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十章 木头(1 / 1)

大明1617 淡墨青衫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3个月前

第一千三十章 木头

此时此刻,所有人恨不得河上的人能立刻漂到这边来,不要被河水冲走,也不要被对岸的女真人给射死。

对岸的骑手们果然也发觉了河中的变化,骑兵们再次鼓噪起来,他们挟弓引箭,向着河边冲过去,有几个骑手可能愤怒刚刚对岸的喝骂,一直骑马冲到水里,没到马腹后才感觉不对,赶紧又退了回来。

多半的骑手都停在河边,马蹄没入水中,向着相隔不过三四十步宽的河面攒射,他们多半用的轻箭,采用平射的办法瞄准,哪怕是余丁们都射的很准,箭矢不停的飞向漂在河中央的木头四周,骑手们都看得出来,这木头从上游漂下来,是不停的漂向对岸,如果再叫这几人成功逃脱,他们可就太丢脸了。

几支箭都堪堪滑着木头射过去了,劲力很足,狠狠的射在水面上。

岸边的逃民发出惊呼声,刚刚他们亲眼看到很多人被轻箭射死,弓箭对于披重甲的战兵来说几乎没有杀伤力,对这些只穿着单薄衣袍的平民来说,一箭射中要害就几乎可以致命了。

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突然又传来笃笃的声响。

李方看的最早,圆木上趴着的几个人原来手中都举着小圆盾,轻箭射偏了他们便不理,一旦箭矢可能射中有威胁的时候,这几人便是举着圆盾把箭拍开,或是用盾挡箭,笃笃之声便是箭矢射中圆盾的声响……

“不知道是我十二团的人,或是军情司的人,还是东江镇的人?”

比起特务水平来,虽然和记的军情司现在更专业,后来居上,但东江镇真的胜在人多,而且都半是与东虏有血海深仇的辽东逃民组成的军队,他们不管是潜越过去杀人放火还是向井里投毒,做这些事都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而且不惧死伤,这两年来虽然做了不少事情,但死在后金那边的人也是极多,这一点来说,军情司的宗旨首先就是不露形迹,不暴露自己和组织为第一原则,然后才是建功,所以东江镇损失百人,军情司也未必损失一人。十二团派出来的人手也多半是归军情司的人提调,毕竟比战斗力是军人强些,比起潜越敌境这些事,还是军情的人更内行些。

李方便是军情局的人带出来的,结果军情局的人相当意外的死在河里,他却侥幸活了下来。

在所有人的目视中,圆木上的人一边举盾挡箭,一边奋力以臂划水,这边原本就是中游,没有上游水流那么湍急,这些人应该是一路漂过来,一边漂一边划水,终于有机会可以划上西岸……

“好了,你们几个随我去救人。”

眼看圆木漂到河边,李方心中一定,相隔百步,对方还得换重箭才射的过来,还要较准准头,没有什么机会伤人了。

当下挑了五六个还算健壮的逃民男子,看着圆木漂的方向,一路跑过去……

到了近前,一看服饰李方便叫道:“是不是十二团的弟兄?我是第五营五连的二等军士,现在出外勤,我叫李方……”

“口令?”

那五人已经在浅水处站着,奇怪的是并没有立刻上岸,而是站在齐膝深的冰水里,竟然象是在水里恢复体力的样子。

“口令是巨木。”李方这才想起来这还算敌境边缘,按规矩要互相对口令。

“回令重舰。”问话的是个中年男子,三十来岁,中等身材,肩膀很宽,面色黝黑,颧骨稍稍突起,两眼不大,但炯炯有神。

“我叫陈獾。”中年男子对李方道:“你们来的正好,过来帮一下手。”

李方这时才看出来,这几人不仅带着盾牌,身上还穿着皮靠子,穿着这东西可以在水中行走,不惧淤泥和水冷,实在是浮水的好物件,怪不得他们能从上游一路漂下来,如果是如李方等人那样穿着普通的衣袍,恐怕早就冻的不能活动,更不要说举盾牌挡箭和划水了。

“诸位已经上岸。”李方有些困惑的道:“不知道还有什么事叫我们帮忙?”

这时李方已经看的出来,这几人肯定都是军情司的人,听说那边的人都不会报真名给人,一般都用外号,最多加个姓,这陈獾肯定是假名,从年龄和口齿还有气质来看,这陈獾肯定是军情司的老人,一般纯粹的军人都不怎么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倒不是看不起军情人员,而是感觉军情人员行事天生有些鬼祟,虽然是职业原因,还是叫人打交道有些吃力。此前在李庄呆过的军官会对军情人员有些误解,后来才明白、军法和内勤两司才是对付自己人的,军情专门对外,这倒是给军情司的形象拉高了不少分数,另外温忠发和秃头都是军情出身,十二团不少人都知道,要不然的话,军队一方和军情司配合起来可没有眼下这么顺畅。

李方对军情人员没有成见,不过他也有任务在身,如果和眼前这几位纠缠不清,只会耽搁了自己的事情,他已经打退堂鼓了。

“我们要把这木头扛上岸……”陈獾面露无奈之色,苦笑着道:“尽量往里扛一些距离,这边还是有些危险……”

说话间重箭已经袭来,有几支落在不远处的水里,有几支落在芦苇边缘的湿地里。

“这木头是什么好东西?”一个辽东汉子奇道:“还得扛走?”

“废话不说。”李方立刻俯身上前,对众人道:“想吃饱饭就得先卖力气,干吧。”

这大木是有五六人抱,很难上手,好在是有绳索绑着,还有木扛可以用力,就算这样,十几个精壮的汉子扛起来也是十分的吃力,在重箭袭来的声响之中,各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是将这根千斤重木抬离了芦苇从,一直走到几十步外的篝火旁边。

对岸传来愤怒的叫骂声,显然是女真人那边以为遭遇到了羞辱……这帮汉人不仅逃过了河,还扛起了一根巨大无比的木头……在辽东这种地方,扛着木头走是毫无意义的,到处都是巨木,以女真人的理解来说,这是完全的,不折不扣的羞辱。

如果不是没有渡河工具,恐怕这些人就会立刻杀过来了。

李方等人累的几乎喘不上气来,木头浸了水,各人又都是浸泡在水里出力气,这大木头还好是绑了绳有使力的地方,要不然的话死沉的泡了水的木头,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沉重之极又是有力没处使,十几个人都搬抬的相当吃力,等木头放好,众人都是半躺在巨木边上喘着粗气,没有人想说话,都是累坏了。

陈獾几人也是一样,不过他们显示出良好的训练,他们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越是不放纵自己就越是恢复的快,李方其实也是应该和他们一样,可李方毕竟是一个才入伍半年的新兵,比起陈獾这些老兵相比起来,细节上还是差了一些。

好在李方学习的很快,看到陈獾几人的表现,李方也是开始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尽可能的使呼吸变得更匀称一些。

果然控制之后,感觉胸腔里火辣辣的感觉减轻了很多,在这时陈獾等人已经站了起来,他们左顾右盼,显然是在防止有东虏过来偷袭,虽然东虏越境之事不多,可毕竟不是完全没有。

直至天黑之后,确定安全以后,陈獾等人才走到篝火边,脱下皮靠,烤干衣袍换上干衣。

“这么一根大木头,陈兄是否需要我们帮手?”李方走到陈獾身边的火堆前,盘腿坐下,眼前火星乱迸,但每个人都是尽量离火近一些,辽东三月的晚上仍然是零下,今天满天无星,弄不好还会下雪。

“这倒不必。”陈獾语调轻松的道:“明早爬犁队就过来了。”

虽然平地雪化了,不过大山之间通行多半还是独轮小车和马爬犁,山道的冰封期最少是半年,往往到了冬天连“道眼”也是被雪给埋了,想要近途运送少量物资可以用小车,不过也很难推,超过几里路程,一般就用狗、爬犁,路远一些的又修过山道的,就用马爬犁。

李方看了眼木头,说道:“怕是要用好多马。”

“最少八匹。”陈獾完成了任务,心态也比较轻松,笑着道:“这根是我们拉的第二根了,上回用的马少了,我们也得一路推爬犁,他娘的可是累惨了,回去三天没直起腰来。”

李方头一坑,没敢再打听下去。

要这些木头到底是用来做什么,他当然很好奇,但可能事涉军情机密,瞎打听的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你回去就知道了。”陈獾半躺在地上,他一个时辰后轮值警哨,这时候还是抓紧休息,他们这些人可以在几息功夫就进入沉睡,这也是训练后的结果。在入睡之前,他向李方道:“今年军司的最紧要的任务你大约还不知道,不过可以提前和你透个底。”

陈獾歪了歪嘴,李方大吃一惊,低声道:“就是这木头?”

