醒。
刚睁开眼，他还有些茫然，长发铺在雪白枕头上，像是静静绽放的昙花。
候在旁边的李图南、路易等人一瞬间围了上来。
青年坐起身，环视一圈，又看向自己身上宽松的病号服。
忽然眸光一滞，像是记起了什么，伸手抓住路易，神色慌张。
“特莉丝……”长时间的昏睡让他声音微哑。
不止特莉丝。
最后活下来的人，其实只剩他们三个。
路易于心不忍，不敢告诉老师这件悲报，只是轻轻闭上眼。
上官淼也别开脸。
梅尼亚喜爱并了解每一个学生。
见他们这个表情，瞬间明白了一切，纤细手指失了力气，缓缓落下，又张开。
他凝视着掌心的纹路，低声喃喃：“我明明差一点就能关掉引擎了，明明就差那一点……”
他看见男生触到开关闸的一瞬间，便出声跑了过去。
但还是没来得及。
“老师……”路易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上官淼只顾着躲避梅尼亚视线，眼睛通红。
只有李图南伸手替青年理了理鬓发。
美丽的omega像是断翅的乳鸽，万念俱灰。
李图南给两人递了个眼色。
路易点点头，拉着上官淼关门出去。
透过玻璃窗，他看见老师，那抹脆弱皎洁的月光，被太阳圈进了怀里。
……
这起实验事故的后果极为严重。
梅尼亚的团队几乎全军覆没。除此之外，一颗星球也被歼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力场引擎影响，这颗行星在崩坏后，变成了一个特殊天体，四周盘旋着吸积物质。
帝国将责任承担了下来。
告知是做新的跃迁实验时，不当操作让这颗星球变成了黑洞。
宇宙星球不计其数，有时候打仗便能能随随便便消灭一颗。
帝国多年来在时与空的研究上对人类奉献颇多，事故又发生在无人星系，所以这件事很快就被揭了过去。
但事实上，知道实情的人，谁也不敢保证那颗星球在未完成的引擎作用下究竟变成了什么。它或许是黑洞，或许是连接两个宇宙的通路。
但没人再敢冒险接近。
梅尼亚消沉了很长时间。
路易时常会来看他。
老师不再进行研究，他这个学生成日无所事事，却从不催促。
因为路易明白，老师是个温柔又温暖的人。
许是因为自己淋过雨，他和妻子资助了许多废弃星球上有才华的孩子，路易便是其中之一。
梅尼亚对每一个学生都呵护备至，一些刚进高校的师弟师妹，甚至会偷偷把他叫作妈咪。
老师为大家倾尽了心血。
所以这些心血死在他创造出来的机器中时，该是何等悲痛啊。
更何况，老师本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一定会研究到什么程度，一定会实现什么目标。
种种实验，在梅尼亚看来，不如说是在带孩子们慢悠悠地郊游探索，送孩子们去更广袤的天空，而他自己只要过好当下，就很高兴了。
于梅尼亚这种没有野心的人而言，那场实验本来可以不做，本来可以不造成牺牲。
路易轻轻叹息。
上官淼偶尔会找他一起喝酒，旁敲侧击询问：“梅尼亚老师还做实验吗？”
路易摇头：“不知道，不做也无妨。”
“那也太可惜了。”上官淼遗憾咋舌，“我还觉得再坚持坚持，一定能得到个不得了的结果呢。”
路易晃着手上瓷杯，灯光在其中扩散。
“看见那样惨烈的后果，你还能接受继续做实验？”
“你太低估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了。”上官淼喝大了，吹牛不打草稿，“再来十场我都不怕。再说了，世界上哪有永远风调雨顺的路，哪有不造成牺牲的伟业……”
他渐渐趴在了桌子上，酒鼾如雷。
……
梅尼亚恢复精神是一年以后的事。
青年虽然是伊甸园喜欢的疯子科学家，但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这方庇佑他们的净土——或者说邪土上，彻底放弃伦理道德。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研究变成了杀人的刀。
