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迟疑许久,方要开口说话,才触上他的手,却陡然见得身边容色清华的少年身子被碾碎成片片粉白花瓣,片洒飘落,冬寒最后的表情模糊不清,瞧不分明,似是叹息,又似是难过。
我痴痴傻笑,“冬寒你莫要再同我开玩笑了,这戏法挺漂亮,你快出来罢。”
就这么傻杵着半晌,冬寒却再没出现,只有细碎花瓣落在我脚边,风一吹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脚下突然出现深潭,我的半截腿落进泥沼,缓缓下沉,脚尖上似乎有什么在啃噬,痒得钻心。
我就这么从梦中惊醒,陡然见得自己脚边缩着一团紫影,吓得我心头发炸,身上更是起了白毛汗一层接一层,登时想也未想,卯足了劲儿就是一脚蹬出去。
随后我听得一声“哎哟”伴着衣料在草地摩挲发出的响声,才惊觉将将猥琐的这厮是楼熙在挠我光着的脚丫子。
扶起哎哎哟哟个不停的楼熙,他捂着自己面门犹自直哼哼,“小白你平日里文文弱弱,今日怎么力气就这么大了?”
我瞧他手掌遮掩不住脸上的红印子,面上有些发热,忙道,“方才做了个噩梦,里头有头老虎追我。”
他嘻嘻一笑,撤下手来抱住我,脸上我脚蹬过去的印子格外明显,“然后你就踹了那老虎一脚是罢。成了成了,也睡够了,起来吃点儿我熬的粥。”
粥?我怎么半星香气也没闻见?
转头一看,微微小火上熬了一只精巧的紫砂钵子,上头盖严丝合缝,只一个小孔微微出气,也难怪我闻不见,原来是这气出得太少。下头的柴火烧得只剩一些灰堆,不知多久,看来我这一梦也做得忒久了。
楼熙牵起我走到已经摊好的绸布上,笑得千般狗腿万般谄媚,“大人您坐,小的这就去盛粥。”
我点点头,看到柴火堆边还堆了许多杂物,小只瓷壶的柴米油盐,膳盒层层铺开,里头鸡丝、菌菇、杏仁、红枣罗列得整整齐齐。
看来禽兽也用了不少心嘛。
楼熙小心拈着一块布斤拈起锅盖,登时浓重米香席卷而来,引得我腹内更是肠鸣声大躁,食指大动起来。不远处美人轻轻巧巧持了一只薄胎青花碗,盛了满满一碗,又折身走过来递与我,“来,尝尝,小心别烫着了。”
我尽量含蓄笑了一个,接过青花小碗,舀了一勺吹半晌方准备送进口中,却见楼熙呆呆瞧着我的动作,一脸傻笑,不禁诧异,“看什么?”
不料那厮嘴边弧度越发扩大,笑得欢畅,“我高兴。”
我抖抖腿蹭他衣摆,嘴歪在一边,“去去去,自己舀一碗来吃。看得我没食欲。”
他“啧”了一声,颇为惊奇地看着我,“这几天同白二一起,小白你也愈发白二起来了,啧啧,瞧这神情,瞧这语气,晚点儿回去找白二,让你俩站在一处,我来对比对比。”
我又踢了他一脚,下了点儿力道,这厮才屁颠屁颠蹦过去给自己盛粥。
我趁机尝了一口,唔,醇厚香浓,又极其爽滑绵柔,还隐约有些丝丝甜意,当下没再吹凉接着又尝了第二口、第三口,直把舌头烫的起泡。心中一边疼着一边享受,啧啧,不成想楼熙在厨艺一道上挺有天分嘛。
楼熙也端了一碗粥再次屁颠颠蹦跶过来坐在我身边,“小白,你可要多喝些,这里头我专程为你多放了些东西。”
我舔完碗中最后一口,意犹未尽,“什么玩意儿?”
楼熙将自己的碗端在手里,一边仰头数数。之后我总是后悔没将他此时二缺模样好生仔细记下来,以供日后取笑,“金丝小枣,红糖,枸杞。”
唔,原来这就是粥为啥有些甜的因由了。
不想他又说了一句,“该是补血的,你昨夜劳累,应当好生补补。”说罢他舀了一口粥递过来,送至我唇边,笑得风轻云淡,“张嘴。”
我甚为僵硬含下那口粥,心里有些不瞑目,想我堂堂七尺大好男儿,今日竟然……
“张嘴,乖。”见我猛然视此粥连那柄精致小勺如同不共戴天,楼熙又哼哼唧唧起来,“日后还有的受,听话,我也琢磨了许久,才去了里头甜腻腻的味儿。”
随即我强忍着“补血”这一句又被他一勺一勺接着灌,偏生楼熙口中还极其理所当然,仿佛我应当连那只钵子也吃掉才算不费他一场苦心。
“我……饱了……”最终在喝掉第三碗第四勺,楼熙来回把粥碗添满了五次之后,我口中打着红枣嗝儿,慢悠悠吐出这一句,感觉只要我再多说一个字,嗓子眼儿里的粥就会蹦跶出来,吐楼熙面前一碗灌进他肚子里。
他终于心满意足收回抵在我嘴边的勺子,自顾自将手中残粥慢吞吞喝完,才将碗盏放至一边,拥着我肩膀,脑袋也抵上来,“小白,味道怎样?”
我点点头,默不作声,用力压下喉咙眼儿里的粥,朝他僵硬挤出一个笑来。
许是我这个笑容勾勒得太过诡异,以致青筋爆出,唬得楼熙一跳,忙轻拍起我的背来,“这是怎么了?”
我朝他摇摇头,尽力把笑压得平易近人,恬淡优雅,这才消下楼熙脸上恐惧,只见他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方才还担心你噎着了。”
还未等我出声,他又自顾自道,“小白,待会儿带你去一个地儿消消食,怎样?”
我迫不及待站起身,用力使然也带起楼熙,随即他有些傻眼瞧着我猛点头,不由自主跟着我急速迈步朝谷外走去。
走至一半他才拉住我的手,“莫走恁急匆匆的,喊魂也有个消停不是。再说,咱们要去的地方在那头,不是谷外。”
我一见他手指着温泉那边,不由急切摆起手来,不想手却叫他一把捉住,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似乎急切起来,“抽筋了?怎么不说话?走走走,先走着。”
随即不由分说便拉住我手往温泉那头带去。
我一边哼哼唧唧一边顺气,一边心里大呼衣冠禽兽,可以刚要出口便一股子粥味儿随着漫出来,吓得我实在不敢再开口。
这么拉拉扯扯,却经过了温泉,到了另一丛隐蔽灌木遮住的缝隙里,楼熙扒开挡在缝隙前的灌木,笑嘻嘻将我带进怀中,伸出一只手来挡住我的双眼,这么搂搂抱抱,磨磨蹭蹭着穿过了灌木横长的缝隙。
一阵短促的黑暗之后,楼熙轻声在我耳边吹气,“到了。”
楼熙慢慢放下手来,环住我肩膀,闲闲道,“你觉得如何?”
眼前豁然开朗,引入眼帘是处处可见的浅白淡紫花瓣结在树梢枝头,重重垂坠而下,地上亦是铺了厚厚一层,不见花泥污秽,薄嫩秀气的花瓣踩在脚下,如同轻软丝毯。
却没有半星香气。
我喟叹,“这是什么花?”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深紫衣袖探到我眼前,张手接住一瓣头顶树枝上吹落而下的细小花瓣,楼熙难得正儿八经同我介绍了一回,“它叫玉紫,又称惜白。”
甚风雅的名,一点也不似楼熙这种平日里衣冠楚楚却顽劣无状的二流子能取出来的。
果然,他又摆摆手开始解释,“甭以为这是本世子取的名。”我凑近一瞧才见得楼熙手上的花瓣居然是一半莹白一半浅紫,虽无馨香却温温柔柔,“这里头倒是有个挺伤怀的故事,不知道你有没兴趣?”
“你说。”
他碾了碾手中的花瓣,似乎诧异了一声,“果然同故事里说得一般无二。”
“怎么了?”
楼熙这才慢悠悠同我讲出那个故事。
约莫是几千年前,有位得道佛陀曾在此修行,当时的白连山是地水地火,即是地底有灼热岩浆,上头却有冷清活水流经。当时的佛陀还是个身量不足的小小少年,又伴有天生风华,自然是姿容绰约,只是修佛之人,多是不讲究这些的。
这日少年佛陀在活水里救下一条在岸边吐着泡泡的银色小鱼,当时少年佛陀见小鱼离水已然许久,身上却有缭绕仙气,他当即以为这条银鱼快要修成小仙,原本活蹦乱跳的生灵现下却气息奄奄。而少年修佛,本就是修任其自然,不该管世间事物生死,各人自有各人因缘,见着银鱼可怜,少年佛陀却动了恻隐之心,略施术法,便解了银鱼气尽危机,又将它放回水中。
自那之后,银鱼每日都游到少年佛陀打禅的岸边,不时跃出水面,日日夜夜周而复始,只为见少年一面。
时光过得飞快,少年佛陀即将往西天受菩萨奉持三世诸佛的十净戒,却在离开这修佛许久的阳曦峰前一日,遇上了另一个紫衣少年。
紫衣少年说,“我便是那尾鱼,当日谢你救命之恩。”
少年佛陀笑答,“明日小佛便要往西天受戒,往日种种也烟消云散,檀越实在不必为往日小恩而挂怀于心。”
紫衣少年又问,“受戒?我知佛家有十戒,普饶益戒,不受戒,不住戒,无悔恨戒,无违诤戒,不恼害戒,不杂戒,不贪求戒,无过失戒,无悔恨戒。只是你若明日往西天,那便真要破了几戒了。”
少年佛陀答,“小佛从不曾违戒,清修至今,自问平静如水。”
紫衣少年笑,“或许天命本该我死,你当日动恻隐之心救下我,便是违背天命,也就破了不住戒,不求于欲界、色/界及无色/界受生而住。”
少年佛陀心思单纯,看满谷枯树微笑,“檀越歪论。”谷中枯树顿时枝头生花,半浅紫半莹白。
紫衣少年淡道,“瞧,你心思不正,开出的花儿都是颜色不一,这样是不能成佛的。”
少年佛陀疑惑,“为何?”
紫衣少年打趣,“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再告诉你原因。”
“名字?”
“你的。”
“迦叶。”
“哦?迦叶?那日后叫你小叶子如何?”
“代称而已,檀越自便。现下便告诉小佛原因罢。”
“你如果当佛陀去了,那我就没乐趣了呀,每日见你,若是一下见不到你,我心里会不高兴。”
“小佛私以为,这该是檀越自身因由。”
“呐呐呐,你瞧,又破戒了。”
“怎么?”
“你瞧,若是你不在此处陪我,便是破了普饶益戒,作为佛陀,就要广为利益一切众生嘛。”
“檀越抠字甚有自己一套妙着。”
“我可不止抠字,还会打双陆,爱美人,都很有门道哟。”
迦叶不再与紫衣少年斗嘴,却真因着紫衣少年的话而留了下来,虽则紫衣少年这话纯粹是诓他。当然,里头也不乏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兴趣,与欢喜他。
两人在阳曦峰这谷中呆了数日,迦叶也得知这紫衣少年是尾螭吻,他却并不问螭吻名姓,只听他常在自己耳边嘟囔道要叫阿玉要叫舟,昵称爱称才最是有趣,还会堂而皇之喊他小叶子,说他总是白衣白面只会笑,也能勉强喊一声小白。
然而迦叶毕竟是天生佛陀,终有一日白日飞天,远离尘世,随即也摒除身上一切尘烟往事,自然也包括了螭吻。
阳曦峰的谷中从此只剩螭吻一个,感叹天生佛陀,真不思凡。
当初迦叶一笑,枯枝生的花还开满谷中,不曾衰退,却从未有过花香。
半紫半白的细碎花瓣,螭吻为它两面都取了名,玉紫,惜白。
他是龙九子里的小老九,辟火司水神的螭吻。
螭吻为谷中所有玉紫、惜白施法,不允花瓣开谢,永远是迦叶离开时模样。不允花瓣有汁,只余空壳模样,如同他与迦叶一处时的幻梦一场。
我听完这个故事,笑着回头,“你真信?”
