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因这好日子, 田婆子将朝食做得很丰盛。除熬的浓香的瘦肉粥以外,还有打卤面和葱油饼,加上一碟自腌的小菜, 开胃爽口。
用过饭后, 陈五娘和陆彦生换上衣裳,准备往泰山居去。出发前陆彦生摸了摸小娘子的手,微微发凉,便将那件红色的雪缎披风给她系上。
今日放晴,早起时很冷,但日头很快出来了, 照在院里的雪堆上格外耀眼,陈五娘见是晴天, 温度升得快, 便说, “我一点也不冷。”
意思是不要披这厚厚的披风。
陆彦生摁住她解系带的手,颇有几分强硬道, “外头有风, 走到外头就冷了。”
说完用手掂了掂披风的重量, 雪缎本身就沉, 内衬用的是带绒的料子, 中间还夹了一层薄絮,整件披风估计有六七斤重, 对于陈娇来说太沉了些, 改日给她寻一件白狐裘,狐裘轻软又暖和, 白色衬肤色, 冬日穿好看。
陆彦生怕陈五娘冷, 陈五娘亦怕他受寒,出发前仔细检查了陆彦生的穿戴,帮他披上蓝色披风之后,二人才从听雪堂出发,从背后望去,一红一蓝两道身影,是极其登对的。
翠玲的栗子头太扎眼,便让王林跟在身后一块去。王林见天越发的凉,匆匆的和田婆子道尽快将手炉、手套等备好。
“还用你小子提醒,老婆子我早就准备啦。”
田婆子看着王林的背影啧啧感叹,同样是十六,王林心细如发,比大人还老成,再看看撅着屁股给兔子窝垫干草的王森,幼稚的像个孩子,亏这俩还是同宗的兄弟,完全不一样。
翠玲没能跟去听雪堂,有些怅然,不过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回厨房烧水洗朝食用过的碗。
“哎,等会儿。”田婆子拽住翠玲的手腕,想起早上王森的恶作剧,她团了个雪球塞到翠玲手中,压低嗓门道,“丫头,把这塞到他衣领里去。”
翠玲瞪大眼睛直摇头,她不敢,王森哥有她两个那么壮,她有点儿怕。
“怕什么,有婆婆我给你撑腰,这小子能把你咋地?早上他逗你欺负你,现在有机会就连本带利讨回来,这小子最调皮,不收拾他这冬有你受的,改日就敢把你埋雪堆里,信不信?”田婆子努了努嘴,推着翠玲往王森背后去。
湿湿凉凉的雪团握在掌中冰得厉害,翠玲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听田婆婆的话,王森哥确实很讨厌,不是吓唬她就是扯她头发。
“啊——”王森正看兔子睡觉,突然一阵刺骨的凉意从脖子顺着衣领往脊背上滑,冻得他猛蹿起来直跳,回头一看,罪魁祸首已经跑开躲到田婆子身后了,田婆子叉着腰哈哈大笑,翠玲从她身后探出头,看着王森的窘态捂着嘴也笑了。
……
一路上雪景怡人,风儿带着雪的清冽寒气扑面吹来,吹动着小娘子薄薄的刘海,露出水润的双眸。
“相公,待会儿我宣布酒坊的营利时,是不是该低调些?免得遭人嫉妒。”
风把陈五娘的声音吃了一半,落在陆彦生的耳朵里轻轻的,却让他莫名的感到温暖,哪怕外面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只要有陈娇在身边,他的这颗心就是暖的。
“不必,照实说就好了。”
泰山居里站满了人,因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集议,基本上庄子上、田地里、铺子里大大小小能脱开身的管事都来了,厅里坐不下,多数人站在院里。
就要过年了,他们盼着过年的红包厚一些,鼓一些,全家老少能过个好年。
二太爷今日红光满面的,这六年的天灾终于熬了过去,安山村陆家没有倒,这是好事,祖上的基业守住了,他百年之后能安心的见陆家祖宗。
只是暂时没有合适的接班人,这是陆二太爷的一块心病,不过他身子骨还算硬朗,每顿能吃满满一大碗饭,二太爷觉得他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个好几年,不急,接班人的事情再满满的看。
“开始吧。”人都到齐了,二太爷发话道。
按照老规矩,照例是庄子、田地上的管事先说,一一汇报今年打了多少粮食、果子,榨了多少菜籽油等等,三爷作为水田的总管事,当他说今年打了二十万斤谷子时,众人虽然早知这事儿,还是不由自主的欢呼起来。
“今儿过年可以做米糕了。”
“今年除夕到正月十五我家要天天吃米饭,一点红薯、土豆、芋头都不加,这些东西吃够了,我就爱吃白米饭,香!”
