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1 / 1)

昆池劫 苍梧宾白 787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3章

  不欺

  裴如凇离家一个时辰后, 天?色才彻底明亮起来,侍女们捧着妆奁巾栉鱼贯而入,纤云替闻禅拿来衣裳, 柔声劝道:“昨晚又是刮风又?是?打雷, 殿下怕是?没睡好, 横竖今日无事?, 多睡一会儿也无妨的。”

  她是?个极有分寸的人?,绝口不提谁才是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闻禅活动了一下脖颈, 随口道:“今日想出城转转,如今天气渐渐热起来了, 趁早晨凉快时出门,免得路上受罪。”

  她洗过脸坐到妆台前, 飞星将净面用的器具收走,一边问道:“殿下是?出巡还是微服?若是出巡,奴婢先去传仪仗和侍卫待命。”

  闻禅稍稍抬头, 让纤云帮忙上妆:“微服。我去京郊田庄看?看?, 你们两?个加上程玄和乌鸦, 再叫几?名侍卫随行就够了, 不用兴师动众。”

  飞星立刻喜上眉梢,顾忌着房中有其他人?在,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但声音里的雀跃之意已快要满溢出来:“遵命, 奴婢这就去通传。”

  闻禅在铜镜中与身后的纤云对视, 各自抿唇一笑, 又?像刚想起来似的补了一句:“好不容易出门一趟,顺便把厩中几?匹马也拉出去溜一溜吧。”

  飞星犹如一片小旋风, 欢天?喜地地从?房中冲了出去。

  纤云替闻禅绾了个高?髻,饰以珠钗金花,装束也换成了轻便修身的罗袍。待用过早饭,闻禅便带着随行众人?一道登车,往城外田庄去了。

  闻禅先是?在北巡松阳遭遇哗变时立下大功,又?不幸在大婚时遭遇刺杀,虽说并未对她本人?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但皇帝心中对爱女颇为?愧疚,铆足了劲要在嫁妆上补偿她,除了超额的千户食邑、驸马府和公?主府两?座京中大宅,还赐下了近千亩的京郊园林和良田。

  公?主的田地、税赋、家财皆由公?主邑司打理,邑司令贺九皋出自宗正寺,还不太?了解闻禅的脾性,一路上只规规矩矩地回禀分内之事?,不敢多言。

  他一直小心观察着众人?动向,只见公?主威仪从?容,身边的侍从?却都不太?着调,有轻装纵马的,有边走边收集花花草草的,还有蹲在公?主车里吃她的茶点的,贺九皋深觉奇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闻禅留意到他的目光,顺着瞥了一眼?,微笑着解释道:“他们镇日在府里忙碌,难得有机会?出门散心,散漫了些,不是?什么大事?,子远不要见怪。”

  贺九皋嘴上忙道不敢,心中却暗自打鼓:公?主御下如此宽纵,别是?和兆京权贵一个毛病,仗着身份高?贵不受约束,为?自己豢养了一群走狗爪牙吧?

  他官位虽小,可也是?正经入仕的官员,对那?些近侍宠婢天?生不大看?得上眼?。然而俗话说“宰相门前九品官”,兆京城中王孙遍地,家仆倚主人?之威横行霸道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就算再看?不惯,也只能一边鄙夷一边忍气吞声。如今侥幸做了公?主家令,看?似能在公?主面前说上几?句话,其实颜面还不如那?些无品无级的婢女阉宦。

  他心中揣着猜忌,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表情之中还是?带出些许郁色,闻禅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前世贺九皋也是?公?主府家令,闻禅知道他有点目无下尘的小毛病,从?前因此吃过亏,不过大节上挑不出毛病,所以对他还算放心。现?在他才刚和府中诸人?接触,认生也是?正常的,闻禅不指望所有人?一下子都变成前世那?种?最顺手的状态,只要大方向上不出错,且让他们慢慢磨合去吧。