甚至不敢面对男生扭曲后的尸体。
这孩子也是他资助的孤儿之一，没有葬身之处，李图南便将其尸体接手了过去。
在一系列化学结构和特性研究后，从怪物脑部提取出了一种新物质。
李图南将其称为“亚当”。
它是人类进化为高维生物时，伴生产出的特殊分泌物，似乎能用于开发三维生物的大脑。
李图南是个标准的alpha。
她兼具着世人眼中的一切alpha品性。
冷静、坚韧、志向远大。
一半是为了宇宙苍生，一半是为了一蹶不振的伴侣。经过了长达一年的反复实验后，李图南证实了自己想法。
这日回家后，她便兴致勃勃邀请伴侣加入自己研究。
理想与未来的宏图，在梅尼亚眼前徐徐展开。
“你知道吗，人类的大脑潜力无限，即便是当下进入星际文明的新人类，大脑也不过只开发了15％左右。但就这15％，已经让我们征服了大半宇宙，穿梭在虫洞的空间之中。”李图南说。
“再往下开发，到一定程度，我们就能自己掌控自己的生死，再然后是掌控时间空间，掌控虚幻现实、过去与未来。”妻子的言语让梅尼亚重新感受到了阳光，“如果引擎无法打开你想看见的通路，那就靠我们人类自己的能力去打开。”
青年长睫微颤，抬起眉眼。
女性alpha艳丽的黑眸如漩涡般，能摄走omega心魂。
从幼年时便一直想要踏上的路途忽然在他面前铺开，他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惊讶。
时至今日，梅尼亚的梦想依然没有变过——他想要成为李图南的左膀右臂。
他没有野心，他只是想将自己的人生奉献给太阳。
青年没说话，但用时隔很久的微笑表达了他的心意。
李图南明白过来，俯身亲吻他唇瓣，捏捏他后颈。
“别怕，我会让你变成治世的药。”
年轻的alpha许下诺言。
她的omega才华横溢，值得站在顶峰上，值得被世界认可崇拜。
就这样，梅尼亚带着路易、上官淼二人，和李图南带着的清水凉子、蒂欧妮以及师弥三人合并了。
为了庆祝新的团队成立，李图南在屋内装上了照相机。
一起研究时，她趁几个学生不备，大大咧咧偷袭了清水凉子和蒂欧妮。
两位少女都吓得一哆嗦。
尤其蒂欧妮，向来胆小，此刻更是拍着胸脯，似嗔似无奈：“老师，您又欺负我。”
李图南绽出个明艳笑容。
梅尼亚站在妻子身边，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安稳祥和，这样就很好。
……
可惜时间不会停。
新的实验正式走上正轨。
梅尼亚重新搭建了更小型的引擎，只用一些动物来做实验。
李图南的小组则将他们提取出来的产物施用给一些人类。
佩涅罗珀建立的疯狂伊甸园将各种底线都压到了最低。
这里的科学家们不用考虑道德规范和法律法规，只用沉溺于他们璀璨的研究便好。
园内每日会扭送大批死刑犯和无期徒刑犯人，供科学家们消耗。
李图南便从对罪犯的实验中发现，有些强壮的人不能承受住亚当物质，一些瘦弱的人反而可以。
又经过很长时间的研究，他们渐渐完善出了精神力的概念。
将精神、大脑、身体和感知结合在了一起。
用现代机甲的方式来解释就是：
精神是框架。
决策它将成为重型机甲还是轻型机甲、单刀机甲还是弩炮机甲。
大脑是构筑。
决策它的等级和强度。
身体是动力核心。
决策它使用上限。
一管能量能跑多久、跑多快、透支之后会不会过载崩坏。
感知是武器。
没有武器，再强大的机甲也无法大展拳脚。
没有感知，再高级的精神力也无法使用出来。
……
多年以后的路易回想起来，依然会后悔。
他怎么就没有在这时候劝阻老师呢。
可能是李图南的笑容太蛊惑人心，可能是老师走出阴影辅佐伴侣的愿景太迫切，也可能是同伴们谈论美好未来时的表情过于生动。
就算路易认为实验不对劲，也沉默了下来，只是无言地陪伴大家前进。
终于，这群想要普渡众生的少年天才们，迎来了他们第一场事业凛冬。