地里种出来的东西收到仓库,除了陆家人享用,也会按人头分给管事们,地里产的东西越多、越丰富,能分的就越多,这个年就过的滋润,不用像前几年似的,一锅稀面糊糊一家人分着喝就叫过年。
喜庆劲儿还没散去,轮到管生意的来报一年的总盈利了。大爷的脸色从进到泰山居开始就没有好看过,他阴沉沉的脸色和周遭喜庆的气氛格格不入,虽然大爷也想跟着笑,可惜实在笑不出来,索性不再勉强。
大爷手底下握着大房最重要的产业染布坊,可惜今年棉花欠收,蚕丝收的也少,原料不足导致染布坊的产量没跟上,大批百姓返乡后买布的人增多了,可陆氏染布坊却无布可卖,且上个月坊中伙计偷懒,没有好好检查库房的屋顶,叫积雪将仓库压塌了,白白糟蹋了仅剩的一百匹布,布被雪水浸湿,晒干后虽然还能卖,价钱却大打折扣,大爷为此恼火的不行。
这一折腾,染布坊的账目就很难看,一年下来刨去成本竟然堪堪不亏不赚,这也就意味着公中没有分红,也没钱给下面的人包过年红包。
只分得了鱼肉油米,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也不算个好年啊。
大爷憋着一股劲儿刚说完,下面就炸开了锅,厅里的人还好,经常在主子面前走动,没有说什么,院里的那些人可憋不住了,不停的交头接耳,议论不休,都说今年好不容易熬过了苦日子,就等过年多发钱,要修缮房屋,给儿子娶媳妇什么的。
他们越说,越议论,大爷的面上就越不好看。一个两个说便罢了,十多张嘴都这样讲,那是捂也捂不住,只能让他们说。大爷心里清楚,就算暂时捂住了他们的嘴,等集议散了,他们回到家里也要骂。
“好,你坐吧。”二太爷点头叫大爷坐下,等二爷说完,就轮到三房了。
二爷那边无惊无喜,平淡的过去了。三太夫人微微一笑,“让七夫人和大家说吧。”
酒坊的新酒才卖了半个月,虽然生意兴隆,又能挣几个钱,唉,看来今年的红包是没多少银子咯。
在场的不止一个人这样想,没等陈五娘开口说话,众位管事已经是一副哭丧脸,不停的唉声叹气,满面愁云。
陈五娘站起来,将手中的账簿翻开,清晰的念道,“今年酒坊一共赚了一千二百八十两银子,其中有一千零三十两银是新酒上市后挣的。”
话音甫落,片刻前还愁云惨淡的诸位立刻惊讶地瞪大双眼,先惊后喜,没想到酒坊挣了这么多银子,今年的过年红包有着落哩。
人人都喜,连二太爷都惊讶了,新酒是十一月十五上市的,才半个月,就挣了一千多两银子?陈五娘有双善解人意的眼眸,她猜出来二太爷想问什么,福了福身解释道,“这半个月一共卖了两茬酒一共两千升,刨去成本一升大概能挣五十文钱。”
云溪县城现在只有陆家酒坊有酒卖,其他酒坊想酿酒也收不到粮食,好不容易种出了米,农民们饿怕了,多的宁肯囤积在仓库里,也不愿意脱手卖,加价都不肯,其余两家酒坊只好派人前往外地去买,不过等他们买到粮食千里迢迢的运送回来,再早也要开春以后,到时陆家酒坊的酒都不知卖了几茬,另外两家酒坊想要抢市场,为时已晚。
好啊,好得很。
二太爷高兴坏了,一边笑一边拍手,他扭头对三太夫人叹道,“三太夫人好福气啊,老七稳重,娶的媳妇儿也不赖。”
儿子儿媳做得好,做长辈的面上也有光,三太夫人心里暖呼呼的,长舒一口气,想想从前再看看现在,有种苦尽甘来的欣慰,陆何氏谦和一笑,“哪里,多亏了二太爷慧眼识珠,帮老七挑了个好媳妇儿。”
陈五娘被夸得有些羞,不由自主往陆彦生的方向看去,看到了陆七爷唇旁的一抹笑。
因为酒坊的高盈利,先前染布坊没挣钱的阴霾终于散去,二太爷说了些激励大家的话,定好了领米、油、面还有钱的日期,叫众人散去。
人多拥挤,陆彦生陈五娘还有陆何氏索性在安居堂留了一会儿,等人走完了清净了再出去。二太爷叫鲁青泡了壶普洱拿上来,同他们饮茶说话。
等三房的人告辞,二太爷端起茶杯啜了口,幽幽地说,“当家人的位置若传到老七手上,如何?”