  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河流纵横如玉带,农田与村落点缀其间,北方青山隐隐,乃是?凤岭余脉。站在此处看?去,与在浮屠上俯瞰城中灯火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只觉得兆京山环水绕,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富饶之地。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沃野千里的地方,竟然会?持续三年粮荒,农民失地,百姓困顿,连皇帝都不得不移驾到平京就食。朝臣一边花样百出地撺掇皇帝请僧道作法求雨,一边为?争取转运使的肥差打破脑袋,几?大势力在背后缠斗不休,若非后来固州之乱爆发,转运从?富得流油的肥差变成了掉脑袋的苦差,只怕直到饿死也决定不了最终人?选。

  车驾沿着官道向南走了大约十里,一群庄户在路边相候,贺九皋示意车夫停车,介绍道:“殿下,这里便是?陛下御赐给府内的田庄,水旱田共计一百顷,桑田五十顷。庄内人?口近百人?,另有水车四座,水磨三轮。”

  闻禅搭着纤云的手下了车,先夸了贺九皋一句“细致”,沿着田边路慢慢走了一段,观察作物长势,自然而然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田庄产量如何?”

  也许是?错觉,但这句话落地之后,周边空气好像都为?之一静。

  贺九皋以余光撇了那?些庄户们一眼?,随即低头答道:“回禀殿下,年成好时,亩收约为?二石,但是?近年气候干旱,灌溉不利,亩产只有一石五斗左右。”

  “气候的事?归上天?管,人?力不及,倒也无可奈何。”闻禅淡淡地道,“但是?河道水渠近在眼?前,子远,你这‘灌溉不利’四个字,是?从?哪里说起?”

  大热的天?,贺九皋背后却硬生生被她问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完全可以轻巧地将闻禅的问题蒙混过去,反正这些娇生惯养的金枝玉叶八成连麦子和稻谷都分不清,产量在他们眼?中只是?个数字,用来彰显富贵的点缀而已,说不定过眼?即忘,根本不会?刨根究底。

  可他还是?管不住自己那?没用的良心,企图在持明公?主这里找到一点公?正。毕竟这位凶名在外,曾剑斩外戚,起码能证明她是?个比大多数权贵更横的人?物。

  “如殿下所见,此处地势平坦,河渠环绕,只要水利修建得好,灌溉得当,就是?不输江南的良田。”

  贺九皋倏地伸手指向东方,袍袖飞卷,声音里带着隐约颤抖:“可是?百姓赖以灌溉的通济渠、白榆河和永业河边上建满了权贵的私家水磨,强截水流,壅塞河渠,百姓根本无法引水灌田,如今只能靠手挑肩扛,尚且勉强维持。”

  “此外还有豪门大族竞相建造园林,引水筑池,只剩五分的水流再去其三,百姓要如何用这仅有二分的水种?出两?石粮食?殿下的田庄是?免赋的御赐良田,而那?些普通农民耕着薄田,每人?每年还要向朝廷交二石的赋税。”

  远处亭台楼阁依稀可见,飞檐斗拱,华美精巧,不知是?谁家的别院;而大道的另一边,装满木材和石料的车队正缓缓驶向北方,又?不知是?去往谁家的园林。

  气氛一时死寂,闻禅抬手拦住了欲开口呵斥贺九皋的程玄,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到近乎冷漠:“贺九皋,你知道我也是?你口中的‘权贵’吗?”

  贺九皋咬牙撩起衣袍,双膝一屈,跪在了尘土飞扬的田埂上:“臣知罪。”

  “说到底,你吃的饭是?公?主府给的,俸禄是?朝廷发的,田地灌溉的好不好,普通百姓是?死是?活,轮不到你来过问,也不是?你的职责。”

  “为?了不相干的人?而忤逆我,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吗?”

