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昆池劫 苍梧宾白 295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9章

  青云

  这一刻裴如凇忽然很想问她把自己放在了什么位置, 是和皇子们同等?地竞逐天下,还是做皇位前最?后一道防线——唯有打?败她?,才能问鼎那至尊之位。

  “我也不知道。”

  裴如凇:“我刚才问出来了?”

  闻禅一本正经地答:“因为我会读心。”

  裴如凇:“……”

  深夜寂静, 人在灯下似乎要比平常更柔软放松, 裴如凇轻声问:“殿下如今……依旧相信那道谶语吗?”

  前世皇帝对公主宠信归宠信, 但似乎没有动过把天下交给她?的念头, 那时的公主虽不像如今这样圆融通透,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也令皇帝对她?放下了猜忌之心。裴如凇猜测她?也许对皇帝做出过某种承诺, 而她?的筹码,很有可能就是笃定自己活不过三十岁那道坎。

  她?三十岁时当今皇帝仍然在位, 除了与手足相争还要与亲爹反目,就算夺得?了皇位可能也享受不了几天, 一旦崩逝,只会令朝局陷入新一轮动荡。

  而闻禅想要的是长久、稳定、仁善英明,能开创一代?治世、为天下人带来安宁与希望的君王——哪怕那个?人的最?后一步是踩着她?的尸骨上位。

  她?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强烈的执念?

  裴如凇并非对公主抱有偏见, 而是他自己在重生一次后再回头审视前世的一切, 才发觉当年闻禅的眼界和抱负远胜他人, 甚至超过了她?最?终选定的新帝闻琢。

  人们常把“居安思危”挂在嘴边劝人劝己, 但长久生活在太?平时代?的人是很难长期保持强烈的警惕心的,对于闻禅这样生于深宫,长在富贵丛中的公主而言, 更是殊为难得?。而且古往今来, 大概没有第?二个?公主会借三年孝期私自离京, 只带着几个?侍女内侍就敢去游历天下。

  “也许吧。”闻禅提起生死, 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毕竟都?已经应验过一次了。”

  裴如凇固执地道:“可是殿下也重生了, 或许劫难已经过去,那道谶语此生不会再应验了。”

  “所以我才说‘不知道’啊。”闻禅抬手点?了点?他的鼻尖,“走一步看?一步,预言不灵当然最?好,要是灵验的话——”

  裴如凇紧紧抓住她?的手:“那就再重来一次,不管多少次……”

  闻禅很心宽地笑了起来,随手在他掌心里一勾,调侃道:“一辈子翻来覆去只活三十年啊,不嫌累得?慌吗?”

  她?溜溜达达地回去梳洗就寝,裴如凇迟了一步,叫人进来收拾碗筷。趁着令他分心的那个?人不在,飞快地在脑海里盘算前因后果。

  那句谶语说的是她?如果遁入空门,可以躲过一劫,如果坚持入世,便?难逃三十岁那一劫。

  闻禅刚才那句话默认了不管重来多少回,她?都?只会选入世而不会选出家——裴如凇还没有自信到理所当然地认为闻禅不出家是因为爱他爱得?连命都?不要了,那么她?不肯如此选择的理由,除了眷恋红尘繁华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

  她?已经知道选择安度一生的代?价是什么,所以宁可短折而亡,也不愿重蹈覆辙。

  时近七月,天气燥热,京师久旱无雨,朝廷里的雷却?一个?接着一个?:三法司长官因办案不利罚俸整年,上上下下被敲打?了一通,太?子和越王也免不了一顿数落,汤山都?督白施罗罚俸,相归海以旧功减罪,削去军职,贬为士卒。

  满篇的“罚”字里,只有两位官员侥幸得?免,一个?是监察御史李焕,因查案有功,以按察使身份随三皇子闻琢巡检汤山郡;另一位是左台侍御史杨廷英,调任西河县令。

  兆京下辖九县,西河县便?是其中之一,县令品级比御史高出一品。杨廷英因为得?罪了长公主,长公主遂令朝中亲信找个?由头将他逐出京城,但偏偏中书?令源叔夜不想让她?称心如意,在中间横插一杠,在御前替杨廷英说了几句话,硬将原本要被调去西川的杨御史改任了西河县令。

  这些时日皇帝难得?雷厉风行,处置了一批官员,又下定决心治理边境流民,但叫朝中官员们议了几回都?不得?法,甚至还有人劝他不要擅动,以免激起边将反心。几次下来,皇帝发觉困难越提越多,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他一个?人舌战群儒,于是一怒之下把闻禅叫进宫替他吵架。

  闻禅上辈子干的最?多的事就是和各种官员吵来吵去,深谙合纵连横之道。一群人吵了整整两天,连饭都?没怎么好好吃,最?后议定先在北境流民问题最?严重的固州、汤山二地试行新法。越王领固州安抚使,三皇子闻琢进封燕王、领汤山安抚使,各往治所收拢流民,安抚百姓。户部、兵部配合重编当地户籍、田册、军籍,刑部新修流民律令,另派御史随行监察、纠弹不法。