老大太油滑,老二太暴躁,老三是纯粹的老实人,一辈子只喜欢和田地庄稼打交道,而老四老六是胸无大志的,担当不了当家人的重任,思来想去,陆二太爷想到了陆彦生,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稳妥,聪慧,冷静,二太爷觉得陆家百年的家业交到他手上,说不准会更辉煌,能将安山村陆家建设成云溪县,身子景州最富庶、最有名的大宅院。
可是,老七是要考功名的。
二太爷叹了一口气,除了老七要考功名外,还有他的排行,老七排行最末,若真将当家人的位置给到他,大家会服气吗?大爷二爷会认?等他这老头子蹬腿去见了阎王,陆家会不会乱套?
鲁青一言不发的给陆二太爷添满茶水,他跟在二太也身边多年,二太爷在想什么,鲁青心里门清,有些东西二太爷问,他却不好答。
“二太爷,这事难啊。”鲁青道。
是的,很难,要选一个合适的陆家当家人,太难喽。
……
大夫人抱着乖孙子在卧房里,小家伙白白胖胖,大夫人越看越欢喜,拿着老虎布偶逗着孩子满床爬。
“乖宝,跟着奶奶喊‘爷爷’,快喊呀‘爷爷’。”
小孙孙一岁多了,除了咿呀几个单音节以外,还不会说话,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早该开口叫人了,可是这孩子就是学不会,一开始大夫人也着急,不过一想到老人说孩子说话越晚,就越聪明,她就心安了。她这宝贝乖孙孙心尖尖不是学不会,而是韬光养晦,以后是有大出息的哩。
教了一会儿,爬了一会儿,大孙子始终没有开口说话,反而累得直打呵欠,哭着撒了好大一泡尿,不仅尿透了尿布,还把床褥子给濡湿了。
“不要紧,没事儿,回大夫人,童子尿干净着哩。”奶妈抱起小少爷一边哄一边笑着道。
大夫人不嫌弃这个,她觉得小乖孙哪里都好,全身上下各处都是香喷喷的,她摆了摆手,“你快喂奶,我看他八成是饿了,又困又饿还能不哭?你哄好了我带他睡一会儿。”
说罢留奶妈坐着哄孩子喂奶,自己去拧了一块帕子,要把童子尿濡湿的地方擦一擦。
趁着小孙孙喝奶的功夫,大夫人一边擦褥子一边问,“大少奶奶在屋里做什么呢?”
奶妈神色一僵,虽然出来前少奶奶嘱咐她帮忙打掩护,可她不敢违逆大夫人的话,奶妈一边拍着小少爷的背一边低声道,“大少奶奶早起有点难受,在屋里歇着呢。”
大夫人的脸拉的老长,哼哼两声,“难受?她哪天不难受,把她给娇贵的!那天还想叫我给她添使唤丫头,我和大爷两人才用一个丫头,她一人要占俩?这还了得,要骑到婆婆头上啦!”
奶妈没有吱声,她在大少奶奶跟前做事,而大夫人又大一级,婆媳两人不对付,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万一哪日不小心说错一句话,反而被骂,祸从口出,还是少说为妙。
“不提这了,大少爷去哪里了?”大夫人又问。
奶妈咽了咽口水,“我不知道。”
“什么?”大夫人陡然提高音量,想起乖孙还在吃奶,怕吓着孩子立刻将音调降下来,怒冲冲道,“不会又去县厮混了吧?”
奶妈摇头,这个她真不知道。大夫人的心砰砰乱跳起来,马上到年关了,这时候陆嘉轩要是再闯祸惹了他老子,这个年就别想好过了。
大夫人大骂大少奶奶,“没用的东西,连男人都看不住,亏我还花了五百两银子,整整五百两,可以买多少田地粮食!白给了她娘家,还以为娶进门的是什么贤妻良母,没想到就是一好吃懒做的东西,也怪大少爷看走了眼,婚前被她诓骗了,非要娶她做妻,我没办法才依了。”
大夫人越想越气,嘉轩天天往县城跑,肯定是屋里的媳妇不满意,要不?给嘉轩再挑个小的?