这一次陈獾没有回答,他已经轻轻打起了鼾,进入了沉睡……

(.)

第一千三十一 关卡

曹振彦轻轻用两腿夹动马腹,催动战马前行,他从辽阳过来,这一次机会其实是努力争取来的。

年前已经来过两次松树口,回来都得四五天时间,如果不是曹世选关系人面都相与的很好,恐怕一个汉人包衣也没有本事来回走这么久的时间和这么远的路程。

女真防间是很用心思的,各官庄的备御都是每隔几天就会接到一次汗谕,无非就是叫他们小心谨慎,一定不要被东江间谍所乘。单人孤骑走几百里地到接近东江镇地盘的太子河边,一般的包衣连想也不要想。

好在是十四阿哥在太子河边也有官庄,曹振彦每次都是讨了往这边官庄的差事,将事情办完再到李明礼这边来。

在外人眼里,这是曹振彦与李明礼的兄弟情谊十分深厚……当然这也是事实,几次经历战场上的血腥厮杀,在血火之中建立起来的交情是真正过命的交情,加上几年的时间相处,说不是亲兄弟,交情上也是比亲兄弟还要亲几分了。

这一次曹振彦接的是巡视官庄的工作,要督导各庄早些把上交的公中粮准备好,还有各种物资,包括蔬菜和各种水果,还有兽皮,兽肉,鱼,人参,东珠,干果,十四阿哥虽然还没有独自开府,仍然和老汗居住一处,但已经有了老汗拨给的十五个牛录,所有牛录之下的官庄出产都是由十四阿哥收取,当然要上交公中一部份,剩下的都是十四阿哥自己拥有。

目前后金的体制就是这样,各大贝勒和小贝勒,各阿哥都有自己的自有牛录,只是数字多少不同,牛录越多,拥有的丁口就越多,官庄就越多,收益当然就多。用这些财物,主子们赏赐奴才,获得奴才的忠心和拥戴,各旗下的牛录分三种,一种是分到各贵族名下的自有牛录,所有的收益,包括奴才们的性命都归本主控制,另一种是世有牛录,只有世代的管辖权,没有所有权,还有一种便是公中牛录,这种牛录属于全旗共有,并非哪一人世袭或世管。

十四阿哥虽是小阿哥,对自己的产业却是相当上心和重视,女真孩童成熟的早,五六岁年龄都能上马打猎,箭不虚发了,十四阿哥虽小,也要考虑未来自己的地位和前程……四大贝勒都拥有大量的牛录,凭着各种手段弄到手的财富供养大量的精兵强将,同时强化着自己在八旗中的地位,可以说现在的格局就是大汗与四大贝勒共治,很多事情上老汗都要获得大贝勒的支持,比如这一次杀戮汉民之事,明显就是代善与阿敏先站出来支持老汗,甚至这事就是代善的主张,十四阿哥对这些大政还没有主张,也没有太多兴趣,但对积攒财富扩大自己的力量和影响力,这个小阿哥却是早熟早慧……也正因如此,曹振彦才有机会经常外出,并且有阿哥亲自下达的命令,沿途的守备兵马都不敢为难。

在路边,一个披着暗甲的拔什库和几个甲兵都是挟弓带箭的守备着,他们奉命检查任何经过的可疑人物,曹振彦落入他们眼中之后,这个拔什库立刻带人赶了过来。

曹振彦也看到了,他立刻带住马,不做任何多余的动作。

一个甲兵策马过来,大声喝问道:“你哪个牛录的,往哪去,所为何事?”

曹振彦操着流利的建州部女真话答道:“我是十四阿哥府里的包衣,奉命去看太子河南边的那十几个官庄。”

甲兵回头看看,拔什库还是点了点头。

甲兵又道:“我们是苏纳主子牛录下的,非是对十四阿哥主子不敬,不过我们要过来看你的令牌。”

曹振彦早就将令牌拿在手中,近来核查甚严,他从辽阳出来已经被核查过多次,早就很熟悉这一套流程了。

“好,你可以走了。”

甲兵拿着令牌给拔什库看,确定真实无误之后也不和曹振彦多说,立刻挥手放行。

曹振彦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包衣,普通的下层军官和甲兵也不敢得罪他,众人都目视着他,这个包衣体格健壮,肤色健康,身上的衣袍也是半新不旧,宝蓝色的箭袍裁减的很合身,顺刀,弓箭,箭囊一应俱全,很明显的是一个大人物身边伺候的包衣形象。

在经过甲兵群的时候,所有甲兵俱是冷冷看着曹振彦,为首的拔什库戴着铁盔,细长的两眼里满是冷酷的光芒。

曹振彦已经经历过多次眼下的场面,不过每一次还是叫他异常难受。

策马走在临河官道上时,隐约看到有人打着火把在河边捞尸,一具具尸体从冰冷的河水中被捞取了出来。

有老人,有妇人,有孩子……

曹振彦心中象是被刀绞针刺一样,在去年,他还是一心想在女真体系里往上爬的热衷功劳和官职的青年,为了战功他不惜去十三山卖命。

到了此时,看到汉民被屠杀时的感觉就是如针刺刀戳一般的难过。这一次的屠杀,哪怕辽阳城里也没有避免,相当多的贫民被押解出去杀害了,只有汉人富户和依附在女真贵人之下的包衣,还有那些投降之后的官职的汉官和将领,这些人的亲属和部下勉强能幸免于难。

“为何不将尸首抛在河里算了?”曹振彦身后一个甲兵懒懒问道。

另一人答道:“过一阵天热了就臭的很,河里的鱼你还吃不。”

“这有甚,我照样吃。野兽死在河里多了,难道鱼便不吃了?”

“总是有些干碍。”

“尼堪在我眼里和走兽也差不多。”

“那一会割点蛮子肉叫你带回家去怎样?”

“我家那婆娘会宰了我的。”

“哈哈哈……”

众多甲兵都爆笑起来。

曹振彦心中十分不适,身形却是稳重如山,纹丝不动,以标准的动作策马前行。

官道很窄,也就容两辆独轮小车对面而行,或是可以容纳马爬犁经过,道路凹凸不平,去年秋天的落叶有不少被小车压在车辙里,被冰雪覆盖至今,落叶散发出一阵阵腐败的味道,与河水的泥腥味一直冲入曹振彦的鼻端,最明显的,还是大河那边飘散过来的一阵阵的血腥味……

从那些甲兵身边走远一些之后,曹振彦就加快了马速,不管怎样,这些人叫他感觉十分不适。天气将黑,他希望能在天黑前赶到李明礼家中,这一次前来,他肩负重要的指令,上头命令他务必到太子河这边等着面见军情司的人,接受最新的指令,经过几个月的发展,曹振彦在沿宽甸外围到赫图阿拉一线已经发展了三个直接的下线,他的下线又发展了十多个各官庄的包衣或抬旗旗丁当下线,这一次屠杀中有好几人遇难,剩下的好在都是有充足的银钱买粮,侥幸未在无粮人之中,逃过了恐怖的大屠杀,现在屠杀高峰已过,逃亡高峰都过去了,底下就是如何度过春荒的问题了……曹振彦估计如果自己不想办法接济的话,自己的下线和下线的下线都可能熬不过去……辽阳粮价早就超过十两,直向二十两一石的恐怖记录攀去,没准还可能比这个记录还要高上一些,这种粮价,连曹家这种殷实人家也感觉难过,这年头人们腹中缺乏油水,不象后世的人油水足,肉食蛋类充足,对主食的要求很低,很多现代人二两米饭就足够饱腹了,在这个时代的壮实汉子,一顿吃一斤甚至两三斤主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一石粮二十两银子,放开肚皮吃也就够个壮汉吃一个月的,可是很多五六口人家的家庭根本连一石粮也买不起,只能一次买一两升的杂粮,配着各种好年景时根本不下口的东西勉强果腹。