  持明公主在嘉运殿一战成?名,朝臣终于领悟了这位殿下缘何独得?皇帝爱重。她?是个?既能拔刀又能讲理的人物,经过禁军哗变那件事后,大部分人对她?的印象都?是杀伐果决、手腕铁血,但在处置北境流民的问题上,她?的思路显然要比其他朝臣更加灵活机变,绝非只求蛮力镇压、贪图一时之功。

  事情一旦开了个?头,后头的许多事也就顺势而行,公主出现?在嘉运殿成?了寻常景色。起初是处理北境的奏报,渐渐地其他政事也要过问她?的意见,再加上她?总能委婉而周全地处置各种棘手难题,甚至连某些朝臣都?隐隐对她?产生了依赖之心。

  整个?夏季,兆京只下了零星两三场小雨,各县均报了旱情,六月时皇帝曾遣太?子往南郊求雨,没什么效果,七月中旬,皇帝决定亲自出京求雨,闻禅等?随行而往,路上见禁军随从护卫,京兆府疏散清场,比从前严整有序许多,显然是从大婚一事里吃足了教训。

  京兆尹何攸的位置恰好离闻禅不远,便?顺路过来拜见,闻禅忙止住他,温声道:“何公为天子出行尽心操持,已是极辛苦了,不必多礼。”

  何攸叹道:“圣人祈雨,为生民大计,下官不过做些分内之事,如何敢称劳苦?倘能为百姓求来一场甘霖,便?是再办上几回,下官也心甘情愿。”

  闻禅点?头道:“行风布雨固然只能靠上天成?全,不过我还是信事在人为,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何公尽管开口?,不管出钱出人,我愿尽些绵薄之力。”

  何攸朝她?拱手为礼,微微躬身:“公主高义,下官先替治下百姓谢过殿下了。”

  闻禅含笑摆摆手,道声“何足挂齿”,放下了竹帘,两人话题到此为止,就是一场再客套不过的官面寒暄。

  次日晚间,何攸微服登门拜访,闻禅在东厅接待他,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何攸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场面,有点?犹疑,闻禅也不多解释,任由驸马坐在她?下首装花瓶,淡淡地道:“见笑了。”

  何攸:“……哪里哪里,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真是羡煞旁人哪。”

  这句马屁拍到了点?子上,裴如凇弯起眼睛,朝他矜持地一笑。

  这个?家里唯一的正经人咳了一声,问道:“何公夤夜来访,所为何事?”

  何攸敛容正色,沉声道:“昨日听了殿下一席话,下官深为感触。实不瞒殿下,兆京近年来旱涝不断,一直靠官仓余粮勉强维持,然而去年秋粮入京时遇上台风洪水,运输途中折损了近三分,而今年开春以来粮价飞涨,米斗五十钱,官仓已罄,眼看?今夏又是大旱,再这样下去,兆京恐怕要闹粮荒了。”

  闻禅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接话。何攸见她?不答,只好咬咬牙继续道:“下官诚知催缴钱粮是本府及治下各县首要之职,只是兆京不比其他州郡,乃是天子脚下、王侯遍地,说句实话,哪一个?都?得?罪不起。长公主府的几个?家奴尚且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仅凭区区在下,实在力有不逮。”

  “我明白何公的意思,”闻禅问道,“筹措粮食是朝廷大计,能插手的地方有限,仅从治下来看?,何公想先从哪里入手,河渠吗?”

  何攸眼前一亮:“正是!”

  “何公打?算怎么做?”

  何攸略一思索,答道:“一是恢复河渠灌溉之利,让百姓有水种田,二是疏通旧道、开凿新渠,勾连河道,以便?水路转运,如果能使江南钱粮先输入东原,再由水路持续稳定地运往兆京,京城便?不再有粮荒之患了。”

  “是这个?道理。”闻禅道,“先不说有没有第?三,现?在是卡在第?一步上了,对吧?”

  她?这话一问出来,何攸就知道自己今天来对了。

  持明公主能清楚地意识症结在何处,再次证明了她?和城阳长公主那样的权贵并不是一路人。何攸想做个?好官,但好官往往命不够硬,因此他必须得?给自己找个?足够牢固的靠山。

  自从大婚刺杀次日公主命人送药材银两给京兆府,何攸便?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位殿下的行事。城阳长公主的事他主动帮了忙,却?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当时还以为持明公主估计要消沉一段时间,没想到用不了多久人家直接跻身嘉运殿,把长公主之流远远甩在了身后。

  何攸不是个?死脑筋的人,他愿意为了成?事而去结交权贵,也就不在乎这位权贵是位公主而非皇子,更何况别?的皇子也未必肯管他这摊闲事。

  何攸起身,一揖到地:“请殿下教我!”

  闻禅给裴如凇飞了个?眼风,裴如凇过去扶住他,闻禅叹道:“何公心怀苍生,高风亮节,我又如何敢受您这一拜?”

  “我给何公出个?主意,杨廷英杨御史不是新调任了西河县令吗?恰巧父皇赐给我的田庄就在西河县治下,您让他写个?奏折,就参奏本府的田庄在河边私建水磨,侵夺了百姓水源,请陛下允准毁除河道支流的私家水磨,还水于民。”

  何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