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忘川小酌 苏盎 3 万汉字|9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章

胸前有硬物,被厚厚衣襟包裹得温润如玉,是蕴着当初长生城中顶一头海藻的小妖几百年灵力的海螺。

我不敢听,一听便会想起阿玉,会想起他身上背着一条命。或许他身上早就背了亡魂千万累积,却独独有那么一条因我而死。

柔软芬芳的少年。

文劫舞难,冬寒,阿玉。

“哎哟呵,这不是白先生么?”花满楼里跃出一条肥腻身影,身上朱紫衫子并黄金珠宝晃得我眼酸疼,可不是花满楼里老鸨儿钱妈妈么。

勉强点了个头,我眯眼笑开,“钱妈妈,今日香寒在么?”

“在在在,寒牵阁中那位娇客可是每日都等着白先生呢,就盼白先生每日前来聚个头。须知二世子曾说先生智计卓然,游龙戏凤自是更不用说。我这花满楼有先生来呀,可是面上镀金。”

二世子便是管辖昌州的平昌王第二个宝贝儿子,大儿子早间命衰,跌进河中淹死了,他便成了平昌王含在嘴里要化的那个宝贝,也是昌州一方州霸。

花满楼里同我打双陆输钱输得最多也属那一位败家子,偏生他还总涎着脸往我手中送银两,我称他衣冠小禽兽,他唤我断袖登徒子。

如此二缺,何乐而不为。

我启步前行,钱妈妈便赶忙跟在我身后,取了我背上背篓,一脸堆笑脸上如同砌了金粉腻子,一走一晃荡还往下扑簌簌的落粉。

终于来到花满楼后院一处清幽阁子里,有年少童子平缓柔润的嗓音轻轻哼唱平缓软调。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冬寒,这是你曾经唱过的曲子,你说它唤作越人歌。

我推门打开寒牵阁,便见着了唱歌的童子,也是花满楼里年幼摇金树小倌儿,香寒。

童子转过身,是未曾长开的雅致眉眼,教养良好并恭谦有礼,“白先生,今日要手谈一局,还是两盏明前龙井?”

我缓身坐在一旁美人榻上,轻轻摆了手,闭眼道,“莫停,继续唱罢。”

他与冬寒其实并无半分相及。

恍惚的迷梦里,是阿玉抱着我,妖娆玉面上载满欣然笑意,一手持着海藻小妖的海螺,看着我,低声道,“小白,这海螺里藏着你什么话?”

我眉眼含笑看着他,正要说出那一句,却忽然想不起来,吱唔半晌,依旧答不出只字片语。

阿玉的笑容渐渐淡下去,换成凄眉冷面,直直凝着我,“怎么,不记得?不是要同我说的么?你倒是个阳奉阴违的。”

我正哑口无言,阿玉的脸却慢慢淡下去,换过了一个满身柔软香气的怀抱。

少年身形挺拔欣长,冬寒手指拂上我的脸,眉头皱得让人不忍,“小白,浸在同族的血里,我的腿很疼,心里也是。”

我捉住他衣衫上绣着的粉纸扇,笑道,“以后你的腿若是废了,我就快快地长高,然后背你。”

眼前忽然又变成西海里,远处箭矢光芒万丈,我身子一轻,四周围绕着冬寒散碎的衣衫缎片,腥甜的血气萦在鼻尖,只有一句低而缓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

君不知。

我自梦中醒来,满脸憔悴,想是眼下也该浮了青黛。四周有暗香浮动,香寒依旧在浅哼慢唱,我瞥眼见身上盖了床薄毯,大抵是他替我盖上的罢。

这个支离破碎的梦做过许多回,夜间惊醒,总有两张面容在心中徘徊不停,频频闪出。

我看着眼前的小童,香寒在凡间算是个顶顶漂亮的倌儿了,且识趣知事,也难怪如此红,总引嫖客一掷千金,香寒便是二世子包下所赠于我。

见我醒来,他便止了唱,伸手拈了一炷安神的清檀香插在案几上的四脚鎏金珐琅香炉中,才走到我身边,清脆开口,“白先生,二世子早在摇光阁中等您,见您睡得安稳,便未曾打扰,现下先生醒了,也该去赴二世子的牌局了。”

我垂下头,在香寒漂亮的小脸上舔了一口,唇齿间是香软绵甜,同八极宫中的糖糕如出一辙。

“小香寒,日后同我一处时,不必笑得如此牵强。我是断袖没错,却不喜欢比我小这么多的。时常同你一处,是因为你唱歌好听。”

说罢便抬了抬酸软四肢,一跃而起,轻松走到门前,回身朝明显松下口气的香寒道,“我心里,现下只余孤坟两座。”

而后伸手带上了门,心中直叹,果然我同这二世子一处呆久了,人人见我的目光也同他一般成了衣冠禽兽么?想当初忘川谷前,哪个不是殷勤献礼,焚香沐浴在谷外待足七日才能得以见我一面。

如今可好,真真成了个表面人人艳羡,背地人见人弃的渣滓登徒子。

自脸上承泣穴位中抽出一根银针来剔了剔牙,我慢慢走到摇光阁前,里头莺声燕语,隐隐伴着二世子的浪笑连连。

这浪催的。我转着细银针,推开门,大抵是现下这模样太过不修边幅,里头一片欢声笑语立时止住。

一片娇声软语,朱唇玉臂里,露出一角紫衣深深,我垮了嘴角,朝四周香粉浓重的娇娥们挥了挥手,“去准备好东西。”那些个姐儿妹妹便腻着笑应声走了出去。

美人榻上的散发男子满脸唇印新鲜,身姿纤细薄瘦,衣带涣散露出大片如玉春光来,便是那衣冠禽兽二世子,姓楼,名熙,倒是长了个顶好皮囊。

我捡了个安逸处坐下来,拿毯子裹住腿脚,最近天冷阴湿,有大雪将至,腿也愈发容易疼起来,如同凡间龙钟老迈的耄耋老人,牙齿跌光皱纹满面。早年处处混吃骗喝时,我也使过这招数,只是凡人大多冷心冷肺,见到这穷乞儿,没将你残腿打断算已经好事了。

楼熙朝我哼哧哼哧地笑,他这副妖媚子模样倒同阿玉曾经耍顽时的反复无常像得紧。有些媚态天生而成,撩拨人心,如阿玉与楼熙。有些媚态后日练就,浮于浅表,譬如这花满楼里的鸨母姐儿。

红裳蓝袍白绶带,是阿玉持着枯舟凛然恍惚的鲜妍美好,只不过现今离我很远。这世界的永恒并不多,你寻迦叶,我做不老凡人,一路走来不长不短,现下也只能不打扰你平静生活。

楼熙见我不似平日里笑得涎脸下流,略略提了提身上薄衫,嬉笑道,“白二,你莫不是那软腿病症又犯了?”

我点了点头,也不做客套,“譬如好大一只你压在我腿上,生疼。”

灯影憧憧里,楼熙下榻走了过来,坐到我身边,信手灭了阁子里常用于嫖客身上的媚香,伸手轻轻抬起我的腿,不轻不重捏了起来。

我看着眼前人,现下这表情倒似温柔极了的模样,不禁哂笑,“楼禽兽,我说你哪日也学着这姑娘小娇做起伺候人的事儿了?”

楼熙抬头,咬牙切齿就着我的病腿一记重捶,我哎哟声里,他笑得恻恻,“还不是瞧你可怜?”

我干脆俯身趴在他身上,抬头夭夭笑开,“那客官继续帮小人好生揉揉,方才力道不错。”

楼熙大声作呕,一把将我拎起来,反手按在美人榻上,擒过我方才没来得及收回穴位里的细银针,眼中打量银针,口中调笑道,“你这张脸也就顶多算是个中人之姿,放在倌楼里也只能做个不温不火。可惜可惜,我只爱美人。”

倒是同我喜好一般无二,我不由自嘲,“是呀是呀,还是个开了苞的中人之姿。”

楼熙此刻趴在我身上,表情有些呆傻,长发脱出垂到我腰间。我抬手轻轻一拉,他的发冠便落下去,满头柔软头发铺在我眼前,隐在发后的长睫流丽纤细如羽毛,眸光频闪,有那么一霎那间,我承认我是有过一星恍惚。

楼熙咧开嘴角,蓦然俯身,尖细下巴用力抵上我锁骨,这厮大抵儿时没怎么吃过荤,脸上也净长骨头不长肉,硌得我锁骨生疼。

他倒是笑的自然,伸过白秀手指慢慢挑开我长衫上一颗颗锦绣盘扣,“既然开过苞,那便让我再尝尝这鹿回头,怎样?”

我翻翻白眼,朝着依旧趴在我身上的楼熙笑得尽量谄媚,“小人股有痔疮隐疾,客官不嫌弃小人便好。”

楼熙眯起眼,如同狐狸狡黠,“不嫌弃。”

外头有脚步声,我打了个呵欠,脚上猛然发力往上踹,一鼓作气,这轻飘飘的二世子声都未来得及吱一个便跌在地上落个屁股开花。

我端正坐起身来,一颗颗系好扣子,眉目平平递出个笑容与他,“莫同我一处充暧昧,你不是个断袖,我嫌弃你身上的女子香粉气。”

门扉此时忽然打开,先前出去的那些窑姐姐一个个手中或持打双陆的棋盘,或拿着茶具小食,原本姹紫嫣红一片,现下却陡然枯败,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笑容意味深长又惋惜哀叹。

美人榻上的我扣子将将系好,衣衫齐整,倒是下头仍旧跌坐在地的楼熙有些不明情况,发冠早已落下,披头散发,四肢大敞,衣襟凌乱,面颊绯红。

唔,明日清早,这平昌王二世子从喜爱美人改为专情无盐的流言蜚语便该传遍整个昌州了,且这流言里的无盐且是个断袖男子,还恰好就是区区不才。

既然这样。

我大喇喇走过去拉起楼熙,笑道,“虽然方才我力气大了些,你莫不是跌傻了?”门口的姐姐妹妹见此,又笑得花枝乱颤做长舌相,这才一个个流水轮转,腰肢轻摆地晃进来开始煮茶摆棋。

楼熙擦过我身边时,轻轻乜斜了眼风,在我耳边笑道,“你小子来日等着。”

我微微摆袖,便随他一同坐上了脂粉堆里,两个桃花粉面的雏妓伴着楼熙身边,一扇风,一喂酒,原本该在我身边的倒是极其识趣走了出去,临出门对我吆喝了一声,“白先生请等,稍后香寒便至。”

我“唔”了一声,便摇开了眼前白玉棋盘上的骰子。

双陆便是打骰子走棋,我黑他白,双方轮流移动轮流打,可以前后左右堵死对方棋子,先将所有棋子过到对方棋盘线后的人算作赢。

这委实是个容易游戏,曾经在八极宫,阿玉有一副西冷寒玉磨成的棋具,闲暇时教我打双陆,打累了便一同在夜央殿里用膳,和衣睡在一张榻上,安逸平静。

其实我不大想总是记起这一位高高在上的神仙。

楼熙可算作是个奇才了,之前在花满楼中同其他嫖客打双陆那是逢打必赢。后来我无意中来此间,与他打了两场,赢之一匣明珠。

见他脸色乍红乍紫,我唯有含笑不语,我有阿玉亲手教授博弈一道恁多年,还他烂木姥姥比不过你个黄口小儿?