……
相反，那些接受实验的囚犯变成了千奇百怪的生物。
为了迷惑外人、降低自己同伴的负罪感，路易将这种生物称之为了虫兽。
而师弥，在团队中原本的职责与路易相同，护卫之余也偶尔学习参与进部分实验。
他也是个不遑多让的天才。
没多久，就做出了消杀虫兽、护卫同伴的针对性武器。
——也就是后来星际中机甲的雏形。
但是，即便大家已经适应了伊甸园中的低底线，即便众人都明白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重型罪犯，屡屡的失败和看着一个个人在他们面前扭曲成怪物的恐惧也很快吞没了他们。
那些生物，真是不足以用确切语言去形容。
即便是现在已经与虫兽打得有来有回的战士们也需要受体阻滞剂去避开它们给精神造成的影响，更何况没有受体阻滞剂的研究员们。
他们还亲手将人类变成那样。
他们岂不是怪物中的怪物？
路易看着梅尼亚老师的眼眸再次黯淡下来，李图南老师的笑容逐渐消散，曾经吹牛说再来十场事故也不害怕的上官淼也摇摇欲坠。
终于有一天，路易不露声色宽慰着最近精神不太好的蒂欧妮走进研究所时，看见了悲惨的一幕。
清水凉子因为承受不住实验压力，自尽了。
巨大的罪恶感与恐惧感，让她选择了母星文明中最痛苦的自裁方式。
实验室无菌地板上的鲜血横流。
蒂欧妮手中记事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纸张纷纷扬扬，最后一页写着：《给凉子25岁生日的特别企划！》
……
这之后，研究所关闭了一段时间。
就在大家犹豫要不要放弃的时候，李图南老师站了出来，咬牙道：“再做最后一次实验。”
她这次说话时没有注视天空，像是害怕被朗朗晴空灼伤，微红的眼睛里有些血丝。
路易其实是个残忍而冰冷的人。
他对其他人并没有太多感情。
就算知道实验有违道德也无动于衷，他只是想追随在梅尼亚身后而已。
所以后来他每次看见老师后悔这时候为什么没察觉到李图南的异常，也会跟着一起后悔。
如果他再细心一点，梅尼亚老师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事实上，李图南作为实验的发起人，一切罪恶的推行者，心理压力比任何人都大。
她比清水凉子还早崩溃一些。
清水凉子死的那天，她也彻底坏掉了。
她问过自己要不要停止。
可半途而废的话，让学生们和长久以来的牺牲显得像个笑话。没能达成普渡众生的结局的话，他们所犯下的杀业就只是单纯的杀业而已。
她想让她的梅尼亚成为治世的药，万众喜爱的月光，可这样一来，不就反而把他推向了更可怕的深渊？
李图南情绪垮塌，对自己反复的“你对得起他们吗”“不能停下，不能让他们成为罪人”和“怎样才能让他们在后续实验中减轻心理压力”诘问中，选择了用自己做实验。
谁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李图南身体在一点点畸变着。
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
……
情绪也是精神中的一部分。
一旦开始虫化，精神力一步步加强。与之相对，情绪也会一步步放大，走向极端。
但幸好，实验成功了。
后续存活下来的每一个人都记得很清楚。
2933年3月15日，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
凉风拂进实验室，给机器嗡嗡作响的逼仄空间带来了一丝慰藉。浑浑噩噩已久的上官淼甚至伸手追了一下风。
师弥念着新一批受验人员的名字。
“艾卡沙、邦邦、胡恩、扎卡里、文森特……”
一组10个人。
一共5组。
药效发挥需要一点时间，就在众人注视下，一个接一个的人类变成虫兽。
饶是已经见惯了这扭曲的姿态，蒂欧妮还是没忍住别开眼，胃部搅动。
