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就一片黑了。
耳边最后的声音就是陶阳抱着他,一个劲儿地晃着,喊着:“大林!大林!”
陶阳急得手足无措起来,幸好随行的车驾中有大夫,当时就上了马车诊病。正是疫病横行的时候,他是半刻也不敢放松,紧盯着大夫的神色,像是稍微一蹙眉头就像一拳打在他心上一般。
万幸,过度劳累。
少爷于睡梦中也露出一抹笑意来,不知是心安还是欢喜;或许,正是因为心安才欢喜。
真好,换你心疼我了。
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还在从前住过的园子里,在陶阳得寝屋中。
他一抬眼就能望见挂在墙上的小鱼灯笼,又旧又破,但他却笑了。
陶阳正好绕过屏风进来,把饭菜搁在了床边儿的矮几上。见他醒了,赶忙坐到床榻边儿上,抬手覆在他额上试了试。
“怎么样?头疼吗?”陶阳问道,嘴里继续念叨着:“大夫说你只是有点着凉,沿途劳累过度,吃的也不多给饿坏了…”
说了半天也没听见回应,转过身来看这傻少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笑意。
“看什么呢,起来!”陶阳皱着眉头,有些恼意;看着他慢慢悠悠地起身来靠在床榻边儿,又是那一副目不转睛的样子。
“你说你…怎么想的!”陶阳心口涌起一股火,忍不住训他,道:“没事跑来这做什么?吃饱了撑得也就算了,一个大少爷,给饿得…传出去你让郭府脸面往哪搁?”
你是从小养尊处优,是长辈疼爱,兄弟爱护的少爷;一次一次跑来嘉陵关做什么呢。
“疫病灾祸的时候,你就这么跑来,出点事儿怎么办!”这最后一句,陶阳吼出的嗓子不仅嘶裂更是生出了哭腔。
尾音刚落,就被少爷一把给拽进了怀里。撞进了胸膛,他正懵住时,头顶传来了干哑又带些孩子气的嗓音:“你一个人跑出来,出点事儿怎么办。”
灵犀一点通,当知我心如你心。
陶阳红了眼眶,埋下脑袋不说话,只觉着心里既难受又欢喜,翻倒了五味瓶儿,酸甜苦辣于一心。
少爷锁紧了双臂,半分气力不肯松;天明如何是天明的烦扰,夜深露重就该怀抱温暖,珍惜当下才是。
有些人就是这样,见一面就少一面儿,拥抱一次很有可能一转身,他就偷偷溜走了。
陶阳声音微浓,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少爷抬手握住他的手,覆在自个儿的心口处,垂眸含笑,柔声道:“这里。”
它告诉我,你在“这里”。
它告诉我,你在这里。
它还有句话告诉你,再别离我而去。
陶阳眼眶一红,别开了脸;随即转过头来,佯装轻松地笑话他,道:“还这里…经过怀安,怎么没告诉你,我在那里啊?”
管它这里那里,你在,哪里都可以。
少爷倒没有像从前一样接话笑闹,反而对上陶阳的目光,认真道:“你不在的时候,这天上人间都是你。”
但都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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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少年不复,但我还是原来的我。
你的我。
不得不爱(六十二)
盛京这一头的大先生和夫人倒是没有这样悠哉欢喜的模样儿。
孩子不是没有出过门,十几天说多也不算多;只是这一步出去了,就是再也迈不回来了。
大先生没什么都没和夫人说,对于孩子离京的事只字不提;奇怪的是,夫人也不问,两人如常没有半点儿不对。
只是寝不安眠,食之无味,眉目紧锁的样子却是怎么也装不下去的。
先生坐在书房里看书,视线停在一页上已经有大半个时辰没有动过了。
夫人推开书房大门的动静并不小,但他“全神贯注”得没有发觉半分。夫人走近里间儿,绕过桌案,站在他身边儿轻轻叹了口气。
书上倒影加深,大先生一晃神,抬起头这才发现了身边儿的夫人;看她皱着眉头,难得的愁思深重。
“怎么了?”先生嘴角微挑,拉着夫人坐下,道:“怎么还不去休息?”
这会儿夜深,她一向看重睡眠的,一日睡得不足,便神思疲倦,整个人恹恹的。
“你不也没睡。”夫人说笑着,但语气里却提不起劲儿来。
先生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知如何应答,两人对坐无言;他本也不想多说什么,怕她担心也不愿她心里难过。
夫人叹了口气,道:“你既然…既然让大林去了,就相信他吧。”
先生抬眼,对上夫人的目光,有些模糊的视线:“你知道了…”
“我的孩子,还能瞒住我?”夫人一乐,像是笑话他低估了自己;后来嘴角的笑容又慢慢地淡了下去,神色恍惚回忆着什么,道:“当年他从嘉陵关回来得时候,整个人像是失了魂儿一样的消沉,睡梦里都在念叨着崽儿,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的。”
先生看着她,道:“你也觉得我错了?”
夫人笑着:“你要是错了,我才不来看你呢!大半夜的,不睡觉。”
到底是多年夫妻,一下儿就说到了心坎里,逗乐了先生。
夫人继续道:“那时候孩子都太小,如今长大了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吧。”
先生垂眸,沉默。
“你那时候让崽儿离开盛京,不也是担心大林不懂事会害了他们自个儿吗?”夫人浅笑安然,虽然有些无奈但更多的却是理解,道:“可出了这么多事,难道还不够吗?他们哪里是不懂事,只是咱们不相信而已;元宵节那天,崽儿落水那会儿,大林那模样还不清楚吗?伤害他们的不是你说的什么荆棘塞途,是咱们啊。”
是咱们啊,是咱们害了孩子。
是咱们,自以为是地想把他们往所谓正确又安稳的道路上逼。
对孩子们来说,咱们比那些“荆棘”更伤人,更刺心啊。
先生终于是抬起了头,深深吐了一口气,对着夫人笑了。——这才明白,不是来替孩子们说话,是来劝他宽心的。
见他这副神色,夫人的心啊这才算是放下了;拍了拍先生的手,道:“也没什么,都是咱们的孩子,一辈子都能在一块儿。”
“嗯。”先生并不多话,只是含笑握住了夫人的手。
先生是个有学问的人,写文章论道理是一流,这天下学子没有不敬佩的。但有时这人心里头的难处哪里是古籍名著能说清的。
哪里是心疼孩子,只是心疼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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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感情,很多道理解释不清的事,在感情里都不值一提。
就比如杨九当年毅然决然赴西北;
就比如少爷当年披风戴雪向嘉陵;
就比如陶阳当年竹林深处抚姓名;
又比如老秦如今心甘情愿试汤药。
都是一样的年少无知,奋不顾身,但也确实真诚率真,随心而活。
人人都曾经是少年,也曾经一腔热血送青春,但不是人人都能被珍重而不被辜负,更不是人人都拥有怀抱挚爱的运气。
或许有些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