楼熙淡道,“我自己便是螭吻,却从不记得有这么一段记忆,遑论这么个大好故事。不过传它出来的人,倒是挺有学识,编得也很像。”
我俯身拾起地上一丛花瓣,朝他洒过去,“那就当成一个笑话听呗。”
纷扬花雨里,楼熙笑得顽劣,“惜白,小白,同你很像,哈哈哈。”
我龇牙作恶形恶状,“我皮子就一个颜色,倒是你这模样,扔进染缸里染出个半紫半白才得其中三味。”
他假作嗔怒,“放肆!”说罢便一把搂住我腰身,上下其手大耍无赖。
我咧嘴,“禽兽!”
这是你同迦叶的故事,兴许半真半假,我却愿意相信。这里头的情分,我无从体会,只知少年单纯,没有心思诡谲,亦不会相互猜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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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同你一处也很欢喜。
离阳曦峰谷中盛开不败的玉紫、惜白已经过了两三日来。
我们回了昌州楼熙私下置的另一处庄园别院,里头倒是清静少人,又符合纨绔子弟素来的附庸风雅。
唯一让我有些云里雾里的,便是阿玉的意识似乎与楼熙常常混在一处。
他从不说自己从何处来,仿佛彻底忘了文劫舞难还有屈尊西海的天女容泽。一时自称本世子,叫我小白,做些犯傻无良的浪荡事,半点也不符合西海龙尊的身份优雅。
偶尔又记得我是夜熙白,唤我小白,性子跳脱又阴晴不定,一时黑面一时稚笨,短短两三日时间,别院里的仆人无一不是每日兢兢业业,忐忑不安。
发现这个秘密,是回来的第二日。
清早睡不着,醒来走到院子里,却瞧见楼熙伏在石桌上,面上精神困乏,似乎还带着两分病恹恹,自我这处瞧过去,他一只手里拿着线装小册子,有几成老旧。
我当下断定他手里是本春宫册子。
欢喜金风玉露一相逢,憎恶十年生死两茫茫。
偷偷溜到楼熙身后,才发觉他另一只手上持着一只细狼毫笔,正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在线装册子上写字,似乎没察觉我这轻手轻脚十分拙劣。
册子果然是春宫册子,我都瞧到上头两个小人扭在一团,姿势甚有新意,且显而易见是两名男子。只是他在这上头涂涂抹抹又作甚?难道看个春宫还得批注做详解?
“阿熙。”我冷不丁唤他一声。果不其然,这厮当即手中笔锋一歪,眼瞅着一大滴墨抖下去,伴着他人也一蹦三尺高,声音颤颤巍巍,大为受惊,“小、小白,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我将笼在袖子里护好的小碟子递上去,“昨夜里让管家蒸的小枣泥糕,你不是出门寻白二去了么,这糕味道不错,我特特留了俩给你。”
其实是肚子吃撑了……
楼熙回来第一日夜里外出寻白二,却不知白二早已不在昌州,甚至我打定主意不再用那张面皮,自此之后白秀才也不会再出现在楼二世子面前。
他必定是无功而返。
楼熙接过我手里的小碟子,捻了块枣泥糕扔进嘴里,讪讪笑道,“味道不错。”又偷偷掖了掖手里的线装册子。
我递手过去,“偷偷写什么呢,我瞧瞧。”
他笑得假模作样,仿佛我就是一头老虎,还是格外凶猛那一类,“没写啥,这不是起得早么,偷偷看会儿诗经乐府文集而已。”
唔,龙阳册子当诗经瞧,好志趣。
“哦?那让我也来瞅瞅,陶冶陶冶情操也成。”说罢便一把反手揪住楼熙耳朵,用力一圈圈拧下来,他叫得哎哟掀天,无奈只得把手里的线装册子交出来,递到我手中。
我满意接过,一页页翻开,陈旧墨香里,里头姿势活色生香,男子四肢身量皆是修长,随意挑出一张便能让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满面臊红。我从容瞥过去,心中赞叹,这图册线条流畅,十分精致,该是凡间禁宫内传出。
又瞥一眼楼熙略带微赧的神情,这厮手段当真不错,连皇帝老头儿枕下物事也能弄到手来。
骤然翻到好大一坨墨色痕迹,我不动声色笑一声,寻到了。
手指下的纸张翻过,我见得后头空白纸张上大段大段工工整整又颇为风流的字迹,也不知是出自阿玉手笔还是楼熙所作。
最初所做似乎是我与楼熙最初认识那会儿,下头全是琐事摘记,随即我瞧着瞧着下来,终于忍不住要笑得岔掉气去。
“一三五七字至九字诗,今日我要寻一个让白二对不出来。”
“今日又输白二十把双陆,他让我脱裤,我让随从小厮脱光代替,他嘲讽我说衣冠禽兽。这厮十分可恶,还抢走我一袋金叶,改日我赢,一定也要让他脱光。”
“今日寻到小白,小白似乎与以前不大一样,不过很温柔,也同以前一般爱笑,不过没那么傻了。白二同本世子愈混愈熟。”
“白二说他是个兔相公,我瞧来实在不是,兔相公不是都夭夭挑挑么,不是本世子奚落,他长得委实不尽人意。不过看久了倒是还成,易得顺眼。”
“本世子着实大方,买下花满楼中名倌儿小香寒送给白二。但是私下问钱妈妈,白二似乎从未对香寒做过什么事儿,这厮大抵□□不成,赶明得弄点儿药给那厮用用。”
“小白最近身子不大好,今日呕血。”
“白二这厮手黑得紧,又赢了老子一颗质地上乘的明珠。罢了罢了,钱财乃是身外物,不着方寸才是真风流。”
“小白与白二碰面,他俩之间十分怪异,具体景况不明。”
之后的话被墨迹洇得模糊,我看不清楚。
墨迹下是新色湿润。
“白二在阳曦峰留字走人,这厮太没礼貌。小白这两日性子愈发像从前了,虽然不大温柔,不过本世子十分喜……”
下头字没写完,看样子是被我打断的那会儿写下。
我挑眉看他,“你每日都做这些摘记?倒是新鲜,瞧不出呀阿熙。”
楼熙一直在边上瞧我,约莫是心里紧张,手中捉住的衣摆都揉皱得跟坛子酸菜一样。
半日他才支支吾吾开口,不复往日自以为倜傥风流,“不就是我这一长阵子记性都不大好么,这才寻些摘记,又看你前一阵都不大有精神,好不容易这一回来,就寻些有趣的物事嘛给你瞧嘛。”
我卷起线装册子藏在袖中,朝大张嘴巴的楼熙笑道,“好,我收下了。”
白二是我,小白又是我,这里头都是我。
我不由得瑟,心中仰天大笑三百声。
又是一大早,昨夜里落了小雨,阴阴湿湿,一直没睡好,楼熙扒在我床上倒是香甜,只露了两只脚丫子,我身上全部锦被都叫他卷到一边。
抱是抱着,隔着被子把我搂得死紧。
结果醒过来他瞧我两眼下乌青遍布,不住朝他咳嗽,呛得满眼通红,才明白过来是个什么事儿。
“小白你这是……”
我精神萎靡,“头疼脑热咳嗽,大抵是伤风受了寒。”
他晃了半日,才摸着脑壳恍然大悟,“得,今日出游又废了。”
我吸溜两下鼻子,瓮声瓮气,毫无力气捶了他一拳,“还赖我是不?”
楼二子顿时苦笑摆手,“哪敢哪敢,您老最大。”
我继续横眉竖眼,恨不得从鼻子里坑气,无奈堵得严丝合缝,这三九天里,叹一声这伤风来得还真不是时候。
楼熙面容异常夭挑俊美,同阿玉原本一般的下巴尖细,虽则比不上阿玉原先五分一二,却也有那么些神韵。
我十分想念原先那副祸水形容,更有兴趣在原先的阿玉面前吞个豹子胆唤他一声“兔儿爷”。
我现在胆子养得甚粗壮甚肥。
床笫之事,却永远是个白下头。在上头的机会渺茫且至今瞧不见一丝曙光,大抵这就是楼熙常讥讽我女气的因由。
楼熙还总嘲笑我腰子僵硬,总笑得我更是僵硬,瞧在我眼里就是阿玉叉着腰甚是猖狂的大笑我在他身下不够灵巧轻盈。
烂木姥姥不开花儿,你哪会儿被人折成几段棍试试,我一定……拍掌大笑,三月不休……
我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转眼却见楼熙一脸怪异望着我,忙端正了坐姿,继续嗡里嗡气,“今儿晚上你睡隔壁厢房去。”
楼熙眉梢掉下,长“啊”了一声,随即提高音调,“那怎么成?这、这、这我走了就没人照顾你了不是?”
看着他扭曲神情,我心中终于稍稍安定,朝他龇牙道,“你在这儿,明日直接给我备个坟头三炷青香就成了。”
楼熙还想嘟嘟囔囔,我终于耐心耗尽,伸手过去揪一下他耳朵,另只手也跟双脚一起缠在他身上,“不过白日么,还是你照顾我罢。”
他这才转阴成晴,欢天喜地,同个三岁孩童一般。
管家请来大夫号脉,一把长胡须的青衫老头儿在我腕上摸来摸去,半日才诊出一个风寒来。
这草头郎中大抵是来圈钱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我这模样不是着凉就是受寒。
药很快就端了上来,蓝花白底的药盏里黑咕隆咚的汤汁摇摇晃晃,伴着一股子醉酒吐满身还几日不洗的酸气直冲我鼻头,我不由一颗小心肝儿也跟着打颤,生怕它进了我嘴里吐不出也拉不出……
眼风扫过楼熙,那厮脸上正扭曲拧巴笑得下贱至极。
于是叹了一声,“阿熙。”
楼贱人顿时精神抖擞走到我床边,“老爷有甚吩咐?”
我努了努嘴,耷拉着眼皮苦巴巴瞧着他,“既然这风寒起因是阿熙你夜里抢被子,不如就分一半儿你给喝了罢,有病治病,无病强身。”
楼熙捂着鼻子涎着脸,“你现下才得好好吃药嘛,虽则这药长相不尽人意,且带了些味儿,不过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是?”
我登时拉下脸,楼熙这才举手,“我从我从,我从还不成么?”言毕又恬不知耻过来扯着我纤细瘦白的手来回晃荡,“小白大人息怒,息怒。”
于是我很大度将托盘上装蜜饯的小盅里蜜饯一口包下嚼进肚里,倒了药盏里三成药汁,托起小盅义无反顾一口咽下,气都不带喘。
我瞬间明白为何桑问瞧着药盏总一脸临终前没回光返照的表情了。
好歹只有三成,我就当壮士断腕。
递了个眼色与楼熙,他一边苦巴着脸一边对我笑得歉疚不已,苦大仇深端起药盏,啜了一口。
随即我笑眼见楼药篓子大声骂了句娘,身前吐一地药汁。
他求助望着我,大抵是被药味儿逼得气若游丝,“小白,快安慰我两声,说说我是你的什么呀?”