在野菜出现之前,辽东各地最少还得饿死好几万人。

这一次接受新的指挥,曹振彦也领到了三千两的经费。

这笔银子对和裕升来说不算大的开销,随随便便就拿了出来,对曹振彦来说就是一笔巨款了,不仅数量相当的大,而且任由他支配使用,这种信任也叫曹振彦相当的感动。

此次出来,曹振彦就是要给自己几个直线下属送银子,至于支线他既不会送银子,也不会接触,更不允许自己的直线部下暴露他的身份。

曹振彦早就考虑过,就算自己一时不慎暴露,以十三山军情司给的办法建立和训练的情报网也能继续存在下去,怎么和这些直线及支线下属联络,方法他也是交给十三山的情报人员给带回去了。

至于和皮岛还有宽甸这边的军情分司的人合作,这只是一种平行关系,双方都不会暴露自己的底线……

这一次还有极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曹振彦想把李明礼也发展为直属下线,每条下线都是单线联系,但就曹振彦的私心来说,如果哪一天他暴露了,他希望是李明礼能接手自己开创的这一切。

第一千三十二 河鱼

这几个月来,他小心翼翼,虽然经费充足,曹家的地位也够叫他自由行动,但发展的直线下属只有两人,而这两个才干相当普通,李明礼不论是经历还是本事都相当上乘,如果能把李明礼发展进来,不仅是个人情感方面的原因,也有相当多的后续发展的考虑……

不过李明礼一直没有表露出对后金政权的不满,最多是不思进取,随波逐流,这个人空有一身本事,但好象性格太过懦弱了一些,进取心差,能够活下去就是全部的期盼,特别是现在大丫就快生了,似乎就更困难了一些……

曹振彦心事重重的策马向前走着,他对眼前的事毫无信心,唯一有信心的便是最坏的结果李明礼也不会出卖自己……

他突然自失一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考虑事情已经完全的从一个和记的军情人员的角度出发了,哪怕是自身处于重重危险之中,考虑的居然是挑到合适的人选来代替自己,接替自己未完成的事业……

“驾!”曹振彦振奋起精神,挥鞭在马屁股上重重一抽,战马吃痛,咴咴叫了几声后,奋蹄向前跑去。

……

在曹振彦往松树口赶的时候,李明礼这边已经是一团糟。

和塔布囊一起值哨,时间到了之后天也快黑了,在从河滩地回官道,又沿着村中小道往家走的时候,几个抬旗旗丁和包衣家里的妇人正好往村口跑,见李明礼跑来了,便是都叫道:“还好,这家当家的回来了。”

“咋了?”李明礼面色一白,心猛的一坠。

“你媳妇快生了。”一个妇人道:“就是好象没啥力气……”

李明礼面色苍白,说道:“最近她怕粮食不够交公中的,不怎敢吃饭,给她熬的鱼汤怕是犯冲,一喝就吐……”

“哎呀,那糟糕了。”妇人们都道:“头生子又没有力气,怕是会熬不过去。”

李明礼脸色越发难看,这道理其实他也懂得了,这些天他就是担心大丫会熬不过去,他家虽然比一般的汉军旗丁好过些,比包衣更强过许多,毕竟包衣就是牛马,旗丁好歹还有些人生自由,能够尽量给自己多储些粮食和荤腥,但开春之后,鱼暂时不准捕了,也不准私猎,肉食彻底断顿了,另外就是要准备上交公中粮,家里储粮也就是差不多够用,李明礼平时还要负担很多劳役,大丫都是将有限的吃食尽量省给李明礼,自己稍微吃几口就不肯吃了……用的理由就是不想胎儿长的太大不好生产,这个理由其实相当充足,李明礼也没有办法强劝,而且大丫也是真吃不得鱼汤,一喝便吐……

“我这里有一些羊肉干。”塔布囊在一旁却是听懂了,他是蒙语和汉语都很熟练,女真话反而说不来,磕磕绊绊的很是困难,好在女真人多半也听得懂蒙语,甚至海西几部出身的只会说蒙语,交流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困难。

至于为什么汉语说的极好,李明礼倒是知道原因,那是塔布囊心中的隐痛了……如果不是被和裕升的军人打的满地找牙,恐怕塔布囊这样骄傲的蒙古人打死也不会认真学习汉人的语言。

“拿着,不要客气。”塔布囊把拳头大的羊肉干递给了李明礼,说道:“我只吃得惯这些,所以从草原出来带的可多,有些朋友也是一直给我送肉干,不过眼下只有这些,也没多的了,回去用开水煮软些,连肉带汤给你浑家赶紧吃下去,没力气是生不下娃儿来的……”

“多谢!”

大冷的天,李明礼还是满头大汗,他向塔布囊谢过,接了肉干便是飞跑回家……

丁氏和稳婆都在屋里,在外头就能听到大丫的叫唤声,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是压抑着的呻吟声……

李明礼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的大丫就是这样,书香门第出身却并不觉得高贵,凡事都是深沉内敛,哪怕是疼的受不了也不会放声叫唤,一则是怕吵了邻居,二来就是担心李明礼听着会太过于难受。

他没有急着进去,男子是不好进产房的,另外就是他要赶紧熬汤。

拳头大的内干看着不大,其实挺沉,估计有一斤多重,塔布囊倒是个有心人,不过估计也是怕人查究,所以当着众人的面说只剩下这么一点了……

旺火之下,水很快烧沸了,然后传来羊肉的香气,等锅水滚烫雪白,肉似乎也融在汤里时,李明礼赶紧用陶盆将满锅汤和肉都盛了起来,一直端到堂房外头。

丁氏出来接了,小心翼翼的捧了进去……

里头传来稳婆欣喜的声音:“好了,小娘子有这肉和汤大补,必定有力气把小娃生下来,真是有福啊,在这年景还有肉汤可喝,你家郎君对你可是真好……”

底下的絮絮叨叨李明礼没听,他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到灶间房门前一屁股坐了下来,感觉全身都瘫软了,一直到屋中传来新生儿的哭声响起,他才又猛然跳了起来。

“是个小子呢,大小均是平安。”好象过了一年那么久,稳婆才和丁氏一起笑眯眯的出来,这年头真的是朝不保夕,这稳婆都是李明礼在好几里外的庄上寻来的,也是个包衣,因为女真主子们也是要接生婆的,所以日子过的还算不坏。

“多谢婆婆。”李明礼将一小锭银子塞到对方手中,说道:“近来日子不是很好,婆婆还见谅莫嫌少了。”

稳婆笑道:“主子们叫做事了不起赏口饭吃,哪有象你这般客气的。”说着,欢天喜地的走了。

李明礼早就进了屋,屋中地龙还生着,倒是极暖和,襁褓之中包着一个粉嫩的小婴儿,稳婆已经说是个男孩,李明礼其实很看重这孩子,这是他的血脉和传承,以当时人的思维方式和见解来说,有了这个孩子之后李明礼的人生才是完整的,才对的起祖宗,就算他死了也有人送终,死后在地府也不必做孤魂野鬼,有人拜祭,得以血食……

不过他终究还是没有看那孩子,而是先坐到大丫身边,看着妻子惨白的脸孔,心中忍不住一阵心痛,差点儿掉下泪来。

“我近来有些多愁善感了。”李明礼道:“怎地男子汉动辄想哭……”

“夫君近来半夜是常常夜哭……”大丫看着李明礼道:“经常恶梦,夜哭,然后整夜睡不着觉……”

李明礼一滞,这是他们夫妻间共有的秘密,自从屠杀开始之后,李明礼几乎没有一晚上能睡个好觉,几乎每晚都在恶梦中惊醒,每次做恶梦时都会在梦中哭泣求饶,然后醒了之后眼中满是泪水,他总担心大丫会问他,然而并没有,到此时在这种时候大丫却是将这事挑明了,李明礼又是惊奇,又感觉有些难堪。

他握着妻子的手,感觉很是冰冷,他知道这是产妇失血造成的,往下去只要没有“血崩”,慢慢调理总会好的,可惜的就是塔布囊只帮了这一块羊肉,若是肉再多些便好了。

“你别胡思乱想。”李明礼皱眉道:“我要想办法给你弄些好的吃食,最好是想办法弄些兽肉,唉,你若是吃鱼汤不吐便好了!”