后来我只要手中钱财散尽,便来此寻他打牌博弈,他每逢与我一处,必定十打十输,且死不承认,愈挫愈勇。这让我心中欢天喜地了好一阵,直至如今被他磨得不耐烦,才开始这般拖赖起来。

我仲春来,此时已然霜降时节,我同他认识不长不短,恰是个大半年的光景。博弈赌棋,博的是时光如水,赌的是游手好闲,我们这一对狐朋狗友倒也处得十分不错。

昌州早有传言,说二世子养了一位面皮白俊,娇俏如好女的兔相公。可我走在街上,顶着这一脸寡淡却不见有哪位大婶朝我扔个瓜果蔬菜,可见这空穴来风果然是天大谎言。

楼熙在对面觑眼瞧我,“今日我这名声该被你败坏了,还在香寒阁子里睡得恁死,你倒真真是个懒骨头。”

我撩开薄毯盖在痛腿上,斜斜躺下优哉游哉,“你若不是这般纵着我,我倒不会这般懒散。”又“啧”了一声,涎着脸自夸,“其实我勤快得很,每日跑去来福客栈说故事与食客们听,那才是我的正职,这来同你打牌玩耍,不过是闲暇娱乐罢了。”

楼熙在身边小美人脸上“啵”了一口,那小美人便含羞带怯从他衣襟里掏了张数额颇大的银票,楼熙懒懒道,“那说故事每日才得几吊钱,来赢我的钱岂不是容易太多?你若是想的话,也可搬至我王府里,成日伴着我玩耍。”

我伸指摇一摇,手中黑棋堵死他一粒弱棋,故作高深,“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你既淫又败家,等那日我骗光你所有银两,自然就离了这昌州好地方。”

楼熙挑挑眉,眸中闪亮,丝毫不介意棋子又被我堵死一粒,“那也可,等你哪日赢光我所有,我便放你走,如何?”

我放下一粒棋子越过他盘线,“无甚兴趣。”又端上一杯新沏的明前龙井,轻啜一口。吾日三省乎吾身,我不大喝酒,这物事太磨人,且总让我想起当初一杯果酒误大事的狼狈回忆。

白日嫖妓须饮茶,美人作伴易来财。

才过一炷香,楼熙便输了我两把,正当他咬牙切齿之际,门外却响起一阵雷急火急的敲门声,楼熙正三寸邪火无处发,也不顾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形象,大声朝外头吼了一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谁今日打扰我赢棋,我明日将他挂在城头晾成人肉棋子。”

外头半晌没回应,直到我又添一杯清茶,这才又响起一道嗡里嗡气的人声,“禀世子,是府中那位…那位……”

我漫不经心里,瞥见楼熙脸色乍变,如同一朵蔫下去的黄瓜花。

他急急穿好外衫,披上鹤翎披风,又转过头来朝我难得正色道,“府中有要事,失陪。”便抖开披风,迅速消失在门扉边。

眉上承泣穴那处有些疼,是久未插针的后果,我思索片刻,唔,那根被我取出来剔牙的银针已经叫楼熙匆忙带走。

旁边小雏妓轻声道,“白先生,是否要移至楼下与其余客人一同打牌?”

我摆了摆手,“美人姐姐们先出去罢,我自个儿在这便成了。”

袅袅婷婷的身影从我面上闪过,离开时有木门轻轻叩合之声,隐隐还能听见楼下嫖客们恣意的声音。

我推开身边窗户,冷风蓦然贯入,外头扑簌簌的鹅毛大雪落下,伴着街边灯笼闪耀,夜色里红白交错。

哦,果真下雪了。

晨间在自己的破陋小屋中醒来,昨夜婉拒了香寒的留宿邀请,冒雪离了花满楼,冷月凉雪踏上去倒是有几分诗人雅兴,可区区在下却只能安生呆在脂粉簇拥里,作几首调戏窑姐儿小倌儿的淫诗。

背好竹筐,一路晃悠,目标是城东的来福客栈,沿路街边有细碎鞭炮炸开的红纸,熏鼻的淡硝味伴着糖糕的气息,象征着除夕已过,该做活的做活,该上工的上工。

走到街边糖糕摊子前,花了两块碎银子换上两块糕点,哆嗦着手蹭着上头香软热气,卖糖糕的王婶打趣道,“哟,白秀才今日大年初一还去来福客栈说书?”

我舔了口糖糕上头的细碎桂花油,倒是足斤足两的香气四溢,含糊道,“王大婶儿,这不是大年初一打赏多么。”

不想王婶突然凑近我面前,皱巴菊花纹的脸面让我很是想往上头撂几枚银针,她蹙着眉心,连带整张脸到脖子都皱起,故作低声,实则大嗓门,“白秀才呀,听婶儿一句,这正当年的好年龄,总到窑子里作甚么妖。”

果然这女子不论十八还是五十八,说长道短本领都是臻至化境。

我呸!我昨儿还见你五十郎当岁脑袋都秃瓢的汉子去花满楼里找小翠红,不管好家里男人,寻我来说事。

周遭有早晨食客看过来,个个面带意味深长,我只得面上谦虚有教如同她是我亲邻好大娘,“小生只是去风月场合同里头客人打打双陆挣个零活而已,实在不是去寻哪位姑娘小娇的。”

不成想王大婶依旧不屈不挠,眼色闪烁,“这年头去花满楼那种地方的,不是寻姐儿就是寻倌儿,难道白秀才你其实是……”

大娘愈发说弯,我一脑门子冷汗涔涔,只得低声道,“大婶儿,实话告诉您罢,我……我不成。”

大婶恍然大悟,尖声喊了一句,“原来白秀才你是个不举!”

有数道灼灼目光激射过来,我讪讪一笑,默不作声作势舔了舔手中糖糕上的桂花油。

这时有几名短打灰衫的掮客路过,大婶终于把一腔热血转而投入了生财事业里,暂时无空闲理睬我,我如逢大赦,赶紧趁机溜开,脚底抹油。

难得一次撩衫子撒腿狂奔里,隐隐还能听见空旷大街上回荡王大婶惨烈尖叫,“白秀才,下回我往你买的糖糕里搁羊肾,望你早日金枪不倒!”

“望你早日金枪不倒!”

“早日金枪不倒!”

“不倒!”

“倒……”此嚎叫回荡在我耳朵与青石砖街上,久久不散。

你他姥姥才糖糕搁羊肾!祝你姑表亲戚吃糖糕都搁一股子腥燥味儿满屋里飘!

路上甚至有五岁童子,一边死命拍掌一边露出缺牙嘴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口中还替我欢呼助威,“好好好!好好好!哥哥跑得真俊。”

终于一路发足狂奔到了来福客栈,我停下来撑着腿大喘气,看着手里黏巴巴的糖糊,心中有些跌气,难道今日大年初一我出门就犯太岁?

客栈总是人来人往,形形色/色又三教九流,大多是出门在外的游子,辛酸打拼的掮客。像我这般无所事事整日以混吃骗喝为生的人着实不多,就譬如走在街上,我除却今日这般狼狈,平日都是优哉游哉恍然便是一个登徒子,而另一些则是辛勤劳作,连每一个步子都压着时间走。

《忘川小酌 完结+番外》TXT全集下载_8

与客栈水灵皮光的小二交了今日的占位碎银后,我从背筐里掏出牙板和白巾子走到平日里说书的老位置,果不其然便见着了那班老小子齐齐整整咧开黑黄牙齿等着我给他们说故事。

大年初一,果然还是有许多闲情雅致不必走亲戚的人么。

打了个同唱戏一般的花腔,我小碎步迈过去,“哟,各位老爷子起得甚早呀。”

参差不齐却又抖擞得很的声音老态龙钟,“白秀才今日也早。”

这是每日的常规话题,老小子们大多都是街坊邻舍的清闲老人,有些儿子闺女要么娶恶媳妇儿要么嫁到远地,有些甚至早就一生孤寡,好歹还是有些早年积攒下来的闲钱家业不至于平素过得太落魄。

真是个人心如雪的世代,当初我路经此地,见他们同我一般无二的遭遇,便留了下来。

在附近找了处居所租下,每日到来福客栈给他们讲一讲当初白无常同我说的你侬我侬情儿故事或者黑无常阴着脸缅怀盖世英雄。一天下来收入几十枚铜板也能买得半两白面自己蒸几个雪白馒头,吃一个,留几个给“家”周遭讨钱的小乞儿。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除却夜夜同楼熙插科打诨。

目光巡梭过一班老小子,唔,一个没少,看样子身体大多不错。终于眼尖的本秀才发现似乎多了一个头,细细瞧过去,原来是多了一个听客。

若是平日发现这般模样我还是会为自己的说书口技好生骄傲一番,只因我说的这故事年代太多久远导致平素都没几个年轻一辈的听,而现今百姓大多对宫闱丑事喜闻乐见,好八卦长舌。

只是现下这一位,我瞧过去却是心里冷完了脸上僵硬。

这位新听客正目光炯炯瞧着我,似乎我脸上能变戏法开出一朵烂桃花。我回过目光,与他持平,尽量不慌乱不震惊。

他长得不算普通,甚至是貌美姣好比女子更甚,清古雅艳,美而不妖。这是一张曾经在八极宫我日日夜夜勤学只为易成的一张容貌,更是让我心中梦靥横亘至今的皮囊。

他长得同如今面容更改背后的夜兮白我秀才我一模一样,甚至眉梢神情动作都如出一辙。

周围无人惊讶艳羡是因为他也带着一张□□,好巧不巧,这张平平无奇的面具正是从我当年在忘川谷中无聊制成,兜售出去的数十张面具中的一张。

因为深谙这一道,故而我才能看透他平静皮囊后头那张真脸,迦叶啊迦叶,我已经逃到人间,可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里逼么。

我打开手掌,掌心是一道深长断纹,横亘整个手掌,自天象命理而言,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

想当年我在忘川谷中替人收钱做事,虽非伤天害理,到底也是违背了原先许多人生活轨迹。掌中断纹慢慢呈现直至横亘整个手掌时,我找过江湖闻名的一位天机先生,说白了就是个跳大神的算命瞎子。

我长成现在,骨子里好说歹说也成了一位俊俏仙君,不想会有一天要落得找凡人算命的下场。

跳大神的算命瞎子摸了我葱白嫩滑的手腕许久,才故作高深叹了口气,凹陷的眼窝黑黢黢恐怖阴森,还拈着拉碴胡须朝我乱喷口水,“这位公子,你骨骼精奇……”

我捋了捋衣衫,假笑一声,道,“天机先生您接下来不是要说我骨骼精奇,一身奇筋,是天生大侠命格么?”

老瞎子却摇了摇头,龇着黑黄带菜籽的牙朝我“嘿嘿”直笑,“小老儿却不是说这个。而是公子你骨骼精奇,而手心纹路颇深,只怕是静音无根,早夭之兆。”

你他姥姥的早夭之兆你还笑得这么下作开心?我真是委了几百年的仙龄来称你一声长辈。

我当下便做了个不信的表情,可叹这瞎子也不知道是真瞎子还是装出来的江湖神棍,又瞬间变幻表情,苦大仇深长长嘘了一口隔夜酒气,“公子我观你骨骼不过十七、八岁之龄,可叹大好年华却是个如此命相,趁着二十岁整生之前,珍惜余下性命,及时行乐罢。”

可叹是不是我断言之事都成了空谈,譬如当年觉得容泽是个无聊的美人,她后来却做了好大一档子足够让人津津乐道的事来证明给我看。又譬如这个天机老瞎子,我当时只将他当做骗钱神棍,却不想他说的话又证实得好不明白。

神仙除却魂飞魄散,断然是不可能死的。

当时我只将天机先生这一番言辞当做无稽之谈,一笑而过便也忘了,直到那年入秋,我一天入夜,睡着睡着便差点睡成了活死人。

当时除却我之外,在忘川谷还有个我捡回来的哑奴,后来成了忘川谷的主事,我的称职小仆人,长得倒是普普通通,做起事来却利索得很,好不拖泥带水。

他在我全身大穴扎针让我醒来时,离我睡下已然过了四、五日,当时他的手语形容是以为我在学辟谷,便没叫我,却不想我不止五感封闭,更是灵识丧失,至终用了个这么平日里会千疼万疼的法子将我叫了起来。

再次寻到天机老瞎子时,他依旧还是那句话,当时说完,老瞎子还甚是蹉跎的叹息了一声,“纵有冲霄漫天志,失运状元不如狗呀。”

“那这早夭之兆可有解法?”