瞧他使劲递眼色,大抵是想让我说出个心头好?心肝儿宝贝儿?
我正掏出那卷昨日搜刮来的春宫册子瞧得津津有味,想也不想回头望着正皱巴着一张脸喝我剩下汤药的楼熙,满面春光灿烂,“替药篓子?”
楼熙原本皱起的俊脸更皱了,“啊……”
这册子果然有趣,我又翻过一页,转头看看,楼熙还一脸巴巴儿瞧着我,苦情又伤怀,跟个十八年华上青楼倌儿馆的小太监没啥两样。
“那就如意郎君罢。”
一道紫影迅疾扑到我身前,浓重的药味儿袭来,脸上被二皮脸楼熙狼狗咬了一口,他声音欢愉响在耳边,“说得真不错,我当然是你如意郎君。”
是如意狼君罢……
我满面无奈,摊手推开他,只叹当初伤了阿玉的饕餮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大智慧满脑的阿玉成了如今这副二愣子模样。
不过挺不赖。
楼熙得了这一喜,回身继续同剩余药汁作斗争,我垂头作势闲闲望着线装册子,两只眼珠却转得滴溜溜,脑中想的满是当初为什么偏偏喜欢上阿玉这么一个阴晴无定的美人儿。
地府初见,他带我离开旧地,从此之后再也未曾见过能及阿玉半成风采的人。许是我这株兰草轴得太过,认准一人再也咬死不放手,虽则我也没见怎么抓着不肯放抠烂指甲盖。
风月情爱这档事儿,即使是我这来日的糙老爷们儿也尝得其中三味苦得软牙。
来了人间太久,红尘浊浊早就掩了我满身仙气缭绕,虽则这仙气本身也不大多,以致我差点忘记我也并非凡人这一路,只是身边来来往往,过客甚多,我却又偏偏认识这么一个被阿玉附了身的人,楼熙。
若说阿玉曾经性格太过暴烈扭曲,是因为手足被残,友人逢灾,那楼熙这二皮脸的性子便是他最基本的模样。
天然去雕饰的二皮脸,游手好闲,这才是玉枯舟,甚合我口味。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问明日何安身。
风寒几日里,楼熙待我可谓无微不至,恨不得夜里睡在床边脚踏子上,也没再因白秀才骤然离开昌州而问什么,更没白日出门夜里不归。
当然,还替我分七成汤药共尝苦味儿,这点才是真高兴。
他记性着实不好,大抵是身子里由阿玉魂魄主宰,两人魂魄混在一处愈发紊乱起来,常常说着说着便会倒回去继续,前不着调后没尾,也不知这景况会到什么时候才了结。
借着这两日风寒清净,我也思索了许多,桑问说阿玉只记得夜兮白,却掩了阿玉为什么只记得我一个,还有他受伤因由,还有饕餮。
越想越不妥当,心中空空落落。
脑壳想疼的这会儿,“吱呀”一声,一股羊奶腥膻气随着门开扑面而来,楼熙风尘仆仆从外头走了进来,手里提了个黑布罩着的大笼子,里头并没任何响声,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物事。
“小白小白,快瞧瞧我今日上街给你带回了什么。”
唔,清早出门,过午才回,还一身动物腥臊味儿,发冠都松到一边,这二世祖。
我咳嗽两声,慢慢应了,“阿熙。”
他端开桌子上一套茶具,并着桌布也一齐卷开,只剩光秃秃一张乌木大圆花桌立在屋内正中,接下来只见他大喇喇扔下手中大笼子置在桌上,“哐”的一声,伴随黑布笼罩下一声类似小兽呜咽的声音。
“嗳你秀气点儿,这里头是什么?”我十分疑惑,对于楼熙这厮近日所做所为都难以揣测。
他拍拍身上染上尘土,正喝着水头也不回道,“你这几日在别院里总病恹恹,我今日便去了下九坊,替你寻了个有趣物事。”
下九坊,顾名思义便是下九流,在昌州最外头的大巷子,里头鱼龙混杂,戏子推油,龟公青楼,剃头挑子澡堂擦背,□□偷儿捡骨灰。只是这里头有趣的物事也多得很,也有异域人流落此地,故而鱼龙混杂,且环境极其脏乱差。
楼熙转过身来,见我披着外衫下床准备去揭笼子上的黑布,忙一把转过来扯住我带进怀中,顺势拍开我正伸向黑布的手“脏脏脏。”
我觑眼瞧他,“那你身上呢?显见同这笼子也差不太多罢。”
楼熙有些讪讪,面带微窘一把按住我肩膀将我安置在凳上,另一手掀开笼子上的黑布,笑容灿烂,嘴巴咧得很开,“快瞧。”
我转眼望向桌上,灰铁笼子里是一只灰毛狼崽,眼见毛皮柔软,却带了些脏,正半眯着眼趴在笼子边四处张望,两只爪子使劲儿挠笼子边,大抵是刚出生不久,开阖的嘴巴里齿关洁白,半星也不显得尖利,身子短小肥胖,尾巴耷拉着甚是有趣。
我明知故问,“得,这是头……猪?”
楼熙哈哈笑了声,“这是头狼崽子,适才在下九坊遇见一个异族流浪汉卖它,母狼听说是难产死了,想着你应当会喜欢它长得有趣,便买了下来。”
我伸出手指隔着笼子蹭上小狼崽的鼻头,小家伙嗅了嗅,又伸出粉红小舌来舔,沙沙舔得手指头怪痒。
楼熙见我自顾自玩的欢愉,又甚吃味的说了一句,“可花了我好些功夫呢,唔,还有一袋金叶子。”
嘁,这败家子儿。
我扯了扯他衣裳,“确实有趣,阿熙,你将它放出来罢。”
楼熙得了便宜又卖乖,“当然有趣,我选得嘛,你瞧瞧,瞧我这身脏污,还没来得及洗洗就得劲儿跑你这儿来了,当然是来求赞扬的嘛。”
我递过去方才被小狼崽舔了许久的手指,摸了摸楼熙柔软顺滑的发丝又就势在他衣袖上擦干净手指,“纨绔子弟。”
楼熙凑过来舔舔我唇边,我作势笑他,“你也学这小狼不成?”
这厮立马倾身过来,衔着我的唇叹息起来,“本世子是大狼。”在他捧住我脑袋欲要加深这个吻时,我搂住他窄紧的腰身,随即用力一掐,楼熙立马“嗷”了一声起了身。
“现在叫这么一声,更像一头狼了。”
楼小狼瞧了我一眼,耷拉着脑袋,眼神十分凄怆,“小白……”
“先闭嘴,去打开笼子抱狼崽给我。”一来我不大有力气,而来即使这狼崽子咬人也必然是先咬楼熙,再者说来,生病人士方便拿乔作幺蛾子。
楼熙果然很乖觉,掏出兜里的小钥匙一把打开笼子,从里头抱出短短肥肥的小狼崽,狼崽“嗷唔”一声,扒住楼熙的胸前衣裳的莲花缎子,指甲养得十分不错,瞬间勾花了楼熙胸前质地薄软的衣裳。
好在不咬人。
楼熙坐在我身边,笑得憨傻,“瞧,在外头咱们披着大麾就不会被它抓了。”
我点点头,又听他道,“反正咱们俩也没儿子,不如将它当儿子?”
败家子儿脑壳坏得无从施救。
硕大的狼崽脑袋凑到我脸前,憨憨傻傻的鼻头嗅嗅,伸出舌头舐了我一脑门子口水。我撇过头,对楼熙说,“咱们替他取个名字罢?”
楼熙立马接话,“旺财?来福?还是桃红、柳绿?”
我挥手打断,“你当是养狗儿还是青楼姑娘?这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狼,还不知家养野生呐。”
“霸王?”
“你是虞姬?”
“我姓楼,那它自然跟着我姓,就楼威武?楼成功?”
“怎么不叫楼二狗子?楼二麻子?”
楼熙气馁,“那你取。”
我左右思索一阵子,伸手握了握小狼肥爪,捏了捏肉垫,十分满意道,“古经里有猪一样胖滚滚的瑞兽,叫做当康。既然小狼是你送我的,你又常叫我小白,那就姓白,这厮又长得圆圆滚滚,要么就叫白当罢?”
楼熙抚摸着小狼的脊背,小狼眯着眼睛十分舒爽,听我说出这名字,十分不赞同,“还不如楼威武,楼威武多霸气呀。”
我转过头不做声,横眉冷对他这二傻脸同取出来的二傻名儿。
楼熙见我怒起,不由伸出手来探我肩膀,“好好好,就白当,白当,什么都听爷你的。”
我这才笑出声来,轻轻捏起新得了名的小狼崽白当的肉爪,心满意足十分欢愉。
白当儿子哎哟喂。
白当懒洋洋在院子里晒太阳,偶尔伸爪扒一扒飞到它身边花丛的蝴蝶。
楼熙今日特特命人搬了我屋里的美人榻到院中,顺手也搬了一溜儿盛了果脯蜜饯小笼屉子出来。靠在这榻上的么,自然也是玉树临风的兰草仙君夜兮白我。白当欢呼雀跃跑过来蹭在我腿边撒欢,小表情同它楼熙“爹爹”平素无赖流痞样子十分相类,虽则它只是头牙齿还未锋锐的小兽。
日子十分惬意与完满,当然,若是我腿上的毛病能好些就再好不过。
许是近日伴了风寒,近两日膝盖下疼得十分厉害,每每夜中稍微霜重,就疼得宛若碾骨磨肉。这些我并没同楼熙说,只夜里紧抓着床头雕花木板不发一言,偶尔刮得木板沙沙响动,也好在楼熙睡得深沉,毫无察觉,除了每日早上睡眼惺忪诧异一声。
“咦,小白你夜里怎么出这么多汗?这头发都蔫啦吧唧了。”
“大抵是风寒快好了,这才发一身汗。”
“可你这发汗都发了两、三日了。”
“唔……证明我此次风寒来得十分凶猛。”
“原来是这样。”
这几夜里楼熙也常常不甘寂寞来求个欢,我百般推诿,千般阻挠,头疼脑热兼腿疼只差没一脚将他踢出门外。
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楼熙这厮颠颠地自院子门口极其骚包晃荡过来,很是恰到好处地将我眼前阳光挡得一丝不漏。
“小白,你脸怎么带了些病色?”伴着这嘘寒问暖,色手也慢慢抚上我腰间蓝绸布绦,慢条斯理拆着。
“唔,没出去透气儿,天怪闷。”楼熙抬头看了一眼,甚是疑惑,“哪里,今日天上那轮日头格外大呀,刚去替你叫了一碗冰糖莲子,再过来就出了一身闷汗。”
我瞅瞅,他果然是一身闷汗。
一个吻骤然袭来,黏黏腻腻,清洌薄荷香气卷进口中,他诚心掠夺,我任由摆布。唔,大抵是我太懒,不着意反抗,被压着压着就成了个白下头。楼熙的吻十分舒服,虽则偶尔磕磕碰碰牙齿出半丝血星子充了一嘴铁锈味。
恰逢腰腹上又拱起一团火星子刷刷直冒,楼熙的发冠总戴得不正,十分易得散下来,头发垂在我面上直痒痒。
肺中空气大抵要被他抽空时,楼熙终于偏过了头去,阳光又移过来照在面上,暖洋洋十分受用。
这二月天里难得出个太阳,还被他挡了这么许久,我伸了个懒腰,用脑壳磕磕楼熙精致玉雪的下巴,“当当饿了。”
早就听得小狼崽在哼哼唧唧磨牙,还哀叫着踢踏楼熙专程用来给它存羊奶的罐子,结果力气微小毫无作用,而且楼熙恁是当没听见……
经我这么一说,楼熙吻够了也十分有爹爹责任的屁颠颠跑过去倒羊奶,盛了一碗端过来,又抱上白当的小胖身子递在我怀里,眼瞅着白当十分乖巧,伸着舌头舔进碗里,得了一嘴边的奶胡子。
甚可爱,且有趣。
“阿熙,若是当当日后长大了十分凶猛怎么办?”我十分疑惑,点了点白当的鼻头。
楼熙望着我,自顾自拍着身上轻尘优哉游哉道,“不会不会,有这等温柔的小白爹爹,任是何等凶残狼犬也合该被化成一滩柔情似水。”
温柔……
白当很快舔干净一碗羊奶,又抬起头来,滴溜溜黑眼珠子直瞧着我,能沁出水来,令人全然想不到它日后会长成何等模样的壮硕凶残。
狼性凶残,楼熙当初怎么就带了头狼回来。
不过还是先如此好生将养着罢,大不了日后它真咬伤了谁便将它放回野外去。
小东西十分乖觉舔着我手指,我笑吟吟朝楼熙道,“阿熙,既然你也是白当爹爹……”
话说出口我就觉得不对,果然瞧见楼熙脸上也骤然木了一瞬。唔,白当……好罢,我取的这名儿也不见得如何有深意……
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楼熙僵硬目光下继续下去,“既然你也是当当爹爹,日后教导它的责任就交由你来负责,它若是咬了谁,也归你去善后。”
楼熙满口应声,俯身过来连我与狼崽一同卷在怀里,难得安静。
我看着天边难得放晴下来的日头,粗粗数来,这一月之期已过了半旬。
更不知楼熙这个白当爹爹能当到何时。
被楼熙抱得不大爽利,我翻了个身,不成想美人榻窄得很,就这么一不着意滚了下去,跌在地上一个屁股蹲儿。
楼熙笑一声,又面带心疼无奈瞧着地上的我,再次移步过来,俯身抱住我,我攀着他的身子,腿疼得眼角直抽筋。
约莫是膝盖下的双腿太过提不起力道,楼熙有些诧异的看着我,“小白,你这腿怎么耷拉着像是没点力气的样子?”