鱼汤果然是好东西,又补身子又下奶,李明礼不觉有些郁闷,他就是负责捕鱼的人,虽然上头不准在此时开网,不过他知道哪里有鱼窝子,半夜偷偷去弄几条实在是太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你先别忙。”大丫拉着李明礼,两眼炯炯的看向他,柔声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吃不了鱼,喝不得汤?”

“为什么?”

大丫眼中泛起泪光,她道:“前些日子每日都在杀人,不仅杀无谷人还杀逃民,每天都在官道和河滩上将人斩首,我见过多次,有不少死人都是在河里被射杀的,尸体和鲜血一起往下游漂过去,自从见了那场面之后,我就再也吃不得鱼了,总感觉是连血水一起在喝,那腥味就象是黏丝丝的,一直往鼻子里钻,往我心里钻……”

李明礼沉默了,这是一个沉甸甸的话题,他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我知道你也不想在大金这地界呆了,你又担心我娘,担心我,现在定然担心我们娘俩了,可是这样担心下去就一直呆着不动窝便好了?我读过书,历朝历代也未见过这样杀自己百姓的朝廷啊……”

李明礼道:“你的意思,是不是想当逃民?可是娃子还太小,今日我又看了一百多逃民过河,跑过去的只有三成,多半的妇孺都死在河里了。”

大丫态度坚决的道:“呆到夏天一定要走,宁愿冒险,哪怕我娘俩死在河里,我也不愿儿子长大之后在这样的地界过活,当牛做马不说,还时刻担心被主子拿去卖了,或是干脆一不高兴便是拿刀斩了,没有王法也没有官府,当然朝廷也是站在这些主子们一边的,我们是在大明那边过活过的,虽有贪官污吏,也没有将人这样不当人过。若是我们儿子长大了,留辫子,认主子,我宁愿他现在就死了算了。”

李明礼一呆,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大丫一样。

十七八岁的年纪,刚为人母……此前的大丫脸上满是温婉之色,对自己可谓满腔柔情,何尝说过眼前这么刚烈决绝的话语?

李明礼心中大为触动了,大丫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点了出来,又决绝的不需要任何考虑的东西和后路,这种宁死不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恰恰就是李明礼身上最为缺乏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李明礼内心的一些东西似乎被粉碎了,在上次近距离的观察屠杀时,他已经被深及灵魂的触动了一次,然而岳母和妻子的平安又使他选择了蛰伏下来,到了此时此刻,面对态度如此坚决的妻子,他惭愧了,也更坚定了一定要逃走的决心。

第一千三十三 决心

“那你放心吧。”李明礼脸上都是放出光来,他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心中有一种桎梏尽去的感觉。

那种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杀的危机感使李明礼一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年来其实他一直在努力的想活下去,他的一切行为,所有的谨慎小心和不舍牵挂,无非就是害怕和胆怯而已。

真到了做出决断的时候,过去的种种画面如水般流过,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涌上心头。

“虽然一定要走,但还是要筹划好。”李明礼按住激动的心情,看着床上大丫身边的孩儿,再次坐了下来。

“对,我只是想你立下志向。”大丫这时也看向身边的孩儿,刚出生的小孩头发还有点湿,如同刚从壳里剥出来的小鸡,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袭上这个年轻女孩的心头,哪怕就是为了这个孩子,冒什么样的危险都是值得的。

虽然听说东江那边十分辛苦,也有大量的人死在皮岛等地,可是只要脱离这种屠刀随时在头顶,并且要甘为奴才的地方,哪怕是冒生命风险也是值得的。

“我们跑了可能比现在还苦……”李明礼拉着大丫的手,沉声道:“大明那边也是贪官污吏多,将门欺负人有时不比东虏强什么,但大明那边不会把全部人当奴才,运气好就能活下来。为了孩儿,还是值得的。”

“夏天时就走。”大丫决然道:“孩儿到那时也大些,我们备些行粮路上吃,一家四口偷偷渡河,你就是守河的哨骑,别人跑不掉,咱们一定能跑的掉。”

“再苦也值得……”李明礼喃喃道。

……

曹振彦赶到李家的时候,正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李家走出来。

这片村庄原本是有不少人的,曹振彦第一次过来时丁口数肯定在二百以上,等于一个小型的女真牛录。

后来有女真人也分散住在这一片村落,和抬旗汉丁还有少量的包衣住在一起。

所有人的土地都是公中分配,汉人自由民在当时还能保留身份和少量的土地。

在后来过来时,已经没有了汉人自由民,所有人要么是抬旗,要么就是包衣庄丁。

这一次再过来时,一路萧瑟,原本的纯粹的汉人居住区已经成了八旗各牛录分散而居的官庄,女真人和他们的汉人包衣,加上少量的汉军旗丁,原本几百人的村落,现在只有几十个女真人和几十个汉民居住,人数最多只有原本的三分之一,甚至更少。

更多的人去哪儿了,曹振彦不愿去想。

到李明礼家里来的当然也都是汉人旗丁,人数很少,各人也都认得曹振彦,他们在脸上露出些微笑容,大家互相拱手致意,有个留山羊胡子的旗丁说道:“小曹兄弟来巧了,李老弟家里正添丁进口呢。”

“嫂子生了?”曹振彦也是精神一振,笑道:“还真来巧了,正好赶上恭喜李哥。”

“你们兄弟情谊真好。”山羊胡子翘了下大拇指,又寒暄几句后就离开了。

众人都明显的心气不高,来贺喜只是依从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近来收成极差,各人都不仅吃不饱饭,全家大小都瘦的脱了形,再下去非得饿死人不可,而各人都经常被女真旗丁和甲兵们欺负,被他们当免费劳力也是常有的事,上头的牛录章京和牛录额真又要催交公中田赋,还得孝敬这些女真官员才不被针对刁难,每个人都活的十分困难,甚至就是在死亡线上挣扎着,在这种情形下,人们能在枯黄瘦弱的脸上挤出笑来,并且愿意走这一趟来恭喜,除了习惯之外,李明礼的人缘如何也就能看的出来了。

曹振彦心中若有所思,人却是大步走了进去,在门口见到丁氏,兜头一揖道:“丁大娘好,恭喜抱得好外孙。”

丁氏也有些高兴,她倒不为别的,丈夫死了,依附女儿女婿过活的妇人心里是很压抑的,但不论怎样人总要活下来,有了外孙仿佛就有了新的希望,而且曹振彦每次过来都会带些东西,妇人见了当然是有些高兴。

当下丁氏答道:“小曹你来的是巧了,孩儿刚吃了奶睡着,你李哥和嫂子正在房里说话……”

“往下去怕是要累着大娘了。”曹振彦从坐骑两边搬出东西,自己直接拎到灶间,笑着道:“大娘你也不要只管挨饿,我那里虽不是很景气,吃食还是不缺的,就是太远,没空常来,既然添了小侄儿,我下回早些来,多带些粮食过来。”

丁氏看着地下,见是有几斤腊鹿肉,两只熏鸡,还有几尾腊鱼,另外就是些松果一类的干果,还有一小口袋粮食,估计有五升左右,粮食当然也不是精粮,应该是精粮和杂粮混起来的杂合粮,这年头有这样的粮食和肉食吃,简直是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妇人一边高兴,一边有些不安的道:“听说你家那边光景也不比从前,怎好带这些肉和干果过来……”

曹振彦一本正经的道:“不值什么,若是知道侄儿今天落生,带的这东西还是太少太简慢了啊。”

丁氏闻言几乎要哭出来……几年前若是说自己的外孙出生,有人带几斤鹿肉过来贺礼,怕是连门也是进不来吧?