但紧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尖叫。
抑制单元第四间，叫“扎卡里·芬克”的那个男人坐在地上，指着虫兽面露震惊。
这很正常，每个初次见到虫兽的人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
不过这个人……还没有开始虫化？
就在蒂欧妮思索的时候，抑制单元内忽然“砰”的一声！
稀里哗啦。
容器碎掉的声音。
蒂欧妮回过神，眼睛睁大了些，瞳孔倒映着冲破禁锢的虫兽，张牙舞爪朝自己冲来。
少女一时呆住，心跳如雷。
生死紧要关头，一只手猛地一拽她！
师弥将她护在身后：“快走。这里交给我们。”
“它、它……”蒂欧妮一时没动，小腿肚打颤，结舌，“它们为什么能冲出来？我明明，有打开抑制力场和雾剂……”
……
蒂欧妮咬着牙匆匆奔走。
暖阳灿灿之下，伊甸园中惨叫连连。
不止师弥、路易、上官淼三人，没过多久，佩涅罗珀的精兵也赶了过来灭杀这些怪物。
即便如此，还是让一些虫兽溜了出去。
这些东西拥有梅尼亚老师创造的能打通两个宇宙的力场，虽然只是不完整的力场，但也让它们能轻易撕开空间，消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
初步统计，伊甸园此次损失精兵约100余人，科学家10余人。
佩涅罗珀气得变了脸色，难得没有维持住她名流的优雅，指着鼻子说话。
“立刻停止你们的研究！”她一字一顿，“这次事件我会想办法揭过去，但再让我看见你们进行这个研究——就算是你们二人，我也不会放过！”
她将桌子拍得砰砰响。
李图南实验袍翻飞，黑眸微眯，冷冷瞧着她。
她没做任何多余的解释，转身就走。
“图南！”梅尼亚匆匆跟上来，眸光担忧。
女Alpha停了停，等青年与她并肩时，再次前进。
梅尼亚总觉得伴侣最近情绪不对。
但瞧着她脸色，他没敢问出来。
他总觉得，多说几句，就会失去他的太阳。
两人回到实验所，俱愣了愣。
师弥和路易站在稀碎的抑制单元旁边，蒂欧妮坐在椅子上哭。
地上躺着的，是上官淼残缺的尸体。
梅尼亚身子晃了晃。
他忽然感到恐怖。
他们付出的代价似乎越来越惨重了。
每一份代价又如齿轮一般，让实验愈发难以停止。
如果这根试管上已经沾满无数人的鲜血，是硬着头皮继续配装下去，还是就此放开，用水一冲，让那些鲜血烟消云散，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老师。”路易担心他，急忙伸手来扶。
蒂欧妮和师弥的目光却落在李图南身上。
他们都知道，团队真正的领导人是李图南。
是否继续下去，全得看她意思。
可没人知道，他们信仰的这位领袖已经因为虫化而极端偏执。
李图南是太阳。
已经扭曲的太阳。
女Alpha盯了半晌地上的尸体，看向实验室的监控。
“有人活着。”她说。
蒂欧妮愣了愣，忽然想起灾难爆发前见到的画面，脱口而出：“……扎卡里·芬克？”
“对。”李图南回放一遍监控，“虫兽破坏了他的抑制单元，他从缺口处溜出来，逃跑了。他既然活着，就说明我们这次的实验，不算失败。”
众人都沉默了下去。
……
这个夜晚，梅尼亚只做了几碟清淡的小菜。
看见上官淼那样的画面后，他也好、李图南也好，都没有太多心思填肚子。
青年愿意为之奉献生命的太阳在桌边坐下，迟迟没动筷子。
两相对视许久，她忽然问：“梅尼亚，你也觉得我们应该停止实验吗？”
梅尼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太沉重了。
他抿了抿唇，托起alpha葱白的手，将额心轻轻抵在她指节上，虔诚又忠心。
“我不知道，”他说，“但是图南，我的梦想从来没有变过，我永远站在你身边，为你的一切决定效力。”
他不会忘记幼年的那个夜晚。