我冷汗透着里衫一层层渗出来,腿上又开始碾骨磨肉的疼起来。
再也装不下镇定从容,我闷哼出声来。
拉了鞋拔子脸的楼熙急吼吼把我送回厢房里好生安置下来,又急吼吼跑出门叫人,我私心猜想,他这下该十分后悔当时为了图清净而遣走我院落里所有小厮下人。
白当哼哧哼哧跑进来,围着我床头转悠,来来回回,就是爬不上来,活像一头灰毛小猪。
楼熙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文士,文士身姿高挑,长得中正俊逸,灰布长衫十分落拓,背着偌大药箱,却半星也不像个大夫,目光中有股神韵,精光内敛。
似是洞悉一切。
楼熙过来搂住我身子,捉起我的手,看向中年文士,“东陶先生,这一年里都是你替小白瞧的身子,今日又只能再麻烦你一回了。”
原来他叫东陶。
东陶先生走过来,目光始终不离我脸,至多只偏三寸,唇边似乎勾起一抹笑容,却非善意。
在绕了根丝线于我腕间,他又垂眸敛气搭了半晌之后,才有些意味不明对楼熙说,“桑公子这病来的蹊跷,就如同他这人。”
楼熙眉头紧皱,“东陶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东陶先生与我对视良久,方笑出声来,意味深长道,“桑公子这腿似是因秘术而成如今这般,骤遇阴湿冷气,便疼痛不止。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在我考虑是否该称赞这位东陶先生一声目光如炬时,楼熙接过话头,“但是据我所知,之前小白的腿并没什么问题。”
东陶先生收过我腕上丝线,瞧了我一眼,我心中抖索了片刻,镇定出口,“想是近日缘由罢,我也不知为何。”
东陶哂笑,“若是桑公子也不知为何,那此间景况便果真有蹊跷了。”
我沉默。
楼熙先是狐疑,随即看向东陶先生,“为何蹊跷?”他箍着我身子的双手格外紧,如同一个不着意我便猝然脱离。
东陶先生看着我,从容缓慢,“其中蹊跷,便是这位公子与之前我探了一年脉象的桑问公子,并非同一个人。”
楼熙的手蓦然用力,我轻叫一声,见他转过头来,十分疑惑瞧着我,“这话什么意思?”
是问我,而非东陶。
我仍旧沉默不语,膝盖下疼得逐渐发麻,背后冷汗已湿了一层里衣。
楼熙皱眉复看向东陶,后者语速依旧从容,“桑问公子乃天生体寒,五脏六腑受损颇重,故而时常呕血,所以之前在下的方子是温补调养,却不可能在短短大半年里调成这位公子如今这副丝毫无恙的形容。”
我身后一轻,是楼熙霍然站了起来,十分挑衅地撩起东陶的衣领,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
“在下话里已然说得明白,这位公子并非桑问公子,若是世子不信,在下自然有办法证明。”
这话说完,他的衣领也登时被楼熙松下。
楼熙转身看我,握住我的手,试着笑开,“不必证明,他是小白……”
东陶却又开腔,不卑不亢,“那二世子近日有没有发现桑问公子同以往不同之处?”
“没,没有……”楼熙虽然话语依旧镇定,面色却已经苍白得不能再白,如同此时被东陶审犯人一般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只能慨叹一声这位东陶先生十分敬业,他居然径直越过楼熙来到我床前。
一只修长却带着老茧的手抚上我的脸面,我身上毫无力气,也不稀得拍开。
楼熙方才虽然一直反驳,却没阻拦东陶亲自来我身边取证。
东陶先生的手抚过我鬓角眉心,再至脑后,巡梭片刻,按住我风池穴,我下颌后一疼,叫他拔出一根寸许长的细细银针。
“二世子,找到了。”
我才知这个凡人委实不简单。
再看楼熙,却是一脸惊讶,说不得是惊讶,更似是被欺骗嘲弄后的愤怒。
骤然变脸定然也是魂魄混淆作祟,现下他表情也真是像极了当初西海八极宫里发怒的阿玉。
“二世子,这银针尚且有许多枚,埋在头脸各处要穴中,根据施术人需要而易容成诸般形貌。”
我登时如同赤身露体被搁置在大庭广众之下。
听完这一句,阿玉望着我,甚是平静,“你是谁?”
仿佛之前一起的日都骤然成烟。
“你不是小白,那小白在哪里?”
变故来的极快,我措手不及。若说东陶先生方才所言只是凉了我心,那楼熙这一句话好似泼盆冷水,顷刻浇灭我所有生机。
这些日子里,他虽从未开口于我言爱,却是真心体贴入微。而我细数这大半月过活,不是懒散居家便是风寒,要么动辄老寒腿疼。
倒是之前懒散日子,如今想来却是百分千分的好。
他一句话便推翻我所有,桑问才是小白,以为我易容,以为我冒充。他记得自己是螭吻,会做纨绔世子,却不记得如何为神。没有法力,遑论仙术,他记得夜兮白的长相,却不记得他的名姓,与白二臭味相投,白二离去却也不大心伤。
不是受了伤,而是失了心罢。
“我是小白,我才是夜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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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把他扔出去!”
不大假的谎言被戳穿,他更在乎自己愤怒,并不问我为何。
“阿熙……”
“来人!”
一语抹杀,连之前要问我真的桑问在何处又忘记。
唔,瞧他这坏记性。
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厮麻溜进来将我双臂夹起,迅速拉出厢房。
我回头看一眼,楼熙眼神尖锐讽刺又嘲弄,这一刻他又成了与生俱来很是优越的二世子。
东陶先生不发一言,眼中满是正义耿直。
脚下白当咬着我裤腿“呜呜”叫着,不知发生何事,小厮大抵不太敢得罪它,用腿肚子轻轻将它挪了开,附近有个羊奶碗,白当立即抛了我这爹,欢呼雀跃舔碗去了。这白眼儿狼。
小厮则脚下生风,十分卖力将我一路拖出别院,做个垃圾一般丢出了院门。
适时我身上只三件不大厚实的绒衫,双腿疼得厉害,枯坐在地上见漫天日头晴朗,还未开春,周遭便也冷得很。
像足了一个衣着金贵的要饭乞丐。
我以自身半盏金贵心头血换来的一月,本来便风寒腿疼浪费数日,现今瞧来,才得寸许温存,余下的日子便眼瞅着要通通浪费完了。
别院虽地处偏郊,外头却也少不得几个平头百姓来来往往,甚而也有个别人驻足停下,瞧我这么个衣着金贵细致的软腿活把戏。
我本打算改头换面易了容换下现今这般脸面,以致不被人瞧了好戏去,毕竟真容难得露一回,我委实不大想遭人奚落。可刚伸手至脑后枕骨,却又心灰意懒落下。
我在院门外台阶上枯坐了半日,天也自早间的浩瀚朗日转而变作灰压压,顷刻间落起雪来,雪子噗噗有声,不过片刻,又化作鹅毛大片扬扬洒洒。
衬得我心中回忆如昨。
往来行人驻足观摩的少了几许,只是碎碎闲话声不见止住。
“这处庄园似乎是州里那位世子贵人所居诶,今日怎生扔了个如此标志的人物出来?瞧这模样倒是像极了腿遭打断了么。”
我抖抖肩上雪花,此处却是是世子贵人所居,今日他也着实差人将我扔了出来。
“若是腿打断了,那当是勾引世子未成?哎,倒可惜了这么个青葱样貌,若是让老子来……定然……”
那人说完搓着手就要上前来,我心中叹一声好淫心,依旧懒着身子一动不动,其实是想动也动不起来。
结果旁边与其相貌一般猥琐的另一人将之拉住,“还是莫这样,指不定是州中哪个倌儿楼里的小角儿,这样的人上了,还说不得是什么病。”
两人面朝我□□猥琐一阵,这才又冒雪离了别院门前。
周遭冷冷清清,我挪了地靠在张牙舞爪的石狮子边,只想等腿上痛觉早些平缓下来好起身走人,却一直未圆我心意。
比了个自以为甚美妙的兰花指,我尖着嗓子念起细细唱词,“匆匆的弃宫闱珠泪洒,叹清清冷冷半张銮驾。望成都,直在天一涯。”
渐行来渐远京华,五六搭剩水残山,两三间空舍崩瓦。
我并不知这折《埋玉》里唱的那妃子是个甚么心情遭遇,不过显见我如今与她也差不太多。
身后骤然响起门扉吱呀声,有人缓慢拍掌,“精彩精彩,无论身段长相还是这唱词,都十分易得成名,可惜可惜。”
我折过身瞧,膝盖下疼痛加剧,十分无力,却好死不死的是方才在楼熙面前戳穿我的东陶先生。
我透过大雪瞧他细致眉眼,才发觉这原来也是个十分会打扮的美男子,虽则年纪偏大。
雪中的东陶先生灰衫隐有暗色同底流纹,精致内敛,并非我初见大略扫过时以为的朴素。长睫斜刺入鬓,代表不常皱眉,极少有不顺心之事。眼角唇边没有笑纹,平日生活十分克制。唇薄而秀气,显见薄情寡幸。
然后总和起来,他是位耐看的美人。
东陶先生撑了把伞,却只罩着自己头上雪花,蹲下身来静静看我身上披雪,“怎么不唱了?”