不行不行!大夫人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陆家门风很严,基本没有娶小的,当年二爷娶了钱姨娘进门,被二太爷吊起来打,打得二爷好久没下来床,很长一段时间二爷都为这事抬不起头来,这也是旁人从不劝二爷将钱姨娘扶正的原因,这事二爷和二太爷之间的一块心病,谁提谁就触霉头。
奶妈静静听着,不敢发表意见,喂完奶以后匆匆回去了,说看看大少奶奶好些没,如果烧起来恐怕要找大夫拿药煎着吃。大夫人淡淡嗯声打发奶娘走了,看着乖乖睡觉的乖孙,刚才暴躁的心情立刻平复了,大夫人将孩子抱到床上,斜卧在一旁,将被子扯过来盖在身上,和乖孙孙一块儿睡。
也就是这时候,受了一肚子气,吃了一缸子醋的大爷回来了。一改往日儒雅,大爷一脚踹翻了院里放着的木雕,然后掀开门帘走进来。
一进门,一股子尿骚气就迎面扑来,大爷蹙起眉,往床上扫了眼,先看见的只有大夫人的身影,“大清早的怎么就睡下了?”
听见动静大夫人坐起来,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点儿,咱大孙子在睡觉呢。”
大爷明白这屋里闷着的尿骚味是怎么回事了。他走到床前看了看孩子,模样是好看的,但是好像不够机灵,“这孩子一岁多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平日里没有教他么?”
“一岁不说话没甚稀奇的,我记得老七就一岁半才会说话,晚说话的娃聪明。”大夫人唯恐大爷不喜欢这孩子,连忙开解。
可惜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大夫人不知道,大爷刚在三房身上受了气,受了委屈,心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现在一听老七两个字,就恨的牙痒痒,何况,“胡说,老七八个月就会说话了,一岁半已经能背古诗。”
大夫人讪讪的,说自己记混了。
大爷倒了一杯温茶喝下肚,茶水浇熄了一部分心中怒火,叫他好受一点,可一想起刚才集议时下面人的议论,二太爷的眼神还有老七冷冷的脸,大爷就无名火起。
他和文家商量好了,设计说服二太爷将粮食卖给文家,文家酿酒以后的收入分两成给大爷,这样他可以白挣数千两的银子,可老七和他媳妇儿从中作梗,硬是没成,文家那边还在催,说他言而无信,可剩下的两万多斤粮食都被拉到酒坊里了,还有什么办法!
接着他又派人买通了阿旺,企图坏了酿造的新酒,可阿旺是个办事不力的蠢蛋,没办好事情不说,还跑了,估计是怕他责罚,吴黄王三位酿酒师被文家挖走,大爷在中间也牵过线的,谁知老七早收了什么徐家酿酒师在手上,根本不愁人酿酒。
“老七不简单啊,他在下一盘大棋,七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女人一看眼神就与旁人不同,藏着野心祸心,比男人还有韧劲,夫妻俩凑一起,就是一对毒蝎子!”大爷咬着后槽牙说道。
虽然眼下平静如水,和大爷总觉得暗中有人在看着他,注意他的行踪言行,可回头打量四周却什么都没发现,可他心中有一种可怕的直觉=觉,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老七和他媳妇儿会将真相挖出来,摆在众人眼前,如此,他脸面全无,全族、全村的人都会嘲笑他,讽刺他,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他。
大夫人听完大爷的话,脸色霎时白成一张纸,没有丁点的血色,抖着唇说,“这可咋办?”
她也觉得那夫妻俩不简单,迟早要在陆家搅出大风浪来。
大爷哼了声,“无毒不丈夫。”
大夫人觉得这话儿耳熟,每次大爷要做什么大事之前,都会说这句话,一听这话儿大夫人的心肝都在颤抖,“爷,你什么意思?”
“你娘家哥哥还卖桐油吗?”大爷问道。
桐油是炼制出来给家具上油的,遇火会燃烧,大夫人娘家父兄是有名的木匠,手里经常存着桐油。
大夫人心里一紧,“应该有,难道爷要?”
大夫人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快飞,她紧张地吞咽着口水,“要不算了吧。”现在的日子也能过,何必做那些提心吊胆的事情,老七厉害,就让他厉害去吧。
“你懂什么!嘉轩这个样子,咱们不多攒下家业,日子怎么过?还有嘉瑛,马上要成家了,他又怎么办?而且我凭什么要矮老七一头?他比我儿子还小!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你没看今日二太爷瞧老七的眼神,恨不得把整个家业都给他!我告诉你,这家有老七在,所有人都捞不着好!他就是个祸害!”
大爷暴跳如雷,气得手脚发麻,且有些事情做下了便没有回头路,这蠢婆娘在说什么傻话。
自知劝不动大爷,且看着宝贝孙子,想到他的未来,大夫人将心一横,豁出去了,“好,我明日回趟娘家,爷准备怎么做?”
大爷搓着手指,沉默的想了一会儿,半晌道,“你先把桐油要来,要两车,悄悄的运到染布坊里去,别声张,不要人被外人知晓,剩下的我自有打算。”
反正,他绝不会看着老七嚣张下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