老瞎子捻须一笑,捉着我的手又来回摸了个遍,连黑黢黢的眼眶都透着穿堂风,“公子是司易容换面之道?”

哟,这跳大神的连我老窝都查清了?想了片刻,我颔首道,“天机先生果真奇人也。”

老瞎子摆了摆手,指着自己一对眼窝,朝我道,“这便是当初老朽泄露天机,故而惨遭变故。”

我凑近作势仔细一瞧,啧啧,果真好大一个变故哟。于是继续不耻下问,“那天机先生可有这掌痕的解法?”

老瞎子故作高深,“……易容易心。”

于是我撩撩衣摆便离开了。

这厮忒无耻,我自个儿的老本行我自个儿不清楚么。

虽则还是不大相信这个老神棍,我却还是开始为了掌心断纹而当其拼命兰草郎来。之后每隔年余,我不停改脸换面,只为逃过所谓天眼,避过属于原本自己真正面貌的天劫与命格。虽则照我想来,该是堪堪避过劫数,不过手心命纹却未曾变更,依旧横亘深深。

每换过一张脸,我便将之制成膏膜□□,这一道我原先也不会,后来慢慢浸淫,却到底还是学了几手以做备用,至于动刀削骨,更是不在话下,不过是对他人脸面而言。待手里的□□做好,便让哑仆兜售出去,聊以换做生计。

今日见到这人脸上,便是我当年为自己避劫易容的脸面后做成的面具。

撩开袍子,摆好茶水,白巾子围在脖间,我打起牙板又轻咳一声,撩起唱腔尖尖,今日故事正式开场。

“且说到上回,那美人兰陵王从背后抽出一把长弓,拉成满月,直直对着城头上虎目圆瞪的守城将军一声请喝,羽箭飞扬,守城那厮还来不及叫上一叫,便叫羽箭当胸贯穿。乍是惊变突起!兰陵王这一箭直直穿过守城将军胸膛,还钉在了西戎城的大旗上,羽箭上余力不穷,将旗杆震断,径直跌塌下来。”

座下的小老头们一个个面带惊奇,让不才在下我很是受用,余光瞥过那人,他却直直看着我,眼眸一瞬不瞬。

这种目光实在不大好受,撩拨得我心里又是酸楚,又是怒意横生。

“那守城将军怎生也想不着,他一生兵戈铁马,战功彪炳,如今却叫一个红口白牙的书生将军一箭穿心。可叹这英雄骁勇,却不敌长江后浪,若说这心中愤懑,就更不比实力悬殊。接下来么,便是这顺理成章的城破投降。”

“兰陵王这方将士皆撩起他虎虎生威的大刀兵戈,对着城中美妇金银摩拳擦掌。可兰陵王向来信奉兵过城中,不惊一畜。他自然是不许部下□□掳掠,如此一来,自然是发生了争执……”

我才拍一下牙板,一直看着我的假面男子开口轻笑,“说书先生说得甚好不过,只是在下听过的传说与先生着实大相径庭。先不说先生口中的兰陵王如何大力无穷,又或者信奉兵过城中,不惊一畜。据在下所知,一来,兰陵王行军打仗,必定带着兽脸面具,不会让敌方将领知他长相。这二来,行军里一般都是待攻打城破,便要掳女充为军妓,劫粮为补兵中。所以方才先生所说,里头实在不足为信之处太多。”

我嘴硬,“那你又何从得知我所说为假?”

那位兄台温文有礼,“在下不巧是个酸腐书生,对这传记之类也熟知得很,若是先生要在下说出整段兰陵王的历史,在下也是能说得出的。”

虽然我着实想让他说一说,不过老头们却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个直瞪着我要我解释。

我当下哑口无言,这是被踢场子了。

见我久久不做声,本秀才的看官们便一个个站起来,用“阁下满口大话”的眼神盯着我,又掂着手中的铜板,陆陆续续潇洒离去,直到一个不剩,哦不,还剩一位,踢我场子的那位。

世态炎凉得忒狠了,连个大子儿也不留给我这个穷酸说书秀才。

白无常啊白无常,你害我跌足脸面,再见你时,我定要拿个大棒照着你嘴巴抽上足足一百下,再打落满口大牙!

不想待人走散后,那位兄台又起身走了过来,朝我道,“不过先生说书,妙趣横生。在下很想同先生结识一番,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虽然不喜此人太过耿直正经,可他脸上面具却让我生了兴趣,我还是白着眼珠望他,“街坊都唤我白二,你呢,说来听听。”

兄台笑了一笑,表情不达眼底,“在下姓桑名问。”

桑问么?倒是个文绉绉的名字。

我很是理所当然的拉桑问陪我一起去花满楼吃花酒。

凡人总是对容貌一事过于苛求,可现下我又发现了一件十分稀奇的事,便是我与桑问这么两个同顶假面的大老爷们儿站在一处,别人瞧我们的目光却十分不同。看他极其正经,瞧我却不怀好意。

于是本秀才细细比较了一番,才发现如何叫做青衫儒士与市井流痞。当然,前者是桑问,后者是我。桑问举手投足是真洒脱,我搔首弄姿是假风流。

虽则我对此人委实好奇,看他时心中却避免不了梦憧犯浑,毕竟那张脸实实在在摆在那,于是边走边作不经意朝他道,“我以为桑公子不会来着烟花之地,却原来是看走了眼。”

桑问声音通透,如同上好美玉,“众生平等,烟花地也是谋生处。”

啧啧,这口气,还真是个世外高人不成?却还是假笑一声,朝他眨眼,“桑公子高论。”

见他又闭口不言假道学,方才在来福客栈不是挺能说会道么,哎,我又涎着脸道,“所谓不打不相识,今日既然有幸结识桑公子,来了这花满楼,却不知桑公子喜好那种口味?”

桑问有些疑惑,我便好心同他解释,“花满楼环肥燕瘦的姑娘有之,中青年少的倌郎也有之,就是不知桑公子更好哪口?”

桑问轻笑,“实不相瞒,在下倒是从未来过这等地界。”

我顿时对桑问肃然起敬,须知这凡间男子但凡长到一定岁数,必然会对某些方面极有兴致,且乐此不疲。普通人如若不是进秦楼楚馆,那必然是家中有钱财,早已娶妻纳妾收通房丫头了。

为证实我心中考虑,遂出声问了个极其二缺的问题,“桑公子可是已有家室?”

他摇头,“至今独身一人,让白公子见笑了。”

我疑惑,凑近桑问,在他耳边轻声隐晦道,“难道桑公子……唔,□□有隐疾?”

此问题颇为唐突,导致我才说出口便后悔不迭,幸而桑问并不介意,反而笑得温雅,“没有。”

看他年龄与我相仿,正是凡间娶妻生子的大好年华,却一不收妻妾丫头,二没有难言之隐,那么……

我又恍然大悟,阴测一笑,抬手勾过正在上楼梯的桑问脖子,他正一头雾水,我缓声暧昧撩拨,“原来桑公子同在下,呵呵,是同一道呀。”

桑问却一脸不明我意充无知状,“哪一道?”

我果决戳破他这副清淡表情,“甭羞,几个大老爷们儿有什么不能说,咱们……咳咳,都是断袖嘛。”

桑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朝我摇头道,“在下虽无家室,却也非断袖,只是素来不大近声色罢了。不比白公子,所做之事更是出人意料。”

这人原来是个真道学,我心中嗟叹不已,钦佩之情更上几层楼。面上讪笑不已,心中嗟叹自己今日不禁说故事被踢成胡诌,现下更是折尽脸面。

好歹走了这么一阵还是到了摇光阁,我借机打了个哈哈,拉他坐上平时与楼熙小禽兽打双陆的软榻上。

陆陆续续有面光水灵的小厮进来端茶送水,桑问也不动声色继续挂一副柔柔笑意。

对于桑问,我心中着实有许多疑问。

如今我脸上易容背后的皮相同八极宫废院里的画中人如出一辙,而桑问又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迦叶本身,或者是迦叶三千化身之一,又或者同我一般,只是个与迦叶尊者长得相仿的倒霉鬼。

作为倒霉鬼,我可是赌上忘川边五百年仙龄,我与迦叶必定毫无任何干系。

若是前两种,夜兮白就是灾星降世,倒血霉。若是后一种,夜兮白便是吃饱了撑的虚惊一场。

不过试探还是必须的,故而有了之前我与他那一番东拉西扯。可如今我却只得这么一个讯息,那便是这厮平日生活真同和尚一般,六根清净。

只不过闲扯这么久,我依旧无法判断。

如今不比当年在西海,我一个独处于世,自然要处处防范,尤其这与曾经有揪扯干系的人与物。楼熙姑且不论,他是个纯粹的二世祖,而忘川谷中的哑仆原先是落魄乞丐,还有从前遇上过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

但是他们都不比眼前这位桑问兄台正悠然品茗,一脸云淡风轻,却让我全然摸不着底。

我不语,他不语,两人如同在比谁能不说话更久。

终于我憋不住,“打一把双陆如何?”

桑问凝视我片刻,眼中似有笑意,缓声道,“白公子原来还会双陆?”

我点点头,他亦是笑声说“好”。

同楼熙打过的那副棋盘很快被小厮送上来,桑问谢绝所有窑姐儿招待,只安安心心入了状态,握着棋盒一子一子将我堵死,又一子一子越过我的线,浑然不觉我目光怪异。

他是高手,甚至比当年阿玉不相上下。

输掉第十二把之后,我甩手瘫倒在软榻上,一副再也不欲动弹懒散模样,实则耍赖不想再班门弄斧。

桑问见我这样,打趣道,“白公子这就不想打了么?唔,也是时候了。”

我正自诧异看他,不明白这句“是时候了”是个什么意思,便见摇光阁的门扉被人推开,外头灌入一阵香风来,伴着楼禽兽轻巧戏谑的声音,“哎呀呀,白二你一早来了怎么也不着人通知我。”

楼熙?好巧不巧。

结果他将将进来,见到桑问便当场愣住。

“你……怎么也在?”

桑问松松笑道,“我不是呆在府中无趣么,便借外出诊治机会来瞧瞧你每日来此处见的妙人。一看之下,果然是个妙人呢,白公子,你说是不是?”