“我并非戏子,何况,也委实不大喜欢你这一类。”我耷拉着眼皮打哈哈,尽力克制膝盖下七分钻心疼痛,面不改色同他皮笑肉不笑。
东陶也不恼,见我满身银白,悠哉道,“若是再冻下去,说不得便会冻死在此罢。在下倒是很想知道明日二世子出门,陡然瞧见这门前一具面容扭曲的冻尸,会作何感想。”
“还能做甚感想?不就是吩咐个小厮再将这冻尸扔远点儿么?”我软软接话,眼前有些模糊,倒也并非冷,而是实实在在的疼。
东陶又伸出一只手,抚上我一条垂搭无力的腿,轻轻道,“那可不一定。呵,想不到忘川谷谷主一别十余载,不止相貌,连骨骼也如此年轻。”
我十分疑惑瞧着他,不想东陶收回手去,自衣襟里掏出一枚细细尖尖的物事,可不正是他从我穴位中取出的那枚银针么。
“忘川谷主,玉面先生,不知在下是否猜中?嗯?”
他末尾音拖得十分悠长,并非疑问,而是陈述。的确,我多年不回忘川谷,连这名字也早已不大记得利索。
“多年前在下与谷主曾有一面之缘,可叹谷主记性似乎不大好,早已忘记。”
东陶又扳过我拧在一起的手,轻轻抚上那道横亘整只手掌的断纹,“天机神算果真没有说错,忘川谷主乃是早夭手相。”
我乜斜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东陶抬起头,语气十分清浅,“当年我去忘川谷求过一张面皮。”
“哦?”
“为一个毁了容的人而求,后来他得了那面皮,却横祸陡生。”
唔,我当初为了避劫而换过的无数面皮。却原来懒散下来就着卖掉也能让人陡生横祸。
难不成是替我受劫?
心中不由沉重下来,面前东陶依旧不疾不徐,“当时天机先生也曾为那人卜过一卦,乃是长寿命安,富贵之相。”
“这不是很好?”
“而他后来毁容,戴上谷主手制面皮后,却意外横死。”
“关我何事?”
“后来在下恰遇天机先生,以他命相逼,他才透漏与我半星玄机,原来天机先生曾与你说过,易容避劫。”
这江湖骗子,还天机不可泄露,这命一在他人手里,就立马蔫了菜。
我口中说出却是,“呸!江湖骗子!还玄机,玄机早他姥姥的成仙了,会是他那副赖模赖样儿?”
东陶见我始终不曾承认,还是笑笑,“在下只是好奇,为何我那好友原是长寿命相,却惨遭横祸。而玉面先生你,明明是早夭之兆,却依旧活蹦乱跳。”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小人行正坐直,故而坦荡荡,君子要猥琐遮起面来,便只得长戚戚。”
东陶轻笑一声,“如此么?那便让在下来试试。在下追了先生数年,近日才得君行踪。所以,好赖先生也随我走一趟。”
他扔开手中伞,一把将我横抱而起。
我堂堂一名七尺男儿,虽则瘦弱了些,被人如此搂抱,又非闺房逗趣,着实不大好看。
东陶看我的眼神里有磨刀霍霍,分明他为刀俎,我为鱼肉。
膝盖下疼得麻木,是冬寒在提醒我还活着。
东陶先生轻功十分巧妙,让我这个形如废物的人羡慕非常。当然,也后悔自己这二十余年不学无术,否则也不会被他如拎小鸡般轻而易举拿下。
江边楼阁清静,却掩不住其中淫靡欢声,东陶将我带至一处倌儿楼。其实我对这里也熟悉,这还是花满楼那株貌美摇钱树香寒的“娘家”,名为杭白一居。
杭白是菊,菊为后/庭,故而为响应这好名儿,夜夜有达官贵人来此赏菊赏人,夜夜欢唱后/庭。我曾与香寒回来取过他的旧物几回,然此间恩客小倌儿都是眼高于顶,并不曾将我这穷酸秀才放在眼里,只碍于楼二世子面上没有上前对我大肆奚落。
东陶横抱住我如入无人之地,周遭诸多眼神艳羡有之,鄙夷有之,除却同情怜悯一概有之。有小厮走至我们面前,对东陶敬若上宾,为之引路,不久便来到一间装潢繁复的厢房之中。
我被东陶置在幔帐重重大床之上,金绡阮帐围织头顶,我一时头晕眼迷。小厮退下的门扉开合声再次将我拉入现实时,抬眼望见东陶已然站在床边,遮去我眼前大片景致,一脸似笑非笑。
他眼中讥诮,夹杂不明欲望。窗外大雪依旧,却已至逢魔黄昏。
“方才一直哄骗你,不过也得赞一声,你表情不错。难怪我那多情九弟一直对你念念不忘。”
哄骗,九弟,思绪顿时被拉入遥远西海里,我浑身如堕冰窟。
面前东陶身上陡然炸开一团耀目光芒,四十来岁的沧桑形容转瞬变作二十七、八的周正美人一位,依旧唇薄寡幸,长眉斜刺入鬓,眼角没有笑纹。
又见他自说自话,“其实也不算哄骗,这人的身子记忆里着实有这么一段,可惜他没寻到你,魂魄便叫我吃了,故而我也是借此寻到你,他倒是不算蚀本。”
他说这话时眸子微眯,如同退壳雏凤,大放异彩,这厮果然不是个凡人。
东陶伏过身来,轻轻衔住我肩头未融薄雪,将之呵化,又按住我双腿,在我耳边吹气,“鲛人血浸的刑罚,可是产自西海八极宫这独一家,我有许多年未曾回去,想必你不大好过,如此,要我替夜兮白仙君揉上一揉么?”
这话状似贴心贴肺,我却从身到心冷汗涔涔。
他的手滑过我锁骨,持续向下,在我腰眼打转,声音贴在我耳侧,似真似幻,“忘了同你说,我便是龙九子里的饕餮,司避水神,乃是枯舟之亲兄,却与他本职水火不容。”
“还有,我名为东陶……尹。”原来我原先梦中那个恍惚身影便是他,如今可谓求而得解。
我心中笑一声,饕餮你这名取得真不错,尹,声近“阴”又同“淫”,真是既阴且淫。
见我默不作声,东陶尹又欺身上来,“不必心中腹诽,我知道你有什么疑惑,为何我会潜在养魂的小老九身边,是么?可惜可惜,我偏不告诉你。”
我沙哑着喉咙笑,“你这人倒是自恋。”且极度自恋。
东陶尹转手一拨,床头纱幔应他手势落下,他依旧贴着我颈子慢吹热气,另一手窸窣下滑,至终落在我后/庭,隔着布裤轻轻打旋,“虽则你被小老九开了苞,但我不介意,本来亲兄弟之间便不该分你我,不是么?”
演到最后大抵又会成为一出强上戏码,东陶尹已攀上我身,于是我登时做了个很大无谓的决定,凑上他脸边,狠咬了他唇际一口,咸腥锈气登时浓郁。
东陶尹伸舌舐了一口唇边猩红,扬眉淡笑,“虽则不是兽类,却又长了爪子。”说罢四肢便缠上来,抵住我这下终于无感的双腿,长手按住我双手倒扣脑后,“让我来瞧瞧,是头小猫儿,还是小狗儿?是牙齿锋利,还是爪子尖锐。”
瞧他满面浓重□□,我心下哀叹一声,偏巧楼熙将我逐出别院,左右我现下也是个废物,反抗不得,也无从反抗。
虽则并非哀大莫过于心死,我心里也只得一句楼熙于我不止无爱,也无半点信任。
“他碰过你哪里?是这里,还是这里?”他手隔着布料游走于我脊背与腰间,还有双腿,不住询问。
脑中混沌这刻,东陶尹已经松了我腰间蓝绸绦带,唇更是贴在我脸侧染我半面血腥。
猛然他抬头,扬手揪住我头发,尖锐痛楚自头皮漫上,我被迫仰起头,贴近他双眸。我这才发觉,饕餮眸中不止有欲,也有恨,有不得说无可言的羞耻。
我心底冷笑,“原来久居南海的饕餮,也有不可言说的禁断情思。”
他蓦然瞪视于我,“你说甚么!”
他捉着我发疼得我龇牙,“饕餮大人实在不必如此,心中明明是想要他,却拿我来体会他的味道。”
饕餮尹立时收了欲望眼色,将我用力甩在床边,脑袋磕上玉瓷枕头,我又是一番晕迷。
再睁眼,是东陶尹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眸色森冷,“你怎么会知道?”
我尽力一笑,“都说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饕餮大人与我素不相识,如今手中行事却颇为疯狂,分明是借我这身子感受你那小老九的味道,不是么?”
东陶尹笑得玩味,陡然折身离开我身上,慢条斯理整理自己凌乱衣裳,“你说得不错。”方说完这句,他却又伸手过来,缓慢掐住我脖颈,“若非你这命留着还有用,凭这句名不正言不顺,你一株小小兰草,怕么也死了千次万次。”
这矛盾性格,倒是与你那小老九十成十的相似。
东陶尹长得与阿玉并不像,五官面貌甚至是大相径庭,却不不妨碍他的貌美,若说阿玉是花里胡哨的蹁跹蝴蝶一只,那他便是翘尾孔雀只爱自己。
得幸我猜中,只因他眼珠中神情也像极当年阿玉透过我瞧迦叶。
而东陶尹,则是对阿玉。他潜伏于他身边,却不伤他,而是将我驱走,却也不取我性命。
有些感情无法言明,说出口便是荒天下之大谬。
阿玉如此,我如此,东陶尹也如此,迦叶则无从说起。
窗外幽风顿起,我与东陶尹齐齐侧头,是许久未见的文劫携着桑问立在窗台上,如同立在弦上,姿势吊诡。
我刚“哈”一声,随即又自嘲如今还有心思闲笑自己。
桑问幽幽打扇,扶着文劫朝东陶尹笑得春光灿烂,“抱歉打扰这位兄台雅兴,不过小生此番前来,是来带走床上那美人儿,兄台见谅。”
“你想带,就能带?”东陶尹眸子眯成一线望着桑问。
“那不妨来试试?”是文劫开口,萧杀现在掌心。
又见文劫亮出萧杀,桑问在边幽幽笑开。
我登时明白过来,有时来救你的不一定是你的英雄或真命天子,也可能是你情敌,可能是平日里你全然不懂几斤几两的夫子。
文劫闪身拦住东陶尹,桑问踏步上前进了帷帐,朝我眼眨得飞快,“你这瘸子倒是潇洒。”
我苦笑一声,“哪有你桑大公子潇洒,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还手有控局,连我行踪都摸得一清二楚。
桑问收扇,趁着那厢东陶尹与文劫已经默不作声打起来,一把拉过我伏在他背上,见我疑惑看他,声音飘忽,“随我走,本公子可是从不矮身背人的。”
我唯有两手犹有力道,只得用力挽住他颈子。也是,跟这狐狸走总比在东陶尹手中错失后/庭来得好了去。
桑问轻巧将我负至窗边,回身瞪我一眼,“再大力点儿,我这细嫩脖子眼见就断在你手里。”
我忙缩手,“我不重。”
桑问抽出一只手,是条软缎,质地不明,“我知道,不然也背不动。”也是,他眼见便是弱柳迎风不堪重负。
窗前风猎猎,有夜色半明,我这才发觉窗口有一根长长粗绳绷直了连到远处,似是吊索。
桑问叹一声,“搂紧了。”
他手中软缎随即卡上吊索,负我一起从吊索滑下去,瞬间身子腾空,犹若驾云。
回首时我见东陶尹目光凶戾狠辣,文劫阻拦不及,被他从身后刺穿肚腹,血登时流出,他却咬牙不语,直拖住东陶尹,拦住他攻势,还不忘回头看一眼我与桑问。再见桑问,他并未回头,吊着绳索的手青筋爆出,瘦弱异常。
再次落地,我俩一同滚在渡头石墩边,附近停着一艘小舫,我才发觉这绳索原是远远自杭白一居的窗边牵至此处。另一层面,便是桑问与文劫早作打算。
还没来得及喘息两声,桑问又将我强拉起来,这时腿脚已经有了些许知觉,被他半拖半卷带入小舫。
里头人见他立马得令开船,我终于休息够了时,小舫已然离岸甚远。相比之下,桑问更是虚弱,整张脸苍白如纸。
我牛嚼牡丹饮下案几上薄瓷杯里最后一口茶,开口问他,“你们怎么知道我会在杭白一居?”