李图南眉眼璀璨：“我想成为医药学家，让人类从此无惧生死别离、时间空间、过去未来。”
梅尼亚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他不怕李图南炙热的梦想熄灭，他只是怕她这颗太阳陨落。
他担心实验再进行下去，李图南会坠入深渊。又担心中止实验，李图南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她无法面对，走向极端。
梅尼亚进退两难。
女Alpha指背轻轻摩挲青年额头。
梅尼亚的长发垂落下来，铺在她膝上，像是星光迷离的港湾，让她早就疯狂的灵魂暂时平静了些。
“我也一样。”李图南说。
她抽回手，环抱上去，感受着伴侣的体温。
“梅尼亚，再陪我走一程。”
“我会一直陪您走下去，无论是去光明里还是黑暗中。”
青年颤了颤，因alpha不同以往的、冰冷的手，而下意识避开一下。
反应过来后，又主动将自己湿漉漉地送上去。
“图南。”他轻轻喘息。他永恒的太阳。
……
“我们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了。”
第二天，李图南召来几位学生。
“你们是想背着罪孽继续走下去，直到完成同伴夙愿的那一天。还是就此放下，让这些牺牲逝去如流水？”
明艳的美人被岁月增添了威严。
也许她的笑容不再能照亮人心，但视线落下时，你又会有种错觉，是天神在注视着你。
路易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看见站在李图南身边的梅尼亚时，便知道了老师的答案，也得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愿意继续走下去。”
片刻后，蒂欧妮也缓缓点头。
“如果真的能让人类超越生死与时空，那我想，也算是为我们的所作所为赎罪了。”
师弥最为迟疑，唇瓣几次开合，欲言又止。
听见恋人同意，嘴角不自觉抿紧，许久后，才应允：“那我也，一起。”
总得有一份撼动宇宙的善举，才能抵消他们犯下的罪。
但所有人都没想到，从此之后，这份罪孽持续了百年之久。
……
佩涅罗珀禁止了团队研究，他们便偷天换日，私下进行。
伊甸园不再提供囚犯给他们，但幸好此前的虫兽大爆发，让他们累积了相当量的资源。
然后，某个清晨，李图南洗漱时，在自己手臂上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像极了虫兽的皮肤。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她在扭曲，不过扭曲的速度极慢。
而随着这种扭曲，恐惧、愧疚、痛苦、不甘和野心每天都更蚕食她一点。
alpha大脑空白地走出房间。
梅尼亚正坐在桌边微笑：“今天做了你喜欢的培根煎蛋，尝尝看。”
青年的声音永远如胧月柔软，眼中也永远盈满对她的眷恋。
李图南到了嘴边的话居然停了下来。
她不确定伴侣能不能接受她要说的东西。
许久后，才放低声音：“梅尼亚，接下来，我需要你负责一项研究。”
她顿了顿：“你必须做到。”
……
梅尼亚不敢回忆自己听见alpha说她虫化了的时候，那几乎崩塌的心情。
他甚至都忘了后面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机械又反复地在李图南身上做实验。
每次实验结束，李图南都奋笔疾书记录数据，而他需要一个人在休息室撑着桌子呆很久，平缓心情，或者偷偷擦眼泪。
李图南是想要伟业泽世的亚当，他是想要平息祸乱的夏娃。
晚到无法再阻止李图南的扭曲。
早在一个月前，李图南就已经与他分居。
因为梅尼亚腹中有了个孩子。
而李图南彻底失去人性，被欲望支配着沦为了研究的机器。