不该来的人闯进我平静生活,譬如桑问,该死该早夭的人却未死,譬如我,人终究敌不过命运的捉弄。

楼禽兽站在门边,显见是被吓愣了。桑问却端起手中又换好的茶,慢条斯理喝了起来,默不作声。我有些讪讪,老下心肠自顾自码棋子。

总之摇光阁里气氛十分阴阳怪气。

不过楼熙表情百变的面容更是生动出彩,譬如恋奸情热被撞见,那叫一个唱戏花脸作朱紫青白纷纷色。

楼禽兽最终还是从容走过来,坐到桑问边上,探手取过桑问手里的茶杯,边往自己口中灌去便嗔怪道,“茶性虚寒,不是同你说过许多次么,不宜多喝。”

那难得正经叹息,那极少嘘寒问暖,那小娘子拈茶杯作态,我差点把持不住想冲上前照着楼熙脸上就是两拳。

不过手无缚鸡之力的仙君动手打人,太有失仙格。

哪想桑问更是配合楼熙,伸手替他拭去嘴边水渍,又捏了捏楼熙白净面皮,见到楼熙疼皱了两道眉,他才柔柔笑开,“阿熙今日可是格外喜怒形于色呐。”

在我看来,他二人倒真似一对情深意重的好情儿。

合着桑问竟然不止脸皮是装出来的,连这性格为人亦是,方才这一路与我正经言谈,却原来是反摆我一道。现今这副精明内蕴,才是他本身。

“咳咳……”我支着手强行清清嗓子,以示摇光阁里还有我这么个大活人,唔,大活神仙。

楼熙总算反应过来,也随着咳了两声,道,“话说,你们……你们是怎么结识的?”

我敲了敲手中棋子,道,“这位桑公子是贵府亲眷?”

桑问摇头,朝我轻眨眼睛,“不是哟,在下不过是个楼府住客而已,攀不上亲眷。”

我便怒了努嘴,朝楼熙满口胡诌,“我与桑公子,今日晨间在卖糖糕摊子前有幸结识。”

楼熙这才明白过来,一脸恍然大悟看向桑问,“你也爱吃甜食,我倒是忘了。”

我一愣,心中意念电转,随即口中打趣,“原来如此,不过桑公子,二世子现下这副模样倒是十分少见,平素来花满楼一同耍戏,却不见他对哪个小倌或者花魁如此心热。”

桑问又伸手取茶,却被楼熙拍开手掌,他似乎有些置气,生气表情在平庸假面上活灵活现,“哦?那我可以理解成,白公子这是……吃味?”

楼熙撇嘴,“怎么可能,白二可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

我撩起二郎腿,假作不经意状道,“桑公子,二世子与我,不过牌友罢了。只是你俩这副情形,总忍不住让我想入非非。”

楼熙正待说话,桑问却打断了他,搂过他胳膊一把抱住,眼眸极其有神,忽闪忽闪,“因着我俩就是断袖呀。”

我错愕,“可方才在路上你那一副正儿八经?”

桑问“嘁”了一声,轻摇食指,“你方才一直皱眉,不就是在想我言行不一么。行罢,其实我真是个断袖,真断袖哟,白公子,我其实同你一样。”

我暗嗤,这孙子还真是装得像极了,若是与从前的容泽凑到一处还真是一对强强联合。

不过,我脸上依旧疑惑,“那你同二世子是……”

桑问温文有礼,“他么?你自己问呀。”

楼熙面有窘色,眼神里又含着些宠溺,十足像一位“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温良母亲。

“他同我是一处的,哈哈哈,白二,你若是日后想来楼府,本世子必然也是扫枕席以待你呀。”

我急忙摆手,牛嚼牡丹灌下一碗好茶,“不必不必,我很专情。”我专情于一抔永远永远浸在水中的泡影。

楼熙突发奇想,强抹上一脸笑意,“今日难得相聚,不如抽个空,咱们仨一起去踏个青如何?”

我一头雾水,桑问却拍手叫好,“楼府的吃食不错哟,白公子。当然当然,若是白公子不喜外出,咱们也可以去楼府一同聚一聚,楼府虽然景致不大衬景,到也比这青楼好些。”

瞬间明白过来,楼熙这是为缓和今日三人蓦然齐聚在一处的尴尬气氛。唔,楼府的话,我不大感兴趣,既然他二人既然盛情邀约,我便也只得答应,“那就踏青。”

明明是三人心怀鬼胎,却各自笑意纷呈。

既然如此,我便也猜得出,前日夜里楼熙忽然离去,便该是为了桑问,而桑问本身,依方才看来,该是真带了隐疾,却不是我先前所说的□□。

楼熙得了我的允诺,看向桑问,难得软声,“既然他答应下来,你便除了这皮子,真面目示人方显礼仪。”

随即桑问抚上自己的脸,侧头笑望楼熙,“也是也是,这面具带着还真是不大舒服,既然你开口,我便将它除了,省得你又总是一脸惊愕如同一日三餐都吞苍蝇。”

楼熙忽然转过头,用甚少难得的歉意眼神望着我,虽然我不知这歉意从何而来,打哪里出。

我含着笑,平静凝视桑问缓缓除下脸上薄薄的一层皮子,正是忘川谷中出自我手的面具。随后露出一张白净脸面,略偏瘦弱,轩朗洁净,同八极宫中画中人,也同我假面背后的脸,毫无二致。

当然,气质使然,我若是三教九流一泡污,那桑问便是这一泡污里开出的鲜花。

随即我听见楼熙笑骂了一声,“小白果然是小白,连这张脸皮也成了不见日光的小白脸。”

楼熙唤桑问“小白”,亲热且自然无匹,感情流露真切。

桑问又在棋盘那侧敲了敲,望着我,眸中有流光旖旎,“那便说好,敲定日子,便出门踏青。唔,就称它作‘三俊联谊’!”

我自然同楼熙一起拍手称好,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我悄声哀叹片刻,你二人情投意合你侬我侬便好,偏要叫上我这么个白二傻秀才去做甚。

且如今窗外寒风呼啸,三九寒天,还落着大雪,我真不知你二人这突如其来的踏青决定,是要去哪处踏。

“白连山如何?就白连山罢,既然是踏青,我记得白连山是环山,下头是地火,中间有温泉,四季如春。”

“好好好,阿熙说哪里便是哪里。”

我点点头,边挑眉边作认同状“嗯哈哦呃。”

桑问与楼熙是做决定的主子,我是随从跟班小力笨儿。要去的地方是昌州之外极其偏僻的白连山,山路陡峭崎岖,马匹无论千里还是汗血,皆不宜行进,于是换成两头皮毛稀疏拉碴的丑骡子。

顾念到“三俊联谊”行程乐趣,便没要多余的赶车人,随即,楼熙自然成了车夫,我不得不说,楼禽兽那厮手黑得很,骡子屁股都被他抽红了。

我盘腿坐在五脏俱全的精巧车厢里,嗅着桑问手中拈着的药制信香,有些昏昏欲睡。

骡子拉车,五步一顿,行行复停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周遭已经很久没有帝都纷扰的人声,我试探着撩开帘子,冰冷风雪登时猛力灌入。入眼景致从人声鼎沸的截到变作连绵的雪地与山脉,地下路开始崎岖不平起来,离官道也越来越远。

车夫楼熙笼着一件鹤羽大麾,脑勺后只系一条紫色锦缎齐脑勺绾住漆发,长腿耷拉在座边一晃一晃,半分正经也无。下巴尖细,从我这方看去,倒是个弧度美好,即使穿得厚重,冰天雪地中也让人觉得气度甚是高华,平日到真是没看出。

兴许是错觉罢,他面上懒散表情同从前带我玩耍时的阿玉有两分神似。

我拉回帘子,回头却撞上桑问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他全身裹在一条雪白皮毛的狐裘里,偶尔咳嗽两声,如今近处瞧来,果然发觉桑问眼下泛青,唇际有紫,是身带顽疾之兆。

他唇角勾笑,“白公子似乎对阿熙很有兴致。”

我眯眼轻笑,“小生只是想瞅瞅贵公子当个赶车马夫,或者骡夫,会如何有趣。”

桑问饶有兴致,我却收回目光,耷拉下眼皮,朝桑问摊开双手,“不过世子看上去十分称职,小生左瞅右瞧,还未寻到任何有趣之处。”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改穴的银针现今在身子里已经如同自身根骨一般,与我融为一体。

自上回得知自己掌纹事故后,我便一直形貌多变,今日又特地微微立了眉峰,这样便显得精神足许多,显得本秀才对此番踏青还是极其郑重,并非平素老不正经。

可我还是怎么也瞧不惯桑问那张脸面,还有他笑容既柔和又灿烂。

“白公子眉头紧蹙,似乎有伤神之事?”桑问拈着香,用手扇了扇,那股子清浅药香扑鼻而来,舒扩心神,他继续道,“这是宁神的线香,白公子已经知道我这身子不大管事,所以还是时刻提防着什么时候便死了的好。”

我抬头“哈”了一声,拎起边上一直悉心煨好的药罐,取了汤盏细细盛了半碗递过去给桑问,“喏,世子叮嘱,一定要让你把它尽数喝完了。”

“好苦。”桑问皱起眉头不乐意伸手来接,我叹了口气,这药从早晨才出厨的热汤,到上马车也一直在煨,文火熬煮不停,最初飘出的香气倒是馨然好闻。

现下少了一半的药汁倒出来,才发觉这半盏褐色汤液浓稠得很,甚至连其间苦意也能让人嗅得明明白白。

车厢里空间甚大,能容下我与桑问,加上二人中间的小几与暖炉,还有我们侧边的煨药炉子,与置衣置书的长柜。

我想了想,自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并着药盏一起轻轻置在桑问面前案几上,“桑公子,这个也给你。”。

我心中盘算,楼熙用骡子替了马匹,定然也考虑过马匹行路快却颠簸,骡子虽慢却平缓,不让桑问受那些个罪。呵,楼二世子娇生惯养,难得心细一回。

“这是?”桑问眼中有些疑惑,却依旧看着案几上的灰布锦囊与药盏,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既然楼禽兽/交代过我,我也只得替他将这“灌药”之事做得彻底。

“蜜饯一类,唤作车厘子,乡野小物,世子与桑公子想必平日倒也不怎么接触。”我伸手拉开锦囊上的细绳,灰扑扑布料包裹下,是一粒粒圆润饱满的殷红果实,如同海底珊瑚鲜妍。

桑问见此,似乎愣了片刻,转瞬又从容笑开,“瞧上去就引人食欲,白公子手里心中,总有三千乐趣无穷呀。”

我板着脸,作正经状微笑,“先喝药。”

桑问叹气,自狐裘里探出苍白手掌,取了药盏,咬唇片刻,十分无辜,又望了望案几上一包车厘子,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干脆仰头,将盏中药汁一饮而尽。

我觑眼瞧他大吐舌头的模样,心中暗笑,待会儿桑问要吃蜜饯……

我垂下目光,案几上车厘子是今日晨间在小摊上买到,现下只正月过初,而车厘子花期三月,成熟该是五月,现下这些,毋庸置疑是催熟而成的野果,想来该是酸得很。

不成想桑问捧着我的小锦囊,挑出一粒粒火红果实,放在嘴中嚼得欢畅,殷红果汁伴着药汤痕迹,交错在他细致唇角,斑驳妖异。

忽然骡子车停住,风卷车帘,是楼熙自外间探进的大好头颅一只,他呵了口凉气成雾,笑嘻嘻调侃道,“到地方了,两位爷,下来罢。”

之后每每想起这一回的“踏青”,我心中总要嗤嘲一声,真可以算作是啼笑皆非,却无从作想。

楼熙探手伸进来接过桑问,小心翼翼,“天冷冻滑,这马车也只能停在山腰缝隙前头,驴和马车都进不去,小白你下来得小心些。”