桑问歇口气,慢腾腾答道,“早先文劫便发现饕餮潜在舟身边,可叹我只是凡人,身子又不大好,未曾设想这为我瞧病的大夫便是被饕餮吃了魂魄的空壳子。饕餮若是拿了你在手,舟苏醒之日就会延迟,即使他最后挣得自己醒来,你也成了他一大软肋。”
“……”
我见桑问有只手上横亘掌心皆是刺目鲜红,浮皮之下想必早就肉绽,定然是先前负我挂在吊索上滑到这渡头石墩边时,一路搓成,他却不以为意,依旧眉目浅淡。
“夜兮白,若不是别无他法,我真不想救你。”
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文劫什么时候来与你会合?”
桑问抬头看我一眼,“会合?”同这么一个眉眼毫无二致的人说话,我心中一直如同梗着半把稻草,吞咽不得,吐出不得。
见我我点点头,他骤然笑开,藏着些许倦意,“文劫说不得便来不及与我们会合了。”
我惊愕,“你这话甚么意思?”
桑问转身从案几上取了一个鎏金盘,上头是一套青瓷酒具,他抽了其中一只,满倒上酒,“饕餮要捉你,而我们要救你,若是要救你,就必须有人阻拦饕餮。我必定不行,所以只有文劫,他必然不如饕餮,所以说,若他都不能全身而退,指不定就折在饕餮手里了。”
我蓦然听得心寒,却又不明其意。
“据我所知,文先生并不弱。”
“可他对手毕竟是饕餮,饕餮不比嘲风这个半吊子,司避水神,你以为没半点实力?”避水神控火,与阿玉水火不容。
桑问又抬眼安慰我,“但是也不一定,文劫是舟手下第一大将,自身又有宝涎,饕餮此番也是私自来凡间,自然也是要顾忌他几分的。”
说起这宝涎,我就想起当年文劫一巴掌拍我一面口水,当时我哭笑不得,而后阿玉与我解释那口水来历,不过这些,都离如今早就远而又远。
桑问仰首饮尽手中酒后,对我潺潺而笑,“我记得你不饮酒。”又自顾自举起酒壶,为自己添了满杯。
我慢条细理系上先前散乱的腰间绦带,理好衣襟,闭目养神。
“你这模样,倒是个生无可恋,还是无处泄欲?”桑问声音嗤笑,响在我耳边。
我睁眼,桑问那张与我如出一辙的脸贴在我耳际,随即我见他张嘴启齿。
他喷我一脸酒。
桃花酒渍晕染进我皮肤,我听得桑问口中浓浓讥笑,“离死还早着,莫做如此形容,夜兮白,生非你所愿,死亦不能如你所愿。你这样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连我都有些不大瞧得起你。”
我伸舌舐净唇边酒渍,“各人自有各人命。”言下之意是你瞧不瞧得起,我都不大有所谓,人早就成了这样,再多些嘲讽也不过如此。
他用手中空杯敲敲我膝盖,笑得无心无肝,“下半生难不成是个瘸子命?”
我从容接过他话头,手掌握紧,“还是个命定早夭的瘸子。”
不想桑问正襟危坐,声音淡淡,“我并不劝你甚么,也不客套。但是你既然爱的是舟,便总该在他危难之际,替他做些甚么。起码别在自暴自弃,莫让饕餮再捉一回,否则也枉耽了这爱一字。”
该在他危难之际,替他做些甚么。
“我不知能替他作甚么,他身边有你们,我也不过是边缘人物可有可无。不过哪处能尽得微末之力,我自然会做。”
桑问见我眉宇耸动,又倾身递了一杯酒递过来,“文劫说你喝醉便睡,来,喝了这一杯,今夜我俩宿在船上,明日待文劫回来,再作商量,如何?”
我接过桑问手中新酿,在他笑容中一口抿尽。
倦意如期而至,眼皮沉沉搭下,我满腔紊乱心思骤然平静无波。
又是翌日黄昏,文劫最终如期而至,却身负重伤。
文劫的肩膀小腹左腿,皆有如同被锋锐武器洞穿的伤痕,深处处可见骨,衣襟上沾染大片血迹,半昏倒在渡头,还是桑问命人将小舫重新驾回渡头才发现这么个血人,脸色苍白如纸,紫衫深深如墨,好一通对比强烈。
我头次得见文劫这么狼狈,而印象中,曾经冷面西席虽然瞧上去如同个病书生,却十分强势,面冷心善,还有些不易叫人察觉的可爱之处。
至少当初一段师徒情分犹在,当初他与我每日插科打诨是真。
文劫对阿玉忠义,故而待我好,也正因他对阿玉忠义,所以又会与我兵戈相见,再因他对阿玉忠义,这次又为保我而身负重创。
桑问扶过文劫进画舫,我双腿无力,只得干巴巴瞧着,见他替气息奄奄的文劫褪去衣裳,剪了黏住的皮肉,又擦净创口污血,我才望着文劫伤处倒吸一口气。
桑问却从容镇定,手下干净利落,“这还不算甚么。”
桑问洗净血渍便取了件衣裳盖在文劫身上,任血流出,不再做处理。
我脚下虚浮无力,只得靠着案几把身子蹭过去拉过文劫一只手,上头青筋毕露,毫无血色,不禁疑惑,“不上药么?”
桑问无奈笑一声,探手从案几小柜中取出一把锋锐匕首,划过文劫肩膀,对准创口一刀割下,刚收了些口的伤处又迸出血花。昏迷中文劫也不禁蹙眉,我忍不住低喝一声,“你做甚么!”
桑问依次又在文劫小腹腿上伤处将两处割裂,放出血来,才抬起头来朝我道,“你方才注意到他伤口有甚么异处么?”
听他这头尾不着一句,我不禁细细朝文劫肩上伤口瞧去,这才发觉,每处大创的斑驳血迹外,似乎都有细细白纹笼罩,如同冰凌凝结,甚至透了嘶嘶白气。
见我再抬头,桑问放了手中匕首,出声解惑,“你也知饕餮并非凡人,他二人虽然招式普通,一掌一剑里却都是比斗仙灵。饕餮从不带武器,平日无论降妖还是杀生,都以手刃。”
原来是我孤陋寡闻,见文劫伤口至深,我不禁嘶声。想东陶尹以手为刃,昨日与他在一处时,我倒是没想到他倒是凶残。
传闻饕餮咬上一物,便不松口,生生断之,嚼烂入口。
茹毛饮血,手刃伤人,真符合东陶尹这习性。
“文劫这伤口,只能不住撕裂伤口来放血,待上头冰凌仙气散去,才能开始上药收口。只是这仙气散去不是一朝一夕,约莫还得再放个两日。”
他又垫着手指指着衣衫覆盖下文劫伤处,“得幸文劫并非普通凡人,又是夜叉一族内难遇奇才,否则单凭三处伤口里任意一处,他大抵还来不及赶来与我们会合,就生死两重天了。”
“那我能帮上甚么?”我心里叹息一声,若是能经得起这一遭,文劫就真是硬汉一条了。
桑问拍拍手,“你?”
我点点头。
不料他脸色一淡,“你着实没甚么能帮上忙的地儿,一则自己本就是个瘸子。二则,你体内佛气自己尚且不能掌握,又谈何救人?”
我脸色讪讪,有些歉疚。
桑问咳嗽一声,骤然声音郑重,“现下大抵不能再如你所愿让你与舟相见,他现下记忆紊乱,一时记得住,一时又记不住,你若是回头,只怕被他一通好赶。”
我叹声点头,我知道,我明白。灯火里,光影重重下,文劫脸色透白,如同薄质胎玉,昏迷中的下颌依旧锋锐冷漠,同初见时的冷面书生像得十足。
桑问面色不大对,我屈指叩上案几,“桑公子似乎话里有话?”
他取了巾子又替文劫擦一回血,“这日子是即将开春,想必你也知,虽然舟与你不能再见,这月末里的那半盏血,还是依约要取的。”
“我知道,开春么,万物生,我这小小兰草,也有抻叶展开一日。不过半盏子血,疼便疼了去,只有痛之深,才知情之至,桑公子,不是么?前头那些日子,虽然心头会有不如意,如今想来,倒是安逸。”
文劫终于痛苦得小声□□起来,桑问替他掖实了身上衣裳,又回过头来,“说得好,兮白,好生记着罢,兴许日后真见不到了。”
我捏上感觉全失的双腿,“我现在可是个瘸子,大抵那时取血也得你们抬我去。”
“那是自然。”
“还有一只长得同猪相类的胖狼崽,它有个怂名儿叫白当,烦请桑公子也别将它带回西海,留它在我身边聊以打发余下时光,如何?。”
“随你乐意。”桑问头也不抬。
我低下头不再作声,说这么一大撂,我骤然心中空落,想起片刻间这一番话,譬如交代身后事。
“明日我带你去见舟罢。”桑问忽然开口,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抬眼瞥他,灯光明灭下,桑问手中再次持起匕首划破文劫伤口放血,殷红洒落,他脸上专注又妖娆神色是我今日将来都断断比不上。
一连两日,桑问依旧致力于刀锋比划,孜孜不倦,真有不将文劫一身血放空不罢休的气势。我则安生当瘸子养心养神,一面等他何时再带我去见楼熙。
直至桑问递过一碗犹有余温的血液与我。
我呆呆端过,他轻巧道,“文劫大抵今日夜里就能醒来。兮白,喏,将它喝了,对你有好处,莫浪费了。”
我盯着手中瓷碗里殷红触目,浓重铁锈气扑面而来。啧啧,这仙人血也不见得如何香气四溢又或者长相不同嘛。
桑问见我错愕,又正色解释,“文劫宝血,医死人肉白骨,虽不能根治了你腿上龙蛟血缠的伤痛,却也好歹能让你重新站起来走上那么一段日子。”
我抬眼看着一旁小榻上安静昏迷的文劫,压着嗓子道,“你倒是百伶百俐,一边为他放血,一边又将放出的血偷偷盛了来医我。”
桑问娇娇一笑,如同女子分外妖气,又挑起手指,“我自然是百伶百俐,你也赶紧喝了这宝血,可是本公子难得自文劫伤口收集出来呐。”
“我宁愿一直是个瘸子,况且这疼也是一时,以前又不是没疼过。”我将那碗血置在案几上,一脸显见嫌弃,叫我喝生血,还不如让文劫再拍我一脸口水。
桑问却不依,“那你还想不想去见舟?想不想救他?”