所以她趁对梅尼亚的爱意还未被极端情绪挤占前，提出了分居要求。
她害怕自己会伤害到梅尼亚与孩子。
……
随着深冬到来，天空愈发阴沉，仿佛一场风暴近在咫尺。
终于，在某个压抑冰冷的雨天，东窗事发。
这天梅尼亚在路易的陪同下去了医院检查胎儿。
回到实验室时却看见了支离破碎的场景。
隔着窗户，里面瓶瓶罐罐洒落一地，各种溶液蔓延开，透出刺鼻的味道。
他心中一慌，急要进去，候在外面的师弥与蒂欧妮却劝阻了他。
“老师，您现在，最好不要进去。”
“李图南呢？”梅尼亚感觉有根荆棘慢慢勒上心脏。
师弥答非所问：“佩涅罗珀听说了我们在继续研究，让她的武装部队摧毁了我们实验室。”
“李图南呢？”梅尼亚重复一遍。
两位学生都低下了头。
梅尼亚脑中轰的一声，心中大恸，要往里面闯，两位学生却拼命将他拦住。
“让开。”
“老师，您想想孩子！”
“我说了让开！”
挣扎间，梅尼亚看见了。
他的alpha倒在椅子上，身体千疮百孔，那双漆黑而明亮的眼睛永远失去了光芒。
太阳陨落了。
……
梅尼亚好像进入了彻底黑暗的死地。
一片寂静。
没有风，没有雨。连生命都没有。
用路易的话来说就是，看见李图南尸体的那一瞬间，他曾经的老师已经死了。
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绝色皮囊之下只剩枯骨。
只有在佩涅罗珀的士兵包围上来时，那堆枯骨才有了点动静。
“总督说了，看在曾经的情谊上，她可以不处决你。但不能留下李图南的孩子，因为无法确定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带队的士兵见识过李图南身体上的畸变，口吻有些凶狠。
绝色青年抬起头。
不待众人反应，他已经抓过了师弥为杀虫兽特意研发出的铳枪。
血肉之躯怎么抵挡得了这种可怕的武器。
咻咻咻咻。
一圈光弹下去，梅尼亚踩在血泊之间，如同绯色上的一点白梅。
“老师，”路易替他补刀杀掉两个还在挣扎的小兵，“我们……”
他声音忽然停下。
感觉曾经温和如玉的青年此刻怒意滔天。那种可怕的愤怒，便是说他此刻会撕裂天空也不为过。
“佩涅罗珀要我的孩子。”
梅尼亚微微笑了，铳枪划过地面，留下一道血痕。他一字一顿。
“那我要她的伊甸园。”
……
2933年12月25日。
2933年12月30日。
佩涅罗珀死亡。
帝国有心介入，但在伊甸园被操控的科学家们层层相护下，不得不放弃追究责任。
2933年12月31日。
梅尼亚成为伊甸园的新任总督。
失去太阳的愤怒依然没有平息，他亲手取出了佩涅罗珀的大脑。
但就像佩涅罗珀对麦穗说的那样，极端的愤怒也没有让梅尼亚忘记李图南的伟业。
之前李图南提出精神力概念时，佩涅罗珀就好奇来做过测试。
她的能力是无限记忆。
而普通人类的大脑有储存上限。
梅尼亚从今以后要同时操控并接收伊甸园中上百职员的大脑信息，这不可能实现，于是他将佩涅罗珀这颗无限储存的大脑做成了AI，替他分担信息压力。
2934年2月23日。
佩涅罗珀改造完成。
梅尼亚在读取信息时，发现了端倪。
他看见了一封被佩涅罗珀拦截住的遗书。
【我知道，我就快死了。】
【永恒的精神力。即便我肉身消亡，这份精神力也绝不会消失。】
【所以我将精神力融入虫兽所在的空间，化为虫兽的屏障，为它们抵御外敌、提供庇佑。我不灭，它们便永存。】
【我是一切天灾的罪魁祸首，我是人类十恶不赦的敌人。】
【所以，完成研究，解决这残缺的力场。拯救我，或者彻底杀死我。】
这是给梅尼亚的书信。
不知道李图南什么时候写的。
但青年读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便想起了他的Alpha曾经说过的话。
——我会让你变成治世的药。
——我的梦想从来没有变过。
——我也一样。
小时候起，李图南就觉得梅尼亚这样的天才，不能浪费在自己这里。