有那么片刻,我以为这声“小白”是在唤我。

随即晃神过来自行下了骡车,面前是一片萧瑟,地面结了寸许厚的坚冰,我一个不着意便径直跌了下去,四仰八叉脚朝天。震得边上树丫扑簌簌落下几大团雪来,兜头盖在我脸上。

想来该是十分滑稽,只因楼熙那厮在一旁扶着桑问却笑得喘不过气。

“啪”一声,楼熙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立时皱起,糊满雪碴子的睫毛不停抖动,眉毛亦是。他眼风自我手中的雪团扫至我正笑得优哉游哉的脸上,从龇牙咧嘴到目露凶光,“白二你个……”

可惜还未待他再接完下头的话,我手中又迅速搓了另外一只雪团,左右开弓朝他掷了过去。“啪啪”两声,又砸了楼熙满脸,他张着却没说出话的嘴里还含着一口我扔过去的雪碴子。

这回轮到桑问咳嗽着轻声笑出来,他边笑还不忘打趣我俩,“都是二十郎当岁,怎生还同两个三岁孩子一般,得幸并无旁人瞧见,否则我可是丢足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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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起来拍去身上污雪,楼熙抹脸吐尽口中雪水,他同我两看两相厌,各自“哼”一声,便一左一右簇拥着真主子桑问踏过枯枝雪沫与满地萧瑟,踏进白连山山腰缝隙中。

一看之下我才明白,难怪桑问同楼禽兽都说是“踏青”,原来这里头果真别有洞天。

我自桑问口中得知,白连山是连绵山脉,在帝都外的这座阳曦峰便是它之主峰,阳曦峰是碗状环峰,下头有地火岩浆,山顶往上木植稀疏,便是“碗心”,而我与楼熙、桑问三人此时恰好身处阳曦峰的“碗心”。

昌州地处偏北,故而一年中大半是秋冬寒天。而我们身处的此间胜景,便是外头冰天雪地,封冻连绵,里头却是暖如春夏,绿草茵茵。且因这地火炙热,抬头甚至能见雪花飘落,却在半空中蓦然蒸腾消失,如同幻影,扬扬洒洒又甚为好看。

“此处有天然温泉?”山谷极其宽敞,是因方才嗅到硫磺气息,又见见远处有袅袅烟雾升起,我不禁脱口而出。

桑问点点头,“此处难得有温暖,且约莫是个两三年才一次的样子,因着阳曦峰中极少遇上整年都寒凉,此处也不知为何,植物盘长十分迅速。”

我俯身扯下一茎枯萎的草叶,放在口中嚼一嚼,随即又毫不顾忌形象一口吐出。

心头有阵疑惑兼凉意,此处植被当然会生长迅速,该是被施过仙法,否则依照这阳曦峰地火旺盛,夏日时分此处约莫便是个火炉,又怎么会在短短两季就生就我眼前这副葱郁形容?

这里头有仙人气息,清清淡淡,若隐若现,却熟悉得很,我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还是松下一口气,总之踏青是件愉悦的事情,同眼前两位一处,只要不特特去瞧桑问那张笑脸,我委实不必背太大包袱。

桑问低低同楼熙耳旁说了句话,又抬起头来看一眼就势躺在草地上抻懒腰的本秀才,从容道,“我去温泉边洗个脸,今日从楼府带了上好食材,阿熙你定要好好露一手。”

升级做楼伙夫的楼车夫点点头,我这才发现他背上有只甚为庞大的包裹,啧啧,方才一路进来我是眼瞎了不成?居然没有瞧见。

大抵是楼熙这厮太没存在感。

起身寻了一处极其平坦的草地,傍着一颗根深叶茂的老树,我撩起衣衫再次坐下,脱下靴子置于一旁,手上抓了一把松软枯叶慢慢擦去上头的灰。方才鹿皮靴上雪水融化,所以一路进来也沾了许多草灰。

不想再抬起头,楼禽兽却一脸鄙夷瞧着我,“白二,若是以后你要去我府中,我定然不会让人将你放进来。”

我吸吸鼻子,看一眼手背还算干净,搔搔有些痒的耳后,又听他说,“即使你日后脱了鞋,不对,即使焚香沐浴,斋戒茹素,本世子也不让你进门。”

这里头甚温暖,我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支起脖子,解开外衫领扣透气,“衣冠禽兽,装模作样。即便是你十二抬大轿来迎本我,我也不稀得去你那朱紫金碧的高门大宅。”

不想楼熙却大踏步过来,放下背后包袱,又将身上鹤羽大麾扔在草地上,居高临下看着我,“白二,你这德性,日后甭论俊俏公子哥儿,就连街头卖菜大婶也未必看得上你。”

我油腔滑调,伸出拭过灰尘又挠过耳朵的手,作势要搭在楼熙腰间,“二世子曾经不是说过要同小生永以为好也么?”

还没等我手抻到他身边,楼禽兽便一跃跳开,姿势表情一应嫌弃恶心。我手边漫过一阵风,讪讪伸回来又挠挠头,“二世子果真是个白眼狼。”

楼熙站得离我极远,捏住鼻子怪叫,“白二你这是几日没洗澡?身上都快长虱子了罢!”

我摊开双手做无赖状,“前几日不是还在小生身上揩过油么,二世子忘性真大。”

远远瞥见桑问手中抱着狐裘慢步走来,回头又看楼熙还是一副“白二勿进”的神情,本秀才叹了口气,慢悠悠爬起来,撸起裤腿,便赤脚朝桑问来的方向走去。

擦身而过时,我听见桑问在我耳边轻声淡道,“泉边有石。”随即他脚步轻快起来,走向楼熙。

不过半炷香我便走到温泉边,袅袅雾气蒸得我这株草身里的元神都在震颤不已。木植大都惧热喜凉,我也不例外。所以今日外出,他二人裹得如同两只粽子,我一身白衫格外清凉,难得显出一回清瘦伶仃少年样。

泉边着实有一块孤零零大石杵在那处,似是专程让人上前搭个衣裳。

我走过去,赤脚踏在草丛上“咔嚓”作响。

石头光滑,一旁扔着许多零碎尖锐小石块,大石上头被小石片用了力道刻出几个齐整的字,是新刻上的痕迹。

楼、枯舟。

我端详片刻,平静取过一块尖锐有棱角的石块,将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划得面目全非。

随即本秀才又仔仔细细在卵石上头扭曲刻上另外几个字。

哥舒让,夜兮白。

扔掉手中石块,我咧嘴笑得傻缺,口中轻哼,“这才是该刻在石头上的物事。”

冬寒,原先我对外界一无所知,拜你所赐才能见一回夕阳西下。既然日后你无法看了,我便代你来看罢。

我会过得很好,譬如现下悠闲,时光如水。

换得江山春色好,丹心不怯断头台。

温泉中硫磺味稍微浓重了些,水汽氤氲里,我板板手踢踢腿,经脉倒是活络得很。

脑中空泛,实在无东西可想,我想起来当初在西海时,文劫曾经同我说过关于阿玉破出地府之前的往事,当然,隐去了迦叶那段。

西海是龙族为尊,而龙生九子,老大是囚牛,接下来是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饕餮,最后的小老九便是螭吻,当时文劫与舞难的父亲文远,夜族首领已经是阿玉部下。

螭吻簪玉,是命定的辟火神,名为枯舟,取水枯舟止之意。

在当时文劫的话中,龙族与九重天本是泾渭分明,龙族内部后来逐渐生出嫌隙,有止战一派,好战一派,这才有了内斗一事。

阿玉原本游历六界,与世无争,与老二睚眦同为止战一派。而此二神皆是九子中战力卓然一辈,尤其睚眦,龙族年轻一辈中能为无出其右。其余七子除却饕餮,都是好战一派,饕餮虽口称中立,却是偏向好战一派。

而当时龙族老辈龙尊早已坐化,阿玉手下又有八部众将士,西海重权在握,又有睚眦用户,是以这顽劣螭吻却成了众望所归的龙尊。可恰逢阿玉下凡厮混,饕餮与嘲风心中不忿,暗中勾结其余五子,将睚眦暗害于西海极殿中,用的便是囚牛的两仪阵。

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八卦,八卦六十四阵,六十四阵三千幻象,既实又虚,虚又生变,变则生戾。

若是他们当时一个个同睚眦单挑,必然是十死无生,而当时睚眦没想到的,却是正内斗得欢愉的其余七子竟然联合起来对付他,手足相残,睚眦一时错愕不及。

如此,睚眦在这一场围攻中,不幸身死,且魂飞魄散,其余七子毫发无损。

当时阿玉初闻兄长死讯,且是死在另几个手足手中,心中自然悲愤交加。却不想匆忙赶回来,面对的却又是另一场围歼。

当时文劫说道此处,还特特抖了声音,眼眶甚至也冒了红。

饕餮与嘲风煽动其余五子,在西海天渊困住阿玉,可当时不止阿玉在场,还有夜族文远,阿玉也不似睚眦空有武力。

文劫说,那一日西海里处处都是仙灵肆意翻搅,海水甚至蒸腾半寸有余。

最终蒲牢与狻猊、赑屃、狴犴全部重伤战死,囚牛身受重创被嘲风反戈一击至死,饕餮遁走,嘲风安享西海龙尊之位。夜族文远战死,阿玉当时已是重伤,离开西海直上九重天欲要讨回公道。

以一己之力独迎几位摩拳擦掌的“猛虎饿狼”,阿玉浴血,为他自己,也为死得不明不白的睚眦兄长。

风卷长天,浮云万千,西海之渊里翻滚着手足亲血,针锋相对。

却不想九重天坐看鹬蚌相争,仙人翻脸无情,二话不说也与阿玉兵戈相对。

最终阿玉被西天迦叶尊者亲手镇压。

卞城王宫下镇压千年,他之悲愤,他之郁卒,他心中对天道不公的怒斥,谁也听不见。而后我将他对迦叶的心声补上,便是为自己所爱的人亲手所伤,怎生会不绝望,怎生会不悲哀。

只是从前他带我游长生城,城中无论小妖或者小仙,对他都毕恭毕敬,发自肺腑。

文劫与舞难等他千年,秣兵历马,同样忍辱负重,却毫无怨言一直追随他。

所以我相信他是一个好尊主,所以心中欢喜他。即使他反复无常,即使他动辄残忍暴戾,可我相信在阿玉的内心,却还是生性懒散,只期两袖清风的玉枯舟。

我心中一直隐然如此期望。

而他从前同我说过的银鱼与少年的故事,该是说他与迦叶罢。

“小鱼要执着,先抛了手头的物事,然后寻到那人,再快快乐乐的在一起。”

我当时如是说,心无旁骛,不知迦叶是何许人也。

可时移世易,当时天真稚拙的兰草仙童已然长成现下如同市井凡人一般,整日到处臭贫,满口胡诌的白二秀才。

在凡间这二十年来,我见过形形色色凡人譬如朝花夕落,听了成百上千折从未听过的戏本子,酸甜苦辣。摸爬滚打,只遇上这么一个楼熙同我有话讲,在一起过得轻松,原本打算与他插科打诨个几十年待他老去入土,现下却又冒出个桑问。

时不与我谋,桑问身上疑团太多,我心里隐约惶恐不安。

不必在一处停留太久,我还要走到冬寒曾经同我说的极南之地,然后看看手上这命定劫数能不能消去,不能消去也罢,说不定哪日也就早早去见冬寒了。

温泉水清澈,白气蒸腾得我周身活络得很,掬起一捧水来,冷不丁身后传来草叶被踩扁的声音。

“白二,你泡了这么久,该洗得皮也发皱了罢?”楼禽兽声音戏谑,低低传来。

我转头递了个眼色与他,“衣冠禽兽,不知礼仪廉耻,非礼勿视呀非礼勿视。”

楼熙站到我身边的大石上蹲着,从上看我,我也索性大大方方抻直了四肢让他瞧个彻底,他终于一脸兴味索然,“嘁,本世子才不稀得瞧你,白二你也不见得是甚好货。”

他说着眼光一转,便瞧到了自己足下大石上的划痕,与我刻下的字迹,似乎愣住那么片刻,才又开口,“夜兮白,哥舒让?这谁呀?什么怪名字?你相好?”