我不假思索点头,“那是自然想。”
桑问又将血碗推过来,“那就喝了它。”
我又推过去一寸,“不喝。”
桑问隔案几屈指过来敲了敲我额头,“不喝到时候取心头血会疼死你。”他几时学得这么疼惜于我?
我再将我推倒他面前,“我还是宁愿疼死,要么你替我喝了罢。”
桑问再将碗捧起,站起身来作势叹口气,“那我去将它倒了,反正你也不想见舟。”
我赶忙拉住桑问手,“啥?”
桑问反身无奈道,“你总得站起来瞧舟罢,你既然不喝,那便是不愿意去。我可不想时时背着你,可怜本公子一身细皮嫩肉。”
我眼疾手快夺过桑问手中血碗,老下心肠吞了口口水,仰起脖颈将之视作毒药一饮而尽。
咸腥哽喉,碗底甚至有血凝结成团,如同要吐出去的一口老痰又活生生被人吓得咽进来一般,这他姥姥的真是恶心狠了去了。
我放下碗,抹去唇边血渍,“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桑问眉开眼笑,抚掌重新坐下,“稍等片刻,你腿脚有了知觉咱们就能动身了。”
文劫宝血果真有奇效,才不过一炷香时节,我腿上便开始有了知觉,继而麻热起来。
原本哼着小调的桑问见状,起身抚平衣裳,嗓音悠扬,“有知觉了?既如此,那咱们便动身罢。”
他令随船小厮照看好文劫,便搀起我上了渡头的马车。原来桑问才是老狐狸,他一直早作计较,连我种种行动都算在心里。
马车颠簸,再下车依旧是楼熙当时带我来的别院庄园。
两人没从正门进,倒是偷偷摸摸爬上了原先我住的院子那片墙头,我腿脚不便,蹬得极慢,没少遭桑问那厮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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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蹬上去,我也如愿以偿见到了几日不见的楼熙。
他整个人都似没骨头懒懒靠在院中摇椅上,下巴起了一圈胡茬,眼神恍惚,瑰丽紫衣明艳张扬,他倒是一如既往穿得招眼,不过想必也没甚么人瞧。楼熙怀中抱着几日不见身子却粗壮许多的白当,白当依旧好吃懒做,四爪摊尸趴在楼熙身上,皮毛养得油光水滑。
楼熙口中一直念念有词,瞧口型倒是十分像念“小白”二字。
桑问在我旁边轻声道,“他现在脑中全然分不清现实,记忆彻底混淆紊乱,便是你下去,也不见得能认出你来。”
我不信,又蹬下墙去,跑回正门前自顾袭门而入,半瘸着腿嘻嘻笑笑踏进我前半月住的院子里,对着躺椅上的紫衣公美人喊了声,“阿熙。”
白当“嗷呜”一声跳下楼熙身上,撒爪跑到我身边蹭裤管儿,楼熙却兀自皱了皱眉头,后知后觉转过头来,瞧着我一脸疑惑,“你是?”
我瞬间觉得方才吞下那碗血的腥气又涌上喉头,哽得我半句声也做不得,心中后悔不迭,早该听桑问的话不是。
楼熙却已经站起身来,“你是来做甚么的?怎么闯进我院子来了?”
我伸手想抱过白当,这小崽子却沉得我再也抱不住,只得继续任由它在脚边舔来舔去。
楼熙脸上十分谨慎,叫了几声白当却不被小崽子应之后,径直来我身边抱起狼崽。见我不应他话,他便冷声开口,“若是没有要紧事,烦请这位兄台早些离了我这私人院落得好,否则外头小厮们也不是吃素的。”
我又借机看了楼熙几眼,发觉他这几日不见,果然清减许多,本就锥子一样的尖下巴眼瞧着都能扎人了。
最终被他胡乱推搡着赶出了门,连你认不认得我,记不记得我都来不及说。
灰头土脸回到桑问趴着的矮墙之下,他依旧笑得如同三月小阳春,“方才可真是丢脸呐,叫舟平白推出来都做不得半句声。”
他说得不错,楼熙记忆紊乱,阿玉灵魂想必蚕食他许多生机,才至现下这般萎靡。
我感叹,“他待白当都比待我亲。”
桑问拍拍身上灰尘一把跳下来,“那是自然,他现在又不认得你。”
我揉揉还不大习惯强行走路的腿,“那现在怎么办?”
桑问唏嘘,“若是能取血,那便尽早,他现下这模样真是拖不得了。”
我“哦”一声,“什么时候?”
“虽然离月圆还久,不过照他景况,还是越快越好。”
我抬头,周遭天气似乎已经起了暖意,身子里也涌上温热气息,桑问又上了马车,朝我伸过手。
心里打了许久转转的话也终于说出口来,“那今夜文劫甚么时候醒,便让他甚么时候过来。就今夜罢,我也懒得这么磨了。”
虽则可以理解他不记得我,却还是磨得人心中烦躁伤神。
桑问浅笑,“你不必如此惶急,还得等文劫醒来呢。我留给他一支凡人常用于追踪的的追魂香,我身上带了这香的引子,他醒来确认自己无碍之后,自然会燃起追魂香,寻着我留下的香气过来。”
说罢桑问便拉我上马车,又解了身上穿的鹤翎大麾,施施然坐下,回头朝我道,“咱们就在这儿安生等。”
自我之前提出要今夜取血,桑问脸上的笑意就一直特别浓重,甚至隐隐透着雀跃。我隔着衣襟摩挲胸前悬挂的温润海螺,心头暖暖洋洋,也松下一口气。
推心置腹,桑问其实比我关心阿玉来得多了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昌州城里想必依旧热闹,该上花楼的上花楼,该进赌坊的进赌坊,相夫教子,闺房和乐。
当然,咱们这处偏远郊地依旧清清静静,矮墙之后也没出什么大声儿,楼熙这一精神恍惚起来,动静果然小了许多。
桑问突然出声,惊起闭目养神的我,“他来了。”
果然,有脚步声至近处,马车帘被拉开,文劫的瘦削白脸探进来,“我方才已经进院将陛下附身的那人敲晕,现下只等你们了。”
他嘴唇犹自干裂,脸色才得近乎透明,显见是失血过多,还未来得及调理便强忍伤痛夜奔至此,来与放出追魂香的桑问会和,当然,还有本祭品。
我依他所言下了马车,而后桑问也轻巧下来,身侧揣着一只箱子,灰灰沉沉,如同一个混吃骗喝的漂亮郎中。
三人自别院侧门鱼贯而入,站在我原先睡的厢房院落里,房中灯影重重,桑问出声让文劫留守院中,“忘了问你,你与饕餮那日,究竟是个甚么景况?”
话一出口,我也转眼看向文劫。向来镇定的文西席此时依旧从容,只额上沁出细小汗珠一层,尽管简练紫衫下的伤口可能因着这不大远的路程奔袭而绽开,他还是耐心冷静与我们解释,不过只言片语,我却听得心中一层一层波澜潮涌。
“饕餮以手为刃,伤我身上三处。我拼着伤还他一剑当胸,也是穿胸而过,那一剑上好歹蕴着我千年修为凝聚,伤及他心脉,想必现下他也须得好好将养,大抵没有闲暇来管我们。”
桑问神色不清,“倒是饕餮小看了你,照你意思,舍弃了千年修为,为这回救治舟,倒是真不容易。文劫,你先受了伤,又自行折了修为,那你现今,仙灵还剩多少?”
文劫面不改色,眼眸定定看着厢房窗户上透光而出的剪影,“此生忠于陛下,便该舍得了性命,区区修为不算甚么,何况来日还能慢慢补回。”
桑问负起木箱,苦笑叹声,“日后西海与南海想必还有仗要打,我身在凡间,并不能帮上甚么忙。你既如此,往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是自己力不从心,便让舞难从旁相助,舟的身边……咳咳,本来就没甚么得力助手,何况照你所说……咳咳……八极宫里有内奸。”他举起手中一早备好的帕子捂住嘴,咳得掏心掏肺。
桑问再抬起头来,面色虚弱如同文劫一般无二,他看我一眼,挥手让文劫留在院中,轻道,“兮白,你随我来。”
我跟着他一同开门走进厢房,文劫的声音在夜间冷风里显得有些飘渺,却又字字坚定,“即使是魂飞魄散来日根骨无存,文劫日后再也不会让陛下落得如今日一般狼狈。”
其实我一直不知阿玉在我离开西海后究竟出了甚么事。
桑问抬手关上房门,那一瞬间我见得他手中帕子上有触目猩红,深浓近墨。
“你真有病?”我不假思索问出口。
桑问放下药箱,站在已经被文劫不知怎生弄昏的楼熙所处的美人榻面前,望着上头静躺着的人轻轻点头,“我是凡人,并无永恒之身。”
瞧他似乎有话未完,我也骤然起了兴趣。
桑问忽然笑起来,表情神态是我断断拿捏不出的美人窈窕,又婉转凄凉。他拉过我一同坐在房中团桌边的凳上,缓缓道,“我有话同你说,说完咱们再施救,反正也不急这一时半刻。”
我“嗯”一声,手中自发为他与我各自倒了一杯茶水。
桑问仰头片刻,似乎叹息半声,才又平视于我,嗓音淡淡,“今日不谈舟如何伤成这样的详细因由,不过我想,你应当也对我的来历十分感兴趣。”
我回他一笑,“自然十分感兴趣,乍逢与自己长得如出一辙双生子的人,任谁都百思不得其解,难保要一窥其中因由,毕竟我又没兰草爹娘,断不会有个双生哥哥或者小弟。”
小小弟是有,可就在我身上。
桑问面色不变,举起满水茶杯,另一只手指也在上头轻轻打旋,这才起了个不长不短的故事开口,“我修不了仙,或者说我这个凡人只是迦叶尊者的一道灵气,凭借他才能得以一生。这一生来得仓促,也去得仓促,我自知命不久矣。”
我心中蓦然一凉,如同正月雪花未融,六瓣棱角一直卡在心间至此时,陡然融化,淋我满腔一个透心凉。
“咳血就代表命不久矣?”
桑问却并没有应我,自顾自沉在记忆里,“自出生,我便在雪山里尽职尽责当一个好化身,替他游走于尘世间,受尽众生疾苦。身带顽疾,只因我本来就是无魂无魄,堪堪一道灵气,一死俱消,就当是灵气散了。”他又觑眼瞧我,悉心解释,“放心,你不是化身,你是实打实的夜兮白。”
我恼他,“你见过迦叶么?为什么不让他延长你的寿命?即使凡人,也有命格,也有六道轮回,你这么个好面相,怎么会早夭?”
桑问摇摇头,“并非我一个,大凡三千世界,迦叶即使法力无边,也不可能洞悉一切,灵力消耗迅速,他自己也承受不起反噬,所以,我死,化身死,他既得了这从众生疾苦里悟出来的佛,也不会力竭,一举两得。”
我出言争辩,甚至有些莫名心焦,“可你好歹有性命,有意识,便是独立的一个。为甚么不能求迦叶?”我想起当初那个江湖骗子天机先生说过的话,我的手相,也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可好歹我没死,还活得正儿八经,四肢俱全。同时也想起,即使同我也长得一样,但是桑问着实比我可悲。
没有魂魄,不过这世间残存一道幻象,何其可悲。
桑问喝下我斟的茶,“我倒是想,可迦叶来去皆无影踪,叫我一个区区凡人如何寻找。”他蓦然又叹口气,眼睛盯着自己衣襟上银线勾织暗色流纹,“机缘巧合,叫我一年多前遇上文劫,也遇上昌州这位被舟附身的世子楼熙。”
瞧他神色寥落,一旁美人榻上楼熙闭着眼,悄无声息,白当也不知在哪里。我缓缓吐出心中猜测,“他错认你,你爱上他,你呆在他身边,本打算就此把这短暂一生过了,却不想我又会出现。”
桑问点头,“舟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比我这些年所遇上的每一个都有趣得多。”
我道,“那是因他经历得多,他爱迦叶,故而他也宠你。”同样因为迦叶,故而他也宠我。
桑问伸手抚过木箱上斑驳痕迹,“喜欢他是不可避免罢,毕竟连迦叶也脱逃不了的人,到你我,又怎么可能不被之迷惑沉溺?”