金锁,银锁,镶着金片银片的老虎鞋,各种小孩用的器物,这才是正经的贺礼,亲友中就算有穷的,好歹也会做两身小孩衣服送来,哪有带条腊肉和几升粮食当贺礼的?就算主家不说什么,送礼的人也会叫人笑掉大牙,自己羞也羞死了。

不曾想,短短数年光景,一切都是天翻地覆,丁氏在以前一直在家里相夫教女,除了出门上香和走亲访友很少出门,外间的事情向来是不和她相关的,谁曾想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大明失掉辽东,不仅是朝廷脸上无光,山海关内受到威胁,境遇最惨的当然还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辽民而已。

曹振彦看出丁氏的难过,当下便不再多说,拍了拍手折出灶房,直奔正屋。

说是有正门灶房正堂偏厢的小院,其实加起来一共四间房子,而且全是低矮的草舍,还好是盖的新草,不然的话夏天雨水多时就要了命了。院子倒是不小,后金这边缺什么也不缺地,人都快杀光了,地方是尽足够用了,李明礼在后院搭了个棚子,用来养自己最宝贵的财富,那匹跟随他两年多的战马,虽是一匹低矮的枣红马,但也是一匹正经的战马,有些女真旗丁都不一定有马,这马也是李家最宝贵的财富。

前院有几只鸡,也是李家最值钱的东西,鸡蛋可以拿来变现换粮食,大丫怀孕的后期不能吃鱼,也没有肉,就是靠鸡蛋撑下来的。

就算这样,也是早产了二十来天,曹振彦算是真来巧了。

“大哥,大嫂,我进来了。”

曹振彦世家子弟,礼貌还是根植在骨子里,敲门出声之后,才推门进去。

李明礼已经一脸是笑的迎上来,他道:“又带什么来了?”

大丫躺在床上嗔道:“有没有你这样的当哥哥的,见面问兄弟带什么来。”

李明礼笑道:“他这一回来我接他东西可是理直气壮啊……当叔叔的不给侄儿带东西吗?”

曹振彦也是笑,说道:“原本打算过一个月再来,反正十四阿哥经常会派我过来看这边的官庄收成,一个月跑两趟都是行的,没成想这一回过来小侄儿就落生了,可是措手不及。就带了些肉和粮食来,估计够你们过春荒了。”

李明礼没想到曹振彦这一次又带了不少东西过来,上两回过来,带的吃食只是一些杂粮,曹家说是日子也不好过,没想到这一次说来带的东西又是不少,这倒是真的解了燃眉之急,大丫生了孩子身体正虚,急需进补,奶孩子的人吃的不饱,奶、水定然不足,小孩便是受屈,成天的哭,大人当然跟着着急上火,孩子整夜哭闹,又没有奶、水,当然也没有小米粥熬烂了给孩子充饥,只能抱着整夜的看着娃娃哭……这阵子庄上也生了好几个小娃,都是没有养住,不到一个月就都死了。就算这个时代婴儿的夭折率很高,一个也养不住,还是叫成年人黯然神伤。

“吃食放在外头,我这当叔的总不能一点见面礼也没有。”曹振彦笑嘻嘻的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金子来,轻轻放在小孩身边,语态轻松的道:“这下当叔的可是没有丢脸,这算是象样的见面礼了。”

“这赶紧收起来。”李明礼看了一眼,便立刻将金子拿了起来,递给曹振彦道:“这东西现在难得的很,你不知道从哪得的这一块,还不赶紧收好。”

这一小锭金子有五两多重,按大明的兑换比例能换三十多两银子,按辽东此时的物价也就是一石半粮,太平年景的话,可以买五亩地,或三四头牛,或是青砖盖的农家小院,在城里够典几间房,总之算是不菲的财富。

在此时,因为战乱和女真贵族的搜刮,辽东的金银已经被女真上层搜刮的差不多了,特别是金子,上层对金子的收藏十分着紧,原本中国的金矿开采就不足,几千年的金储也在蒙元时期被搜刮一空,这几百年恢复的有限,加上开海贸易,大量的黄金被欧洲人用白银换走了,民间储金更少,辽东这里的民间几乎看不到金子,就算是银子也是掌握在女真人手里,汉人手中几乎很少有存银,更不必提金子。

可想而知曹振彦给的这锭金子有多贵重,李明礼当然不肯收。

“李哥不必客气。”曹振彦道:“有些事我还没说过,但实话实说,现在的我并不缺这一点使费。”

这么一说,李明礼知道还有下文,当着大丫的面推来挡去的也是难看,当下便是把金子收下,令大丫塞到被角下面,防着被进来探视的人不小心看见。

“我也有事要同你说。”李明礼看看大丫,下定决心道:“要命的事情,如果不是你,那是打死也不能说的。”

“好,那我先听李哥你说……”曹振彦拉了把椅子,在李明礼对面坐下来。

第一千三十四 河边

黎明时分,天刚刚麻花亮,河边的风吹在人身上还十分寒冷的时候,躺在半残篝火边的人们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

李方一下子坐了起来,长久的训练叫他立刻清醒了,他的手立刻摸到腰间……那里有一柄上了子药的短铳。

“不要慌乱。”陈獾也坐起来,两眼只迷蒙了一小会功夫,迅速就又变得清明起来。

“是自己人?”

“当然了,傻小子。”陈獾笑道:“我们在外围有岗的,还能跟你们一样就知道蒙头大睡。”

李方脸都羞红了,想想就是自己太放松,虽然是和陈獾他们在一起,也是应该安排轮值岗哨的,否则的话,有几个建虏甲兵半夜摸过来,这几十人不是全莫名其妙的交代了?

“你的甲肯定没带出来。”陈獾递给李方一领锁甲,这明显是和记的出品,不是在辽东这边俘虏的女真或大明一方的甲胄,作工相当精致,圆环大小空径相当,拎在手中并不太重,然而显得相当厚实,防护力来说,最少刀砍和箭射都能抵消大半的伤害,至于近距离的戳刺和重兵器的挥斩当然防不住,不过就锁甲的防御来说,眼前这领甲已经做到最好了。

“穿上吧。”陈獾站起身来,不远处有五六人赶着马爬犁已经飞驰而来,陈獾对李方道:“我们还要往北边去,那里有我们的哨位,和你们不同道,你穿上甲,时刻戒备,走上三天就进入我们核心防御区,那就不碍事了。晚上你安排男子轮值,给他们削一些尖头棍子,把他们当新兵来看……四十以下的辽民男子,只要不是残疾,到了我们营区肯定也是要入伍当兵,最少也得当农兵。”

“是,我知道了。”李方神色肃然,他自己就是辽民,现在的逃亡辽民,到宣川铁山一带是当屯民,给东江镇种地,打猎,剥皮,采参,采珠,另外就是打杂,东江镇已经被特许经商,贸易路线是从皮岛为核心,汇总东江地盘的土产,加上朝鲜那边过来的贸易货物,运到登莱和天津上岸,利润不小,一年几十万两肯定能赚,镇内几十万辽民都各有差事,忍饥挨饿是正常的事情,十二团控制的地盘也不小了,有合格的男子都是先补入农兵,再挑出来当辎兵,合格的再当战兵,一系列流程下来反正是要在辽东缓慢扩军,十二团并不着急,战略上要等辽东大反攻时十二团这个伏子才会发挥作用,战术上来说现在军司面临财务困难,十二团在宽甸要消耗大量的物资钱财,以商团军人的主观性来说,军司就算有钱也是会想着尽量减低军司的负担,屯田就是第一步,战兵一般不负担什么农活,只是在开辟基地的时候要出动一下,平时则是以哨探和建立防御圈为主,最多是出动打猎和采参,屯田主要是辽民为主的农兵在做,体系也是以农兵,辎兵,战兵这样三级形式,慢慢的补充辎兵和战兵的人手。