他又讪讪挠了挠头,自说自话,“不对,相好该不是两个。嗳!白二,这到底谁呀。”

我再无耐心,从泉中起身,水珠哗啦滑下,我正视楼熙,“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谁?”

他一脸诧异,似是不明我话中含义。

我扯过他脚下踩着我的衣裳囫囵套上,转瞬间又换了一副脸,笑嘻嘻道,“同你开玩笑,对了,楼禽兽,今日出门,该是你做饭罢。你就好意思将桑公子置在那处独自一人,屁颠颠跑来同我共浴么?”

楼熙啐我,“放什么狗屁。本世子才不稀得……”

我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又爬上岸径自穿上长裤外衫,连水都懒得拭,继续卷起裤腿,朝他道,“那待会儿你一个人吃狗屁,桑问同我吃饭。”

其实这正月踏青本就甚为怪异,现下又多了这么一个雪中奇葩,我心里倒生出许多无所适从来。

走到原先那处草地,抬头看谷顶的天,依旧落着雪花又瓦亮瓦亮,既怪异且冲突。

桑问支着头侧身看我,面前火堆烈烈,手中松枝转动,烤的鲫鱼稣香金黄。

我撩开衣摆坐在他脚边,咧开牙花子笑,“桑公子这是白日生火,不怕起灾?”

桑问哂笑,“好歹不是白日宣淫。”

后头传来草地窸窣声,是楼熙慢腾腾晃荡过来,桑问连忙朝他招手,“快来快来,我记得还搜罗了两壶好酒在你包袱里,方才寻了半天怎么也没瞧见?”

气氛瞬间僵持不下,不知为何。

我鬼使神差伸手撕了一瓣火堆边的烤鱼,囫囵吞了下去也没顾咬不咬着舌头,最后手指头再皮厚也还是给燎起几粒晶莹剔透的泡来,嘴巴里只有烫跟松香含糊混在一处。

楼熙坐在桑问另一边,有些难得沉默,见我在一头嘴巴里都快烫熟了涨红一张脸也闷声不吭,眼中只闪了一星亮光,又熄得半点儿不剩。

桑问依旧堆着一脸笑,让人捉摸不透。

约莫是气氛太过沉闷怪异,楼禽兽低头骂了句娘,又伸手从桑问身后探出两只紧盖着的白玉小壶子,脸上又忽然露出笑来。

“都说喝酒活络气氛,来来来,今日趁着三人,好生喝上一壶,心里添了什么堵什么愁都一气解了。”说着自己开了一壶的封,兀自灌得满脸都是。

二世祖果真二世祖,还暴殄天物。

自当初八极宫被一杯果酒灌醉之后,我就没再碰过这黄汤猫尿。

现下楼熙说得突兀,做得更是突兀。我摆了摆手,“喝酒易误事。”

不想桑问突然也说了句同我一模一样的话。

于是场面更加怪异。

桑问这时又忽然接过楼熙手中另一只壶子,轻轻巧巧拔开塞子,又从包袱里摸索出两只精致酒盏招摇摇拈在手上,蓦然笑得妖冶,“白公子,我们来行令?”

我摇头,“不会。”

桑问挑眉,“那作流水词儿轮着喝?”

我继续摇头,“不会。”我作的那档子淫词艳曲放到桑问面前,照楼禽兽宠他那个度,保不住会一棒子抡死我。

“你做饭?”

“不会。”

“包袱里有牌九,咱们来?”

“这个真不会。”

最后桑问咬唇,“那白公子会什么?”

我如实答道,“打双陆,胡诌故事。”

桑问俊脸一皱,眉梢瞬间风情万种,“常言道一壶浊酒喜相逢,那就来喝杯酒罢。”

说完他便举樽倒了一杯递与我,楼禽兽继续在边上闷头大发财也不来阻止一下,我面上讪讪不过,他这般盛情实在不好推拒,只好接了过来,咬牙一口气将那杯子酒譬如□□鹤顶红咽了下去。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只觉得一股热辣辣灌下去什么感觉也无,想来该是好酒,我却终究还是同楼禽兽一般暴殄天物了一回。

我果然是个一杯倒,眼中瞬间朦胧起来,眼皮子打架半星也不受控只想阖在一块儿好生睡一觉。

隐约瞥见桑问笑脸嫣然,声音轻轻飘飘,“这孩子果然醉了呢,你说是不是呀,舟……”

他漂亮的嘴唇一开一合,我想偏过头瞧瞧楼熙听见桑问在我面前叫这一声“舟”是个甚表情,却怎生也偏不过去。

最终同当初在八极宫时一般,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后来想想,草生里独二次醉酒,我都错过许多好戏折子一般纷繁杂错的段子故事。

我至终醒来时,头顶天空早就换上一副朗夜模样,只是依旧落着眼见着的大雪,我身上有些凉,身子犯懒又不肯动,微微睁开一丝眼缝瞧瞧周围权当醒来。

这一瞧不打紧,就是半口气差点上不来活生生要噎死我。

身边不远篝火熄得还差些暗红隐然,旁边滚着两条瘦精精,伶仃仃的身子。

其实也不算都,楼禽兽还算衣冠整齐,只上身露出大片胸膛,桑问倒是脱得很干净,伏在他身上,发丝铺在楼熙身上,嘴唇贴在楼熙脸上,篝火映照之下,妖冶惊艳。

楼熙也一脸烂醉形容,瞧着也只比我稍稍清醒一些,他看着桑问在他身上乱摸乱爬倒是十分惬意,只偶尔叹息一声。

因着隔得不大远,我也没怎么闹出动静,篝火快熄灭的噼啪声里,楼熙似乎呢喃了一句话。

“小白,你在哪里……”

我闭上眼睛索性睡过去。

往冬寒所说的极南之地还有漫长路途,我不急,哪一日,还会有人同我相谈甚欢。桑问大致身份我也约莫摸着了个底细,只是楼熙,不对,阿玉,你此番情景,是对他泥足深陷。

可以理解,无法原谅。

桑问同楼熙那厢约莫又窸窸窣窣了好一阵子,之后忽然有草地上枯叶被压碎的声音,一阵一阵传来。

我偷偷睁开半丝眼皮子,朦胧里瞧见桑问半扶着楼熙摇晃着身子朝温泉方向走过去,楼熙醉醺醺一步三颠倒,几乎将整个身子挂在桑问身上。

我闭上眼睛,心里长嘘一口气,照楼熙这怂货样儿,大抵是妖精打不了架了,挺好,挺好。

呼出一口浊酒臭气,我翻个身又闭上眼睛。

可惜翻来覆去还是头昏脑胀,心头上又如同黏上半团年糕,一通搅和下来,我直犯恶心。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背,轻缓又漫不经心,桑问的声音在头顶闷闷响起,“别装,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我仍旧装模作样打鼾,桑问似乎又笑了一声,“舟不在,你放心,我现下疲得很,也没空同你打机锋。”

这厮既不靠谱,且不好打发,我此刻还真宁愿他们去温泉妖精打架处处翻红浪。

不过我还是一个兰草打挺翻起身来,正对着桑问阴阳怪气的脸,索性也不再同他充二五八万,“你想怎么样?”

事后想想我现今这番景况真是不够虎,对待狐狸狡狯,你得用恶狼利爪,不论他是否设计于你,先挠上一爪子总没错,与虎谋皮本身就是个凶险活儿。

桑问盘腿坐在我面前,指着下巴道,“夜兮白,你整日琢磨个假脸皮子,难道不累么?”

他唤我夜兮白,证明他早就摸清我老底。

输阵不能输气势,我当即从后脑勺枕骨下头拔出两根血淋淋的银针,收进旁的穴位里,又揉揉许久未曾改换过的脸蛋子,朝他嘻嘻一笑,“你瞧,现下我俩长得可像是一对双生子?”

桑问不置可否,悠然散漫,“我俩应当算是一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种才对。”

“那我所料不差,你果真是迦叶?”

桑问洒然一笑,故作高深,食指并在唇边“嘘”了一声,“我说出来就无趣了,不如你猜。”

猜你姥姥啊猜!

不过我从容大度,不与这个没智慧的假秃驴计较,“和尚不是都六根清净,不近色相的么?亏你还是个修为高深的尊者,当初不会是靠爬那些个神仙后/庭爬上去的罢?”

我这番话说得歹毒,桑问却不以为忤,反而笑着摇了摇头,“如你所见,我委实是个实实在在的凡人。”

我嗤笑,“虽则我不务正业,你也别诓我,迦叶怎么可能是凡人。”

“我是迦叶,却也不是迦叶。不知你有没有听过迦叶三千法相?”

“哦?你的意思是你只是迦叶三千法相之一。”我心里咯噔一响,“那真的迦叶在哪里?”

桑问点点头,又摇摇头,“虽然只是化身,却不影响舟爱的是谁,毕竟我也能算作迦叶了不是么?而且……”桑问吊着话尾,音有些上扬,同最初的阿玉骚包浪催像得很,“兮白,其实你么,也同迦叶有些干系。不过现下寻不着他,我也无法下定论。”

我从不知变故来的如此快,在它要打碎我所有平静生活时,我还懵懂无知,甚而措手不及。

心一下落进滚油里,火烧火燎,焖得熟透。

我从未想过要同迦叶扯上一丝干系,甚至是厌弃与逃避疏远。

桑问见我默然不语,又摇了摇食指,眼睛一眨一眨,“兮白,难道你从前就没怀疑过?西海里该有迦叶旧物罢,当初舟又因何将你自地府带出?你同我与迦叶,怎么都这么像?兮白你就真的未曾怀疑过自己身份?”

在心中怀疑没得到证实之前,所有的怀疑与无目的的考量都是空谈。这是嘲风死后阿玉同我说过的话。

桑问还在继续言笑款款,“我知道,你一定有怀疑过的。对吧对吧?”

我却避过这个问题,“楼熙到底是谁?”

“必然是舟啊。”桑问毫不作想,脱口而出。

“他不是在西海当龙尊?怎么突然来这儿还成了凡人还成了我狐朋狗友?”

桑问长叹一口气,“这个呀,说来话长,大抵要从你当时被鲛人族族君最后一道仙灵带出西海,随即饕餮率大军自南海出发,攻打西海八极宫,当时的舟么,也就是龙尊玉枯舟,也就是你的阿玉……”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我过往的事,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却还是抬起头,尽量面色寡淡下来,“说重点。”

“咳咳,舟受伤很重,魂魄寻着熟悉痕迹而寄养在凡人楼熙的身上,却不想这熟悉的却是你,不过,好歹算是救命草到了。”

我一头雾水,“什么救命草?”还有,阿玉怎么会重伤了……

忽然想起当初我在西海最后一刻,见到他隔着水泡似乎声嘶力竭,面上扭曲似惊似悔。

桑问脸上讪讪,拍了拍衣裳上沾染的灰尘,又难得挠挠头有些憨傻,眉眼弯弯,“怎么说呢……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真实身份,不过兮白,咱们俩是情敌哟,情敌。只是现在,能让舟的魂魄回到仙体的人,也只有你了。”

这人……还真是……怎么说呢?兰草面皮禽兽心肠?