我点点头,“也是。”
桑问突然站起身来,“闲话就不多说了,我的来历就这么清白简单。待舟魂魄养好,便会由文劫护送回西海去,而我自然也回我的雪山,回去之前兴许还能陪你一同耍玩些时日。还有,我知道你十分好奇为何自己会同迦叶长得一般,可你与迦叶的干系实在不好由我来说,将来机缘一到,你自然会明白。”
他说这话时眼里蕴满叹息,整张容貌也如被烟笼雾罩。
“其实我现下也不太好奇了,听你一说起,我已然觉得自己幸运许多。”我这株草虽然爱臭贫,也不学无术,可素来自认为还是有个优点,那便是不贪。
一晌贪欢,那是梦中歌。于我无益,对我的感情也毫无助度。
桑问颔首,“那咱们准备施术罢。”他打开桌上的木箱,老旧开阖声起,我探首去瞧,里头一应大夫用具都齐全得很,银针罗列,粗至尾指,细如毫发。甚而还有许多我都不认得名的药瓶,一股陈年旧香盘旋其上,十分熨帖。
“原来你也是个深藏不露。”我感叹,这年头,难得手中有趟好手艺,却一个个儿都是藏着掖着不愿拿出来。
“久病成医,却能医不自医罢了。”
桑问取出一枚约莫半片稻草杆粗细的几寸长空心银针,头尾锋锐尖细,中间微有圆拱,我支额瞧着,想必他便是要拿这枚银针来戳我心头。
果真,桑问一边在灯火上燎银针,一边回头朝我递来一节乌木,道,“外头冷得很,你不必将衣裳都脱了,敞开些就成。再有,待会儿估计疼得很,你千万要忍住,不成就咬着它,这木头有些年头了,挺容易上口。哎,毕竟是这仙人心头活血,就是自己生命本元,怎么会不痛。”
我掂量着他递过来的木头,心中好笑。卷起衣袖,又解开前襟,从容露出左边胸膛,极其自恋摸了两把,啧啧,我自己养的这一身倒很是水嫩软滑么。
侧首看向美人榻上的楼熙,他此刻倒是睡得安逸,眉梢眼角带着倦意,似乎这几日都没好好休息。唔,不知到时候阿玉魂魄离体,真正的楼熙到底是个甚么脾气。
桑问大抵准备得差不多,朝外唤了一声文劫。话音方落,文劫紫色衣衫已经袭进门来,“准备好了?”
桑问点点头,我抬头诧异道,“怎么不是你来引血?”
文劫取过桑问手中被炙烤过的滚烫银针,道,“是我。桑问并非仙人,不知如何扎入心头灵脉,且取了血就要尽快让陛下用了,魂魄早些离体,回西海肉身,才得最终痊愈。”
原来这么麻烦。
“那开始罢。”我索性坐上楼熙身边,摸索着捉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手指扣开,合掌握住他的手。虽则我知道这并非原来阿玉肉身,却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灵魂在里头,便是楼熙这不足他原先十之一二的面貌也十分诱人,无端令人心生喜意。
文劫走近我身边道,“兮白,现在便是临场退缩,也是来不及了的。”
我点点头,“我知道。”还未开始,桑问已经在一边做出疼得要命的吊诡表情,这不是招我怕么。
文劫颔首,将我身子扶正,我自顾解开衣襟,在他俩目光中褪去里外衫子拉至肩头,结果还是免不了被桑问嬉笑一声,“兮白你这么扭扭捏捏,难不成骨子里其实是个小家碧玉?”
“要是个十足的小家碧玉,现下就该骂你们一声禽兽不如,让良家妇女当众脱衣。”
“不是好汉饶命么?”
“……”
文劫却清声正色,“兮白,屏气。”
我立即深吸一口气,却不想文劫眼疾手快,手中银针亮光一闪,我左胸当中一痛,将那口气挡在中间,吐不出,也哽不进。
银针插进我心口寸许,令我瞬间痛得犹如死透,不禁咬牙切齿,“烂木姥姥……你他娘怎么不早说会有这么疼!”
其实也不算疼得格外厉害,当初我练易容时,脸上都被自己狠下心来扎成筛子,何况如今只有一处小小创口,虽则这创口险要了些,创面也大发了些。
“别说话。”文劫又不知何处取了一只青玉小盏出来,搁置在银针尾后,静待鲜血流出。
痛感绵密尖锐,愈发重了起来,我咬牙嘶声,瞬间便感觉有一股热流自我胸腹中窜上,从银针空心管口流淌出来。我低头一瞧,只见血珠殷红如珊瑚,经空心银针里滴滴答答落进盏中,炸开朵朵红花。
碗盏之上,隐约可见上头盘旋腾绕着一圈白雾,隐带光芒,似是活气。我吸吸鼻子,空气中甚而流转些许清洌香气,若有似无。又是痛又是好奇看着文劫,“这碗上头是甚么玩意儿?”
我盼文劫为我解释一番,却不想他专注得很,只安心瞧着手中碗盏,还是桑问好心为我解惑,“方才你流血之后便开始带出香气,碗中血该有异状,可惜我是凡人瞧不出,不过想来,这莫名香气应当就是你身上的佛气罢。”
文劫不动声色点点头,意为默认。
桑问看着我,面有忧色,“好在之前自文劫伤口取了些血与你喝了,否则现在决计不是这般活蹦乱跳还能开口骂娘。不过兮白,取了心头血之后,想必你有一大段日子身子会极其虚弱,且不大好受。”
碗盏中血积得略厚了些,我心头伤口也终于开始如桑问口中的“不适”而痉挛起来,毫无预兆的疼痛卷席而来,不吝于几十把大锤轮流来碾我心口扎着的银针,浑身上下的知觉骤然失去,而后又汇集在针尖埋入之处,骤疼骤痛。
我拼命压制住发狂打翻面前青碗的心思,捉紧桑问之前递与我的乌木,搁在齿间,闭眼咬得死紧。血的腥杀气混着佛气温香交替萦绕于鼻头。豆大汗珠滚下额头,被桑问持着帕子一一轻柔拭去,不用想也知道我此刻表情有几分怖人。
甚至心有自嘲,我平身在榻,有人擦汗有人奉血,此番情景说笑起来,倒真像是产妇生子啊。
忽然心中闪出一个念头,登时意念也明澈许多,我睁眼想问文劫,却又见他满面仔细正观察我胸前血盏,想来还是不会应我,于是将想问出的话又悉数吞进腹中。
心头翻搅的痛楚令我又死去活来半晌,文劫终于开口,“好了。”
我如逢大赦,却不想伴着他这句话之后,是心口上出蓦然一记尖锐痛楚传来,我惊痛中匆忙吐出齿间横木,一声娘卡在口中没骂出,眼前便是一黑,喉哽脑瘫,身子乍软倒在美人榻上。
似乎是从遥远地传来两声“兮白”,恍惚中桑问冲过来扶起我身子,拍着我脸急切道,“兮白!千万莫睡过去,睡过去就醒不来了。”原本该惊惧惶急的声音,传到我耳中却是十分缓慢微弱。
真他姥姥的困意浓重啊……
在我全副意识都要沉下时,脸颊上又开始传来轻微痛感,逐渐这痛感加剧,变得如同擦皮拍肉一般,我半掀开眼皮一瞧,薄光里桑问正卷起袖子抡圆了巴掌往我脸上掴来。
文劫的手则并指按在我胸前伤口上,指尖蕴着一道柔光,想该是在为我愈伤。
我还未彻底睁眨开眼皮,又一脸木然,桑问的巴掌翩然而至,打得我一个激灵坐起,脸皮上火烧火燎,“痛痛痛!”
桑问见我醒来,开口戏谑调笑,嗓音却又些哽哑,“打得本公子手都木了才见醒,你可真是无脸无皮呀。”
我刚要咧嘴一笑,结果一咧就疼得厉害。
桑问这才讪讪道,“方才一不小心就落狠了手,你见谅。”
我摇摇头,望着身侧静躺着的楼熙,朝文劫道,“先生,现下我那碗血怎么用才好?”
文劫收了术法,抬头淡淡道,“我这就替陛下引魂。”
我挪了挪身子让开地方,只觉一身空乏无劲,气力无依,桑问也站在我身侧,让我大半身子靠着他。
冷面文西席这才端起那半盏血,一根手指伸进去沾了沾,又度出来搁在楼熙面上划来划去。
“伏八荒兮同寿,载九州兮浩德,历帷帐兮千秋,督长凤鲲鹏兮羽翼,君魂兮缓缓归矣,鞠君念君昊天罔及兮,镇九幽魂冥矣……”
楼熙的细白嫩肤瞬间红梅朵朵绽放开来。伴着文劫口中念念有词,一指点在楼熙额头,碗盏高举,一根鲜血凝成的殷红细线慢慢蜿蜒出来,一路沿着文劫划过的痕迹流淌而下,如同活血,妖冶流动。
至终鲜血流尽,红线尾巴也凝在花纹之上,整副纹路闪耀起来,文劫放下碗盏,自衣襟里取出一只晶莹剔透的雕花长颈小瓶,打开瓶塞,单手叠伽,继续念咒。
我紧盯着楼熙脸面,一瞬不瞬,仿佛错漏了那么片刻,便会失去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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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纹在楼熙面上耀目长久,至终一闪而逝,消失得干干净净。有香气柔婉清洌散开,片刻溢满整屋。
入目所见,是一缕通透魂魄自楼熙身上缓慢飘起,垂睫闭目,下巴纤细却不女气,妖娆姿容仍旧绰约绝世,漆发柔软如瀑,是地府初见时的白衣猎猎,蓝颜祸水。
阿玉,许久未见。
我触手过去,穿过魂魄,落在楼熙身上,揪住他身上紫衣锦缎,前所未有的用力,却依旧不见楼熙醒转。
倘若他醒转,是否阿玉魂魄就会回去,再与我打双陆嫖妓院。
那缕魂魄却悠悠转转飘进文劫手中瓷瓶。
我心中苦涩无声。
文劫转身,再不瞧一眼楼熙,朝我道,“今日多谢你,兮白。”
我摆摆手,“师父不必言谢,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好歹也容我文绉绉一回,让文劫欠情,可是天大的颜面。
文杰却道,“兮白,我该回西海了,你同我一起回去么?”
我仍旧摆手,“我回去是平白替你们添堵,还是呆在人间逍遥快活来得好。”
文劫惦念阿玉安危,只得道,“那你好生照顾自己,桑问……”他转眼看了一眼桑问,大有深意,又回过头来,“桑问大抵会伴你些时日再回雪山里。”
我看着文劫手中玉瓶,慢慢笑开,被桑问抽肿的脸格外疼,“劳烦师父日后好生照顾阿玉,此去便是不知多少年难以相见。”
身边桑问道了声,“是呀,说不定再见,都是我百年后不知许久了。”
他这一声,十足既调笑且叹息。
文劫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慢慢转头朝门口走去。
他经由门口,我出口一声,“师父留步。”
文劫转头,“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