叫温忠发他们有些头疼的就是皮岛这边还有军政司的征兵局,一旦战兵人数够了,征兵局就会调拔战舰过来把人运走,或是去台湾,或是运到天津……年前保险业开展,从京师到江南都需要大量的战兵保护车队,结果这边训练了两个连的新兵,还没有捂热就被征兵局给运送到内地去了。

农兵的数量在缓慢增长中,不过数量还是很缺,宽甸的大山从林曾经容纳过六七万人的汉民在这里屯垦耕作,现在十二团控制的人口还不到六千人,潜力相当巨大。

温忠发当然也有野心在这里做出一番事业来,人,永远是最稀缺的资源,相比东江镇把逃民当负担的角度,和裕升这边由于财力相对充沛,相反却是视人力为宝贵的财富。

“走了。”爬犁很快赶到,六匹马拉着六个人飞窜赶至,崇山峻岭深处还有积雪,爬犁上明显有冰雪的痕迹。

几十人将木头移到爬犁上,绑束结实,陈獾向李方点了点头,十几人连推带拉,和六匹马一起用力,拉着大木头飞一般的走了。

“这和裕升的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一个留短须的辽东汉子道:“这里遍地都是木头,他们为甚要拖一根走?”

“想必这根特别大些?”一个豹眼汉子猜测道。

“哪大了?”一个黄脸汉子说道:“这般大木头,山上到处都是,不要说宽甸这里,就是俺们连山关那里也满山都是啊。”

“说不明白。”短须汉子摇头道:“咱们别弄这种苦差啊,我可受不了冰天雪地里到处砍木头,还得从冰河里把木头运回来。”

“估计这活也轮不着咱。”豹眼汉子道:“没看之前那几位都是他们的军汉,咱们过去听说也是种地,要么烧炭喂马养牛喂鸡捕鸡,反正有活计做。还能学木匠铁匠,都行。”

“匠户打死不做,咱原本是军户,跑出来做匠户,那不是亏死了。”

“你想呢?”豹眼汉子瞪眼道:“我听那李小哥说了,他们这边匠人吃香的很,俸禄银拿的比农户多一倍还多,但要做什么考核,要心灵手巧上手活计学的快的才能当学徒,咱们谁够格还真没准。”

“那也不想干这差事。”短须汉子道:“一直种地,还是种地好。”

这时李方走过来,将众人集合一处,说道:“距离我商团军十二团核心控制区还有三天路程,前提是一天走四十里,如果走不到路程就得走五六天,我们的行粮相当有限,现在野兽也很难打,没有野菜和野果,如果谁走不快就会拖累全队,任何人不准停留,掉队者自己慢慢跟着走,不能因为一两人耽搁全队人的性命,如果谁反抗,我会执行军纪,亲手将他杀掉。”

众人都有些凛然,但一时都没有应声,只有几个光棍汉子答应下来。

李方又道:“男子尽量帮助妇孺,一天四十里应该能走下来,就记得一条,就象刚刚过河那样,走不下来就是死。”

众人这才都答应下来,所有人简单收拾一下,四十多人有十几个汉子,五六个六十左右的老人,剩下的就是妇人和孩子。

好在这些人都是经历重重苦难跑到宽甸这边来,体能不好意志不坚身体素质不强的早就被淘汰了,到这种时候也就差几天路就能彻底脱离苦难,所有人都互相鼓励着,男子搀扶着老人,妇人则搀着孩童,人群开始沿着河滩往巍峨成片的群山走去。

……

“黄医官,到皮岛了。”

感觉到船身一震,黄玉成从睡梦中猛然醒了过来。

他搭乘的是镇虏卫号,这艘俘虏的荷兰船几乎是不跑贸易路线,一直在闽浙沿海负责剿灭海匪和收取平安状,近来由于荷兰战舰越来越多,荷兰人先从澎湖撤出,然后重船大舰集结在大员一带海面,已经经常与和记船队发生摩擦,在风声日紧的情形下,黄玉成等休假人员的运送只能用大船,天成卫号和镇虏卫号都担负了运送任务,还有新下水的大同卫号也在近浙江海面一带活动,福建一带海面的和记水师多半是留下商船,在近可能的情况下不与荷兰人发生海战。

这种情况下,平安状的收取利益也是急剧下滑。虽然平安状已经收了半年,闽浙江南到北方南下的商船都习惯了,但跑海的人就是这样,这个时代不管是欧洲还是中国,跑海都是提着脑袋去拼,船主和水手一样面临着瘟疫和海难的威胁,既然出海当然就是想把利益最大化,和记强大的时候,几千两的平安状各人也只能咬牙买,和记现在被荷兰人挤的退避三舍,众船主当然也会重新权衡一下和记的实力到底够不够格掌握闽浙到日本和南洋的航线……很多船是能躲则躲了,不能躲的福建船甚至在与荷兰人合作,希图用较小的代价冲破和记的封锁线,自行跑到日本去贸易。

各处的海盗行为又多起来,没有强力的压制,人心的欲望是最难得到满足的……

黄玉成等人从吊床上下来,这艘船也是采用的典型的西式造法,舱室分成几层,船只空间相当的狭小,人们只能在不能直腰的低矮空间里睡这种晃晃悠悠的吊床……也是不得不佩服欧洲的这些水手们,喝着馊水吃着没有维生素的食物,抵达美洲或亚洲一半以上的人得败血症,牙齿几乎都掉光了,因为他们不会在船上发豆芽,睡的地方也是这种比猪圈还差劲的地方,但就是这帮家伙行船海上,纵横大海,在十五世纪就是用小船在地中海和波罗的海搞贸易,十六世纪就开始了全球贸易,到明末清初时几乎没有他们足迹未踩上过的土地了。和记的人也渐渐习惯了睡这样的床,节省更多的空间用来装弹药火炮和压舱物,当他们走出舱室,呼吸起新鲜的空气,想到脚就要踏上真正的土地时,每人都是感觉疲惫一扫而空,精神无比爽利。

第一千三十五 上岸

“这边还是这般冷啊。”一个同样休假的军医伸着腰道:“台湾那边已经只能穿夹衫,很多屯堡的人干脆打赤膊了,这边却还得穿棉袄。”

黄玉成笑道:“在热的地方呆多了,有时候热的恨不得扒皮,在这里倒是很好,有点清凉之感,也是舒服。”

“冬天的时候你便不这么说了。”那个军医翻翻白眼,说道:“台湾冬天也没下雪,和咱们大同的深秋相仿佛就是最冷的天了,在那里多舒服。夏天热多吃点水果,那边水果可有的是。”

“嗯,这倒也是。”

“黄兄要在皮岛呆多久?”

“按军司安排我要呆一个半个月吧,一个半月后有新船过来,接我们去天津,然后坐马车一路回大同去。”

“你家可曾搬到青城一带?”

“还未曾。”黄玉成笑道:“已经在考虑了,家兄已经是搬到小黑河堡那边居住,写信劝我也搬过去。土地家业还留在天成卫,反正有族人看着,隔几个月自己去看一次便是。”

“不怕时间久了,佃农赖租或是干脆把田骨给赖去了?”