而且还是情敌。

我开口尽量平静,“他做楼禽兽不是很好么?我瞧着你二人过得很滋润么。”

桑问抚掌,眼中戏耍神色骤然消失,取而代之为郑重,“虽然我这人不大喜欢你,不过,舟如今魂魄不大齐整,所以有些错乱,在你之前我便寻到他了。不过相处这么久,我想他该是只记得一个你,小白。”

于是乎滋滋的滚油又将我一颗心哗啦淋了个遍,嘶嘶作响。

我听得自己声音冷静,“哦?是么?”

“兮白,舟如果迟迟不归魂,会出大乱子的。且如今迦叶仙踪飘渺,作为化身的我也便寻不着,所以,只得靠你。”

我心中自他说出阿玉重伤时便开始胡乱咯噔个没完,还隐隐约约发觉迦叶与我着实有某些干系。

似乎这关系还非同一般。

这时我蓦然想起一个问题,便是我同迦叶长得相仿,同他的化身也是。

那么,这世间岂非还有众多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迦叶化身们……

脑中纷繁杂乱,一团揪扯不清,我拈住一丝线头,当即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桑问笑笑,狡狯却温软,“大凡三千世界,佛有三千法相,自然是每一世一法相,这一世里是我,无论你踏平这凡间土地,也只寻得到一个桑问。”

瞬间醍醐灌顶。

三千个陌生人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想想就心里渗凉。

待为我解惑完毕,桑问又换上一脸成竹在胸的戏谑表情,“兮白,你如今顾左右而言他,是对舟心中有所怨恨么?兮白,你得明白,即使你同鲛人族族君关系好,可他毕竟魂飞魄散不得复生,你也不必将此仇记在舟身上。”

我看了他一眼,道,“本来我是相救阿玉,甚至已经打算问你如何施救,何时施救,只是……”我又朝桑问递过去一个自以为似笑非笑的眼神,“只是既然你主动提起冬寒一事,我现下也改了主意,不想救你的舟了。”

阿玉在楼熙身上瞧上去颇为惬意,无一处灾祸病痛的样子。

桑问眸中光亮频频闪动,“舟于你有恩亦有情,若不是他,你区区一个小小草灵如何能出得了地府?兮白,你不能忘本。”

我嘻嘻一笑,将白森森的牙花子笑给他看,“可我怎生却觉得在忘川边成日看走马观花也比如今这磕碜日子好太多?”

这话其实说得很实在,如果当年我没有追随阿玉出来,那现下我应该也每日安生听白无常说段子看各色鬼魂往来,兴许再几百年,我就往二、三重天登仙道了。

只是同我与桑问所说相反,我心中其实十分向往与欢喜外头生活。

原来一直与我相谈甚欢的这个纨绔子弟是故人。

要占据话语决定权,才有做考量的余地与心力。所以尽管心里早就急得如同热锅上快焖熟的蝼蚁,我却还是压着心性与尽量情绪不外露的同桑问周旋。

接下来要谈条件,要拿回桑问让阿玉将他当成夜兮白的损失。照戏折子里来说,这一出既非“欢沁”,也不是“哀声”,而是“夜袭”。照市井街坊吵架骂战来说,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反观桑问,果然也垮下一直堆砌的虚假笑面,“兮白,如若你不救他,舟便会魂飞魄散。你为了一个下贱鲛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舟死?”

我漫不经心道,“冬寒尸骨无存,这笔账又要怎么算,拉着玉枯舟去陪他岂不是很好?”

桑问一脸鄙夷,“舟与你相识恁久,就凭一个姿色上乘点的鲛人便破坏殆尽,原来兮白你也不见得对舟感情如何深如何依赖么。文劫在我面前还将你说得如何情真意切,我才从雪山出来寻你,却不想是这般景况,啧啧,舟真是……”

他忽然又凑过身来,温热鼻息甚而喷在我脸上,熏然幽香,唇际勾出一抹笑容,有些娘娘腔腔。

“兮白,我知道你心里定然有松动。不如这样,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如何?你拿捏着筹码,便给出一个条件,我答应你,然后你救舟,如何?”

我避开他,缓慢摇头,“三件事,答应我三件事,少一件也不成。”一件太少,我一直贪心不足。

桑问思索了片刻,方皱着眉点头答应。

我又问,“你先说如何救他,我再说出我的条件。”我心中无愧疚,也无其他,理所当然得很。

桑问嗤一声,“我倒是不知你什么时候学得这等心机?真不似文劫口中那个天真无害的夜兮白呀。”

他又捂住嘴突然咳嗽几声,脸憋得通红,顺了许久的气才缓过来,继续之前的话题,“兮白,你身上有大乘佛气,平日隐在你精血中,而舟的伤也只有大乘佛气才可施救。所以,一月之后月圆夜,须你半盏心头血。”

这话听上去很凶狠。

见我沉默点头,桑问肩膀骤然松下来,长嘘一口气,道,“那就说出你的条件罢。”

我伸出不大好看的手掌,竖起中间三根,因着长久倒膏膜做□□生出几层厚茧。

“一,既然有一月时长,那便让我做回自己,而你,与文劫彻底离开一月。”我转过身朝空旷谷中轻呼一声,“文先生,许久不见。”

不多时,飒飒风声吹过,卷起地面枯叶飞舞,紫衫白面的文劫转瞬出现在我面前,既不低头也不姿态高昂,只淡淡道了一句,“兮白。”

我早就该想到,此间风景一板一眼,伴着仙人气息若隐若现,极其熟悉。桑问又说到许多他从文劫口中得知的许多事儿,且说得他二人关系也甚为熟稔,这下连我这个历来不大灵光的脑子都能想透彻了,可不就是我那刻板西席先生文白脸儿么。

桑问垂头思索片刻,方道,“好,如你所愿。”

“二,阿玉醒来之后,不必告诉他是夜兮白所救,我只要这一个月,之后无论你告诉他是你或者文劫舞难,又或者阿猫阿狗所救都成。”我既然求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再自欺欺人也毫无意义。

桑问抚掌,“我求之不得。”

“还没完,还有第三,让冬寒,也就是你口中的鲛人族族君哥舒让,让他复生。”

我希望冬寒活在这世间,而不是我心里。

意料之中,桑问骤然脸色大变,“荒天下之大谬!这不可能,魂飞魄散至今也没复生先例。”接着他朝文劫递了个眼色,饱含阴霾。

心念电转,我知晓桑问这眼神意味,忙回过头朝文劫眯眼,眼皮子颤也不颤,“文西席,若是你要擒小白,也得明白,这一个月里,小白有千种方法自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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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劫眼神有些歉疚,话语却决绝,“兮白,我一直以为你对陛下有情,却不想你如此执拗,虽则舞难与陛下素来疼你,连你私下离开西海也未曾追究。可如今事关陛下性命攸关,我唯有对你不住。”

一匹白练流光自他手中滑出,薄如蝉翼,质软而轻,我记得这是文劫极少取出的佩剑“萧杀”。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此形势又逆转一回。

端看文劫如此郑重其事,似乎有意要生擒我,我也缓缓站起身来,“老师是否知道,颂禅殿中有神册命格之类相关记载,小白悉数翻过,而老师并非阿玉或者迦叶那般品阶身份,所以在凡间自是无法动用仙灵伤人。”

我又习惯性咧开牙花子,笑都假模作样,“正好小白曾经修习过两百年凡人皮毛技艺,如今也算小有所成,虽则无法伤人,倒是能自绝于此。既然桑问与老师都不愿答应我让冬寒活过来,我便随阿玉一同魂飞魄散,我不算亏,你们也赚不着。”

此举无礼至极,却是因我无奈,也别无他法。我连御风都不会,劳什子大乘佛气又不知如何动用,遑论逆天改命,让尸骨无存的冬寒醒来。

文劫持着萧杀剑蠢蠢欲动,周遭甚至有肃杀风音卷起枯叶。

我状似有恃无恐,满脸猖狂,张嘴露出舌尖卷起的银针,隔枕骨对准命穴,直愣愣看着文劫,“老师,索性来赌一把如何?看看是老师软剑迅疾,还是小白口中银针更快?”

实则我心中无半点底,只因不论冬寒醒不醒来,阿玉我都是要救的。

我同他足足无声僵持了半炷香有余,桑问在一旁连咳嗽都屏住。

最终桑问的声音颤巍巍自左侧传来,“你们都莫妄动。据我所知,九重天有一物事,名为棱晶盏,此物乃木神句芒所制,用来结凡人/妻子魂魄,这点卷册上曾经有过记载。”

我皱眉,“那是什么?”

“这棱晶盏便是用来盛放破碎魂魄气泽,收一星哥舒让当初残下的气泽,将养个万儿八千、千儿八百年,指不定也能养出个齐整魂魄来。”

如此甚好。

我面上仍然袖着双手,直视文劫,“老师,那棱晶盏在何处?”

不知在我瞧不见的地方桑问又递了眼神与文劫还是怎生,文劫倒是收了萧杀剑,静静道,“棱晶盏是九重天天帝幺女容泽嫁与我西海龙尊的陪嫁嫁妆,此物贵重,如今自然在天女手上。”

老闺秀太过狠毒,在她这座巍峨壮丽的雪峰面前,我充其量就是根矮丘陵上歪歪曲曲的灌木。

于是我侧头看了一眼桑问,后者正朝文劫气急败坏正翻白眼,我朝他笑笑,“桑问,棱晶盏一事,那就多劳你与老师了。”

桑问心不甘情不愿收回表情,低头思忖许久,方道,“一言为定。”

只有这一次机会,好歹得幸我还是赌赢了。

桑问眉头紧锁,口中慢道,“想不到,我真是想不到。”

我挑眉看他,他轻叹一声,道,“连你也变成这样。”

我取出舌尖卷着的银针,并着原先手里暗藏的一并装进衣襟暗袋里,道,“若是一成不变,夜兮白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凡间并不比西海好过多少,不过胜在刺激颇多。

文劫走过来看着我,眼中情绪不明,“小白,你好自为之。”如今我与他身量已然差不多高,自然也回不到以往那般扯着他的衣摆学舞难一同喊着“文白脸儿”的日子。

我试着打趣,“老师,舞难她还好么?凡间都没有她那样活泼的标志人呀。”活泼又标志的疯婆子,也不知以后能不能找到婆家。

文劫点点头,“她守着西海驻兵,日夜无休。”听上去很辛苦忙碌。

我望着温泉的方向,桑问在旁边道,“舟醉了,在温泉里泡着。”

我点点头,文劫又补充道,“自今日起,直至一月之后月圆夜我取棱晶盏与你。兮白,心头血半盏,或许于你会有伤害,文某当年做你先生数年,现今却只能愧对于你。”

我打了个哈哈,摊开双手,“长这么大,除却当年被冬寒划过两刀,至今还未曾受过什么伤,况且还有一月容我放浪形骸,我也逍遥了这么多年,到时候老师莫下太重手让我瘫痪半生就好。”

桑问朝文劫招了招手,“既然如此,文劫你就同我先走罢。”

文劫点头,扶着桑问就要往谷外那条地隙走去,临走时回过身同我说,“兮白,在外头莫要太久,还是回西海罢。”