可既然已经浪费了，那便用自己的力量助他功成名就。
能让人类超越生死时空，也能让梅尼亚名垂青史。她的两桩心愿都算是完成。
所以虫化后，李图南偏执的情绪中还有：梦想。
她的。梅尼亚的。
【最后，很久没见过你像以前那样笑了，我很想念。】
【你拥有世界上最温柔的笑容，梅尼亚。】
书信结束了。
银发青年孤身站在抑制单元外，像走失的小狗，茫然又无助。
王八蛋。他第一次在心里说脏话。
李图南，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你，还故意用最狠毒的方式逼我。
从今往后，我必然会为了救你或者杀你背负一切走下去。
我能为你死，也愿为你生。
青年指节掠过微红的眼眶，泣不成声。
我也没能看见。
太阳最后的笑容。
***
记忆到这里大概就算结束了。
后面都是麦穗知道，或者推断出来的信息。
扎卡里当时趁乱从伊甸园中逃跑，几年后利用自己掌握的情报与帝国达成协议，建立海底城。
此后成为梅尼亚手下的爪牙。
她心情有些沉重。
无论是谁，看见一群怀抱着救世善意的科学家，一步步沦陷，最后成为罪业的奴隶，都不会好受。
李图南的野心，佩涅罗珀的养蛊，梅尼亚的奉献，路易的沉默，上官淼的支持……
还有最初那个男生的不知分寸。
一切组合在一起，成为了悲剧的根源。
“看来你已经看完了。”头顶传来调侃。
麦穗下意识握刀抬眼，见上方收容单元上标志的“信息部”牌子有节奏地闪烁着。
佩涅罗珀应该就呆在那里。
“你不是睡觉了吗？”
“已经睡醒了。”佩涅罗珀打了个呵欠，“距离我们上次交谈，已经过去六个小时了。”
麦穗看向敞亮的天色：“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半天了。”曾经的天空岛主人，如果还有实体的话，一定正懒洋洋笑着，“看来你没有防备我，刚才我完全有机会杀掉你。”
“你杀不掉。”麦穗平静道，“我的精神力就笼罩在你大脑上，只要你有任何多余的想法，就能立刻被我察觉。”
“哼。”佩涅罗珀冷哼着笑了，“算了，我也不讨厌有能力的小鬼这么自信。”
麦穗沉默一会儿：“虫巢中的黑雾，就是李图南？”
“不错。”佩涅罗珀这次为她解答了。
麦穗继续问：“我们低维人类面对半高维的虫巢空间十分被动，所以伊甸园如今执着于让人类进入高纬度，也是为了彻底消灭虫兽？”
佩涅罗珀：“算是吧。”
麦穗忽然抬眼：“通往目的地的路只有这一条吗？”
佩涅罗珀轻轻吸了口气，似乎诧异她的敏锐：“不，当然不。”
她说：“不如说，后来的伊甸园里同时进行着两种研究。一个为了李图南的梦想，一个为了梅尼亚的心愿。”
麦穗揣测道：“你说的是研究部和研发部？研究部进化人类，研发部消除虫兽？”
“你很聪明。”佩涅罗珀夸奖。
麦穗抿了抿唇：“李图南想逼梅尼亚成就永世荣光，但她忘了一件事。”
“什么。”
“梅尼亚只是个安于现状、柔软的人。”
“……”
麦穗道：“李图南可以笃定梅尼亚会为了她赴汤蹈火，但要怎么笃定，连她这个alpha都承受不住的黑暗，梅尼亚却能肩负起来呢？”
佩涅罗珀淡淡笑了：“首先，你既然使用过虫兽血，就该知道它们最后的情绪有多极端。你不能要求一个已经疯掉的人考虑得面面俱到。”
麦穗：“我明白。”
佩涅罗珀又道：“再者，你忘了梅尼亚是从哪里出来的孩子了。”
麦穗愣了下。
废弃星球111号。
“原来如此。”
李图南出生于帝国优裕的家庭，是只注视过晴空的太阳，所以她很难去面对黑暗。
而梅尼亚是月亮，是被李图南照亮的卫星，他本就在暗与光的交际处。
所以不如说，只有梅尼亚才能带着所有人走到结局。
他明明毫无野心，却能为了李图南，眺望向谁也不敢想的伟业。
他明明内心柔软，却能化身黑暗，对一切苦难视若无睹。
梅尼亚是神。
当之无愧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