大明的田主租佃很复杂,强势的田主会欺压佃农,弱一些的田主就会被佃农联手欺负,有一些地,租的时间久了,田皮一再转租,主家势弱的话,佃农就会干脆把土地占为已有,时间久了,土地田契未必管用,因为一撵就是一个庄子,很可能佃户联手抗佃,官府里没有硬实关系也不会管这事,如果要打点的话,所失定然大于所得……胥吏和衙役可不是好打交道的,殷实人家招惹上这些人也会脱层皮,加上地方官贤愚不肖,有的不贪,只拿该拿的灰色收入,有的就瞪眼等着富人来打官司,只要没有功名护体,定然叫你破家破产。所以田主和佃农的博弈中未必是有钱人赢,很多时候佃农耍无赖也能得逞。

象黄家这种情形,主家已经搬离,只留下佃农自己种地,将来可能会有很大的麻烦。

“这不必担心。”黄玉成笑道:“田皮全部转给农政司管理了,谁要和军司扯皮尽管放马过来,我估计没有人有这胆子。大同一带,最少有二十万亩的田皮最近半年都转给和记了,咱们坐等分红,要粮还是要银子都随意。话说回来,这田亩都是我族兄的,我也就是给他帮一下手,顺道看看家而已。”

“怪不得。”那军医道:“不过你在草原上也分了不少田吧?你已经是营级军医官,地位在咱军医群体中算是很高了。”

军医体系归军政司管理,一般来说最高等级就是副团级军官医,拥有这身份的几位都是一时名医,张瀚花重金请过来的,都是外科和骨科的高手,除此之外,就是营级军医,一般也是要在四里八方相当出名,有独到的绝活,并且绝非江湖骗子才能到这个位子。在和记体系内,军医的本事是实打实的,骨伤能不能治,外伤能不能治,这些东西一眼就看的出来,军人们也只信任有本事的军医,军医的升迁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所谓综合考量,就是看能不能治病治伤。

黄玉成原本是二把刀,不过在小儿科上有独到之处,到台湾之后又和几个同仁找到了防治疟疾的办法,这下在军医群体中算立住了脚,第四团和土人几乎每日都在交战,各屯堡除了福建浙江广州等南方人外,还有一半以上是从辽东运过去的辽民,水土不服生病的人也多,外科和内科的水平都能叫人得到很好的磨练,黄玉成的水平也是突飞猛进,加上他的小儿科水准原本就不低,屯民中的孩童他救治的多了,现在可以说是小儿科专家级的人物了,营指军医官,实至名归。

和普通的轮休人员不同,高级军医官从台湾返回家乡休假都会被派驻某地呆一段时间,军官们的水平高低不同,可能有些疑难杂症,到高手手中就是迎刃而解,营级军医官整个和记不超过五十人,以现在和记掌握的地盘和控制的人口来说,实在是怀水车薪,军司方面真是能利用都要利用上,黄玉成的休假也是提前一个多月开始,目的就是要他到皮岛这边呆一段时间,帮助这边需要帮助的病人。

“不过这一次我不是呆在岛上。”黄玉成道:“直接去十二团在宽奠和大奠一带的团基地,那边听说有一些伤员和病患,要不然的话军司也不会死活安排我到这边来。”

“能者多劳啊。”另一个军医只是在皮岛呆十天左右就能走,只要下艘往天津的船出发就行了,他心情当然轻松的很。

这时船身微震,两艘小型浆船让开,大船的船身轻轻靠岸,大副水手长们开始吆喝水手忙碌起来,靠岸后的事情也是很多,补充食水搬抬货物,保养船身,包括在水下除去船身上的寄生物和水藻,黄玉成回头看看,这艘船上也有几个俄罗斯人在督促着中国副手和水手们忙碌着,他对这群北方过来的蓝眼大胡子们并没有成见,不过看到俄罗斯大副举着银壶猛喝几口的样子,黄玉成还是摇了摇头……可能是从苦寒之地过来的,这帮家伙爱喝酒的习惯已经是烙在骨子里头了,有事没事都要喝两杯,有一些自律较差的干脆每天都是醉醺醺的,要不是杰日涅夫挑的人确实都是好手,怕是早就被常威撵走好几个不能自控的醉猫儿了。

眼前这个就是算能自控了,停船了才开始猛灌,估计喝完存货之后就会上岸买酒……和裕升的军人是不准饮酒的,这些俄罗斯人算是特殊对待,估计也是张瀚亲自下的令,要是彻底禁酒,这真是沙皇加历代俄罗斯政治强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还是免得多事吧。

“我坐小浆船直接上岸,江口那边就有人在等着。”黄玉成挥手和伙伴道别,在船上身为军医也是照顾了不少人,很多人都向他挥起手来。

连那大胡子的俄罗斯大副也向黄玉成挥手道别,这厮可能是酒精依赖,在海上有公事时不能喝,晕的不行,黄玉成先用生姜片叫他含,后来叫他饮生姜水,掐虎口,均不见效,又用硝磺碎末洒于脐上,饮碎末粉水,结果将他给治好了。

很简单的中药成方,但这就叫几个俄罗斯人惊叹不已了,另外中国海船上保存清水和吃食的办法也很巧妙,比如发豆芽防止败血症和掉牙,这一点比起当时的欧洲人还是强不少的。

一个合格的医生收获尊重太正常了,黄玉成也不以为意,挥手向船上的人道别,顺着栈桥往停靠八浆船的岸边走过去。

和记也有自己的小船,和皮岛上的东江系统并不相融。

自从上次李平之和张续文用镇虏卫号轰击过皮岛之后,毛文龙虽是答应了和裕升的条件,双方算是又成了同盟,不过彼此都知道此前的交情算是一笔勾销,往后去不管哪边翻脸都有可能,双方都是互相提防着,哪有可能还共用港口和栈桥。

和裕升的好处就是财大气粗,加上人才储备和调动都方便,造港口修栈桥造浆船,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到天启五年的时候,东江镇与和裕升在皮岛上各有军营区和仓储区,还各自有港口,船队,栈桥,浆船,水师人员,算是一岛两套班子,只是东江因为家大业大,港口和船只数量都比和记要多一些,不过要比起和记的精致和高水平,那就实在是差的太远了。

黄玉成走上岸边的时候就看到有几艘东江水师的战船和来往皮岛登莱的商船一起出海,战船是乌船,在福建水师也是主力战船,也是标准的中国水师的战舰,双桅,船头有小型的敌楼和冲角,船体或是三层或是两层,底层压舱装货,二层住人,三层操作船只和操练士兵,因为是尖底和有水密舱设计,这种船的空间不大,装货储量不多,不过胜在易于操控,水密舱设计不易沉船,另外双舵操控还是相当先进的。

其实大明经历蒙古和开国到中期时的倭寇之患而导致禁海,不过华夏文明还是有相当强的自我修复能力,到永乐年间就有郑和出海,说明当时的造船业并未落后,最少在舱程和规模上也是空前的壮举,然而在禁海政策下一直到隆万开海,大明的造船业不仅没有前进反而是倒退了,当前这些船还是有些亮点,但相比较此时欧洲的各种帆船已经是全方位的落后了。

几艘东江船慢腾腾的沿着航线鼓起了风帆,他们在经过镇虏卫号时已经如小孩子与成年人在一起的感觉,不过黄玉成并没有觉得骄傲,近来因为荷兰人逼迫的原因,台湾军司的上下都感觉很憋屈,无奈台湾行军司陆军虽强,也不能说包打荷兰,海上力量就明显偏弱,力不如人就只能忍着,看着一艘艘大型战舰耀武扬威的在自己眼前来回经过,这种感觉没有经历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相形之下,北中国海域没有外人,可并不代表外人没有能力过来……如果真的强盗力量更强,胃口更大呢?眼前这些大明水师的战船,到时候真的能挡的住?

第一千三十六 多谢

黄玉成走出港口区不远,从不远处传来一阵扰攘声……

“杀人了,开刀问斩啊。”

“什么事弄到这么严重?”

“好象是要杀老潘他们!”

“入他娘的,老潘他们本份老实,能犯什么法?”