“老师费心。”我一直没回头,心中直想着这劳什子赌咒搏命的事儿还真是考量心力。待听得身后终于再无声息,我也一屁股坐下来,浑身瘫软,喘得跟孙子一样。

天知道我这是头一回跟别人这么对峙,还是位嗜武的神仙。好在文劫被我唬住,否则我银针还没掼进命脉穴里一命呜呼,他萧杀早就架在我脖子上将我制住了。

桑问终于离开,我撩起裤腿儿,躺在草地上,从身到心都是疏松爽利得意到想仰天狂笑三百声不间歇。

张开手掌,透过手指缝隙看着夜空,现在雪星子也瞧不见了,楼熙那厮要是瞧见我现下扑在草地上的浪催样儿,说不定更嫌我邋遢,连花满楼也不让我去了。

不对,他是阿玉。

一直以来同我耍玩闹腾的楼熙,身子里是阿玉的灵魂。

反正有一个月,慢慢来。

我拍拍灰站起来,依旧赤脚慢腾腾晃荡到温泉那处,楼熙那厮居然没泡在温泉里,反而翻了上来,身上囫囵盖着衫子,眼睛半闭着趴在泉边,乍一看去,混像条湿毛狗儿。

我走过去,用脚踹了踹他的腰子,楼熙嘟嘟囔囔了一句,扭了扭身子,又同一条死鱼一样趴在原处一动不动。

这小模样儿,醉得也忒狠了。

我蹲下身,瞧见他眼眸睁开一丝缝隙,该是醉酒将醒的模样,嘴唇湿润柔软,因着泉边暖气蒸得整张脸绯艳妖娆,衣衫覆盖下的皮肤白皙,倒十足是个纨绔样儿,锥子下巴线条十分锋锐,磕在泉边石上,也不知道石头更疼还是他下巴更疼。

我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划过楼熙眉眼,停在他唇畔,他轻声呢喃,含混不清。

阿玉从不曾露出这种不设防的神情。

随即我站起身,一脚将他踢下水去,换来好大一声“噗通”。

水花四溅里,我随着一起跳下了水,再一声“噗通”。

氤氲热气袭面而来,我在水中拉开衣衫袍带,又捞起面前不远楼熙落下来漂起的外袍,一并扔上岸去,湿衣裳格外笨重,我本就百无一用是书生,又废了大半力气,才将水珠嘀嗒的笨重衣裳拧好水扔上去。

我满意叹息一声,果然温泉暖心暖肺,又格外熨帖。

垂头看自己一马平川的胸前,下头腰身因着泉汤白雾而看不大分明,我其实身板儿不错么,虽则瘦是瘦弱了些,不过好在还是很硬朗,我又如此自恋一番,着实不错。

我揪起脑后散下湿发,正准备朝全岸边划过去,腿上却蓦然一重,我心里咯噔一声连蹬好几下,踢踹不已半晌,才想起楼熙那厮被我扔进水里直至现在,也不知方才被我蹬得呛了几口水没,才讪讪收了腿上力道。

水中身子不大敏感,却仍能感觉有双手自我小腿至大腿上滑蹭,我低头一看,白蒙蒙的蒸腾水汽逐渐现出个人影来,该是楼熙那厮。

若是平日这么陡然一瞧,保管骇得身上炸毛。

他扶上我的腰身,泉面黑影也愈发大了起来,不多时泉面便炸出一道水花,淅沥沥水珠泼洒下,楼熙也冒了半个身子出来,恰如一只出水妖孽。

我暖暖一笑,“阿熙。”我没再易容,将原先的细脸蛋子大大方方露了出来。

他眼睛里有些迷离,恐怕是方才被我蹬得狠了正犯傻。

于是我很有耐心扶上他的肩膀,正对着出水美人,“还真傻了?”随即又咧了咧唇角,心头考虑着平日桑问笑时会不会大张嘴巴直露牙花子。

他不语半天,蓦然一把扣住我水下腰身,脸也瞬间凑了过来,“小白……”

我同他身子贴在一块,都是个不着半寸布料,我瞬间有些脸热,不过好歹这泉里很暖,也蒸得人脸熏红,没将我这想入非非暴露出来。

“白二呢?还睡得同死猪一样?”

“我过去回来一趟,他连个身都没翻。”

楼熙的脸被热气蒸得白皙通透,像薄胎瓷器莹润,质地上乘,眼角风情隐约流泻出当年八极宫里陪我趴在夜央殿美人榻上的慵懒模样。

凤眸晶亮,湿暖呼吸喷在我面前,实在是尤物当前,我一个把持不住,老下心肠,抬手搭上楼熙薄削肩膀,凑上前咬上那两片鲜妍细滑如豆腐的唇瓣。

恍惚里我又听见他含糊叹息了一声“小白”,随即我嘴里一直咬着不动的两块儿小豆腐片开始动了起来,反吮上来,环在我腰间的一只手也抬了起来,顺着腰脊往上,反扣住我后脑勺,整个人也随即压了上来。

“阿玉……”脑子里忽然想起当初在八极宫,伴着满床猩红,被容泽及所有外人撞破的羞辱,后来这废脑子不甚灵光终于将之彻底抛却脑后,现下又猛然想起。

楼熙却用动作制止我接着往下想。

扣在脑后的手开始不规矩起来,两指捏上我左耳珠摩挲揉蹭,抵在我口中的舌头亦是灵巧翻搅,“小白……”原来这便是唇齿交缠,耳鬓厮磨。缠绵温软而美好,一时静默的泉水里只有楼熙与我微微放重的呼吸声。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子被他吻得愈发往后靠,脸也憋得愈来愈红,冷不丁脚下一个打滑,彻底向下仰去,全身落进水里,我措手不及还没来得及屏住呼吸就呛了好大一口水,呼进肺里闷得发慌。

这世间谈情说爱时乐极生悲,大抵再没有比我更惨的了。

却不想没被人捞上去,楼熙那厮反而也通身进了水里,将我往温泉更深处按了下去……

“真听话……”

若叫沧海飞花,不信长夜无眠,若叫苦念成痴,不信人间白头。

“白二!白二!”

到我们搁置行李那处,楼熙四处张望依旧不见“白二”,脸色有些捉急,我心知肚明,却只能做同他一般惊讶的神情。

过了片刻,楼熙发现原先火堆灰烬边他背进来的包袱上搁了一张纸笺,便将我放下,走过去拾起纸笺展开,凤眸在上头巡梭许久,这才“咦”了一声,口中自言自语,“是这样?”

“怎么了?”我凑过去,假意询问,心中直磨牙,为掩饰我这“白二”的行踪,这来送信的定然是文劫,想必昨夜里他来时,我与楼熙在温泉中一番作为也叫他悉数洞悉了去。

白白让他人听了一出活春宫,且是个自来清心寡欲的白面病书生,我委实罪大恶极,并着头大欲裂。

楼熙将纸笺递给我,“喏,你瞧,白二这不讲义气的,就留了封简信说他有急事,借了咱们一匹驴子匆匆跑了,哎,这下好,说好的踏青没踏成。”

我讪讪一笑,接过那张纸笺,觑得上面字迹潦草稚拙,一如几岁幼儿,正是我原先字迹。摸摸肠鸣许久的肚皮,对楼熙道,“说好的吃食也没吃成。”

楼熙走至我身前,环住我双肩,洒然一笑,“成成成,白二那厮本来也就是个状况百出的,既然他这么不告而别,咱们索性就不管了,这样,咱们先做个晌午饭吃。啧啧,也是白二没福气,享受不到世子大人专程做饭。”

你口中的那厮本尊我就在这儿呢,禽兽!

我矮下身脱出他怀中,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一面捶腿一面抬头看向楼熙,“那吃完了咱们回去么?”

楼熙俯下身来,遮住我面前一大片光影,他轻摇食指,比在唇边,“待会儿去个妙地儿,你应当会喜欢。不过若是小白你还想在这儿呆着,也不是不可,只不过我瞧呆在那头的温泉里更是得宜。”说着他又露出昨夜一模一样的涎笑来,看得我骨头作裂。

不论披上哪张皮子,阿玉骨子里依旧还是那尾淫龙嘛。

楼熙抻了抻懒腰,痞气色气都尽显无疑。

接着便是大反常态揪起地上包袱里一角绸缎掀起来系在腰上,又挑拣了几块干木头,哼哧哼哧走到一旁蹲下身子,瞧他做派倒似是搭炉灶要生火,只是身前围的绸缎短小了点儿,我不禁暗笑一声,果真是天生不伦不类。

美人儿头发未梳,衣裳半敞,春光乍露无疑,我却提不起一点儿兴致,劳累过甚,心里满是被吃干抹净的老泪纵横。

见我捶腿揉腰,色胚楼熙又递过来一个能捏出水的眼神儿,吹着口哨道,“你就安安心心坐着,也不必过来搭把手,且瞧着我今日如何做出一锅好物事来。”

我挑眉瞪他,“德性。”随即摊开手脚往后一倒,示意我还就安安生生坐着,连一丝丝挪脚过去的想法都没有。

懒懒散散躺在草地上,侧头看一眼楼熙忙忙碌碌,手中小柴灶已然差不多成了形,正吹着火折子往里点火,面上不见丝毫灰黑。不禁啧啧了两声,平日这厮不显山不露水,连当年在八极宫里也是,却不想还有一手这么好的烧火功夫。

身上乏力得很,直不起身子,我索性双眼一闭,补个青天白日大好觉。

总能清楚得知自己身在梦中,譬如此时我捉着阿玉的衣袖,自己却还是个三岁奶娃娃的身量,周围是八极宫的景致,阿玉正回头看我,他对面是容泽与桑问站在一处,我身后不远立着冬寒。

容泽瞧我的眼神甚挑衅,一半是想将我烤了吃,一半是想将我活剥生吃,总之走到她面前便是个死无葬身之地。桑问不言不语,含情脉脉望着阿玉。“小白,来我身边,我们往南。”冬寒声音清浅温柔,在这一片里尤其显得安适。

阿玉看着桑问,我扯着他的衣袖,眼神却瞟着冬寒,我怎么使劲偏头也偏不过来。

阿玉的背脊线条隔着层层衣料也能看出柔软美好,想伸手抚上去却陡然见他转身朝我叹息,“小白,我们终究不是一路。”

容泽的身后,有一道黑影若隐若现,身量与阿玉相仿,却又不是阿玉,我瞧见他在对阿玉招手,从容得体。

我梦里的脑子尚且不懂阿玉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吸溜着鼻涕吐词不清,“不是一路,我可以同你走一路啊。”

阿玉瞧我的表情留念又有眷意,随之眉目一凛,扯开我的袖子便大步迈向桑问与容泽的方向,我心里焦急,嘶声喊出“阿玉!”他置若罔闻,已经快步走到桑问面前,执起桑问的手,眼神却跳到容泽身边的黑衣人身上。

我看不清那到底是谁,他整个身子都笼在一团迷蒙雾中,只瞧得见阿玉一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而平日里,阿玉眯眼便是他在思量,而且是他不大高兴,即使送他一袋新鲜车厘子,这矫情美人也不大愿意张开嘴巴。

我身后有疏木香气传来,冬寒的声音响在耳边,两只纤瘦手掌也扣上我肩头,力道轻缓,“小白,你要不要同我走?”

我一双眼珠还粘在阿玉身上纹丝不动,冬寒说这话时,我不由打了个激灵,转头却撞见他一双眸子里盛满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