港口上的工作人员眼尖,看到在半里外的工区之外,也是东江镇的作坊工匠区外,一群甲兵按倒了十来个工匠,正在等候指令,几个性急的甲兵已经把腰刀抽了出来,站在跪下的工匠身后比划着。

斩人在东江镇来说是家常便饭,深悬敌后,物资匮乏,特别是未开镇之前,等于是把脑袋悬着,不仅后金威胁极大,物资比现在还缺乏的厉害,几乎人人都吃不饱肚子。那种情形下,人的戾气变得很大,不仅好勇斗狠,不遵守军法也是常有的事情,明军的刑罚看似条款极多,处罚起来只有插箭游营和斩首两种,如果将领宽厚些就是插箭游营,要是条件恶劣,将领要以威严震慑部下的话,斩首就是家常便饭了。

打开镇前到如今,这皮岛上少说了斩了几百人吧。

东江的骄兵悍将那可不是白给的,不是毛文龙带着他们从广宁一路杀过来,不是毛文龙一直坚持在皮岛率领着他们,还有严刑峻法形成的上位威严,想镇住这帮人也是难了点。

想想崇祯年前的吴桥兵变就知道这帮货色有多狠,有多难驾驭了。

不仅是吴桥兵变,还有毛文龙死后东江势力的分裂,互相攻打,最终使皇太极成功攻克皮岛,三顺王降清,诺大的事业,顷刻间烟消云散。

由于斩人实在是家常便饭,杀了之后往海里一扔,连埋尸的功夫都省了,围观的人也并不很多,冬天的时候每天都要死几百人,凿冰的时候每个人的性命都在反掌之间,斩十几人,实在是不值一提了。

黄玉成心中一动,急步向要行刑的空地走过去。

一路上认得他的人很多,包括皮岛上的辽民。

所有人都很热情的向他打着招呼,拱手作揖,甚至下跪行礼。

黄玉成是记不得这些人的……医生就是这样,治疗病人时将其记在心里,一旦治好了也就丢开手了,特别是黄玉成上回在皮岛呆了很久,辽民困苦,不知道有多少家小儿生病,和裕升的药备的特别多,治疗辽民可以收获民心,上层允许之下,黄玉成也不收诊金,不仅免费看病,还免费施药,多少在死亡线上的小儿被他硬生生的从牛头马面的手里又抢了回来,可以说在皮岛上,除了毛文龙威望高之外就是唐玉成这个医官最得人心,相当多的辽民心里都一直记着这个救自己孩子性命的军医,虽然唐玉成已经离岛很久,但一路上认得他的人还是相当的多,不少人用跪拜来表达自己对唐军医毫无保留的尊敬和感激。

唐玉成心里也是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自豪感和骄傲感,在家乡时,士大夫都是习惯看点医书,在医生诊脉时不至于两眼一抹黑,也能研究一下脉案药方,能看得懂就算入门,有一些家境优裕的则是会认真钻研某个科目,当然不是为了赚钱,只是在这个时代懂得医术可以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很多士绅之家都会有人懂得些医术。甚至在明清之际,真正医术高明,流传下姓名的名医,多半都是士绅,甚至有些就是官员,比如清末给慈禧看病的薛福成,原本就是官员,后来慈禧酬功,将他一路提升到四品道员。

而真正把医术当主业的却又是少之又少,毕竟在士大夫眼里,这只能算是一门技艺,哪怕是格调比较高的技艺。李时珍这样的名医,因为是纯粹的医士,社会地位其实是低下的,远不如纯粹的书香世家。

唐玉成学医原本也是因为没考中举人的一种消遣,但在此时此刻,受到这样的崇敬和感激时,他觉得一切还是值得的。

“不必多礼了。”唐玉成一边急脚向前走着,一边一把拉着一个要跪下的人,问道:“到底为什么事要杀人?”

“老神仙你来了就好。”那人急吼吼的道:“要说老潘他们要是被杀的话,那就太冤枉了。”

唐玉成皱了皱眉,也不去管“老神仙”这个称呼,反正在皮岛时就有很多人这样叫他了,他摆手道:“不要废话,赶紧说是为什么。”

“就是因为造船啊。”那人也是皮岛上东江镇的一个小头目,急着答道:“上回你们的人驾船炮轰皮岛,毛总爷大怒,决心仿造大船,免得日后再吃亏。结果几个月光景过去,用了几十工匠加几百个打杂的,用了几千两银子,到现在连龙骨也立不起来,上个月总爷怒了,下令一定要赶工,结果造出来的玩意奇怪无比,下水之后没两时辰就散架了,总爷大怒,下令严惩老潘等人,铁山的毛将爷就决定把老潘他们全部斩首。”

“原来如此啊。”

唐玉成随船进港的时候,果然是在东江港口那边看到一艘破破烂烂半沉的大船,看龙骨船身的架子还有点象镇虏卫号,这时他才明白过来,这几个月来东江镇一直想仿造大船,用了大量物资和会造福船沙船的工匠仿造这艘西式盖伦船,结果造的不伦不类,两种船完全是两种体系,工匠们只是观察了十几天就想仿造,连张图纸也没有,怎么可能造的出来?

以毛文龙等人的认识,就是仿造大炮可以,仿造火枪也可以,仿造船只当然也可以。失败之后才知道自己这认识完全是胡搅和,不要说船身,就是三桅大船上的那些大小几十面的风帆东江镇都没有能力仿造的出来,还有密如蜘蛛网的绳索,光是这个就不是普通人玩的转的,欧洲战舰上的水手长就是专门负责搞船帆绳索的,想学这门手艺,没三年以上的经验想也不要想。

“唉,毛帅太想当然了。”唐玉成直接批评道:“咱们这船还是把沉船捞上来修补好了,就那也是有俄罗斯人帮忙,凭咱们自己想修好这船也是困难的很。仿造?没有这么容易啊。”

“呃……”

东江的人可不敢接话了,毛文龙现在当然知道自己的荒唐,并且对仿造彻底死了心。不过受制于人到底滋味不好,皮岛这里已经正常都有十艘以上的乌船驻守,并且有正经的受过训练的炮手和水师官兵,真要是一艘大舰过来,十几二十艘乌船顶上去,也未必就毫无还手之力,总比上回被人用战舰把皮岛各处轰了个稀巴烂,这边却是没有还手之力的好。

毛文龙是典型的军人,也是典型的政客,政客的一面使他做出了杀掉陈、良策和排挤袁可立的事,也使他贪污军饷自肥,扩大自己的势力,收服大量的将领为义子义孙,把东江镇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而为将的一面又使他不甘雌伏,他要用真正的战绩来说话,东江镇在这几年对建虏的牵制还是有目共睹的,虽然用文官的话说是制奴不足,但人人都承认牵奴有余,为了军人的荣誉毛文龙不停的派人去后金统治区进行袭扰战,时不时的他会自己亲自上岸指挥几千人规模的大战,他要收复被建虏侵占的国土,哪怕是为了自己更强势也要以战争的手段与建虏见个高下,而他可以与和裕升合作,也能在不利的情况下接受和裕升的条件,不过以军人的荣誉和危机感来说,不管怎样毛文龙都会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加一层虚幻的保障也好。

“这事我明白了。”黄玉成道:“怎么也怪不得工匠们的头上啊。”

说话间已经走到要行刑的地方,工匠们有三四十个都被押了出来,为首的叫潘赠侯,铁匠木匠造船都来得,辽南金州卫人,原本那边就有朝廷造船和打铁的监司所在,代善领兵屠辽南时,潘赠侯等人都是举家出逃,一路辗转跑到皮岛这边,路上当然也有亲人死难,到了皮岛之后也陆续有亲朋好友冻饿而死,好在后来东江镇渐成规模,需要大量的工匠打造铠甲兵器和日常用具,老潘等人有了活作,最少程度上保障了自己和家人没有被饿死。

不过这一次造船的事出来,老潘等人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也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时被士兵们一个个押解出来,按着跪在地上,众工匠也没有太多情绪上的波动,多半人都是面如死灰的跪在地上,没有丝毫表情。

也有人相当愤怒,但也没有人破口大骂,只是有人拧着脖子道:“那大船造不出就是造不出,俺们也不是存心不好好干活,造不出来就杀俺们,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俺们心里不服。”

“服不服到地底下和阎王说吧。”一个东江战兵道:“别怨咱们就是,奉命行事,不沾恩怨,你可要记住。”

“这小兄弟说的是。”老潘神色从容的道:“诸位战兵兄弟,我们工匠打造兵器可没有取巧偷懒,都是拿着材料好心打造,可着头做帽子,一会儿动刀,你们可得给我们一个痛快。”

“唉,都是受苦人。”一个中年战兵头目说道:“放心吧,做这活计我们都不是头一回,没有叫你们受苦的道理。”

“多谢,多谢。”老潘居然喜形于色,还有几个也是一脸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