  闻禅很少表现?得这么不留情面,仆婢侍从?皆屏息而立,没人?说话。贺九皋正要继续叩首谢罪时,旁边的庄户忽然扑通跪下,颤声恳求道:“求公?主恕罪!贺郎君一心为?公?主办事?,绝没有半点不尊敬公?主的意思!是?我们……都怪我们跟他抱怨,贺郎君可怜我们,才想在公?主面前替我们说话,求您看?在贺郎君是?一片好心的份上,饶了他这回吧!”

  贺九皋阻拦不及,一头磕了下去:“是?臣口无遮拦,冒犯殿下,臣甘愿领罚,请殿下不要迁怒他们,一切罪责都由臣来承担——”

  “快停,打住,不要再说了。”闻禅终于绷不住了,“啧”了一声,忧虑地道,“贺九皋,你这个嘴真得改改,没见过越道歉越不中听的,没火也能让你气出三分来,感觉我不罚你点什么都对不起你这副做派。”

  贺九皋:“……”

  “起来吧。”闻禅睨他,“你有胆子为?民请命,怎么没本事?坚持立场?我不过逼问几?句,你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请罪,认错又?认得那?么不真诚,来日到了陛下面前、在朝堂上被朝臣群起而攻之,你也如此应对吗?”

  贺九皋愕然抬头,迷茫地看?着她。

  闻禅:“问题摆在那?里,长了眼?睛就看?得见,不是?只有你发现?了。要紧的是?能说服上头出手解决问题,或者你自己有本事?解决也行。光喊得欢有什么用?”

  贺九皋一下子磕巴起来:“臣、臣只是?一介微末小官,人?微言轻……”

  “所以才更要想办法说服我。”闻禅道,“你是?公?主家令,最大的靠山就是?我,你的很多想法唯有借我的手方可实现?,所以要努力攀上这条船,而不是?一开始就把我划到你讨厌的那?一拨人?里。”

  “臣不敢!”贺九皋这回是?真的心口如一,垂首道,“多谢殿下教诲。”

  闻禅示意手下扶他起身:“你自己回去慢慢琢磨吧,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明白的,不过来日方长,咱们还有时间,且行且看?吧。”

  贺九皋借着侍卫的力站起来,好像隐约明白了为?什么公?主身边的人?看?起来都那?么放松散漫。

  是?因为?她会?坦荡地说明利害,不掩饰自己需要效忠的目的,也不以一己好恶禁锢人?的天?性。在她手下不必曲意逢迎,不怕犯言直谏,可必须要有足够柔韧圆滑的手腕,和“一定要做成事?”的决心。

  庄户领着他们到通济渠旁查看?水磨运转。这一路走过来,贺九皋意外发现?公?主对这些田间地头的农事?并不陌生。她虽然也问问题,但显然不是?那?种?分不清麦苗和杂草的无知,简直不像个从?未出过皇城的公?主,反倒像个到乡下视察农桑的御史。

  闻禅在水磨旁驻足片刻,转头问贺九皋:“这几?座水磨是?原先就有的,还是?陛下新赐的?”

  贺九皋:“殿下,这田庄一直都是?御田,水磨也是?专门配套建造的。”

  以水力带动磨盘,可以代替人?力畜力进行粮食加工,豪门大族田产多,粮食多,自然要建起磨坊,而寻常百姓也没必要自己单独建个石磨,都是?将粮食送至磨坊碾磨。这行当利润丰厚,所需者唯有水流,比起人?力和牲畜牵引省去了不少成本,难怪世家大族竟相入局。

  闻禅点点头:“那?三台先用着,叫他们另起地方,顺便建个新磨坊吧。”

  韩九皋眼?神骤然一亮。

  闻禅朝地里蹲着的乌鸦和程玄扬声道:“小的们,回去吃饭了!”

  乌鸦纯属怕热,不想去水边晒太?阳,程玄则是?因为?在田垄边发现?了一株野花,找农人?要了个陶盆,小心地挖出来移栽上了。

  午饭就摆在庄户家中,没人?会?专程跑到这里来吃燕鲍翅肚,原材料无非是?农家的鸡,河里的鱼,还有夏季应景的时蔬,都是?乡野风味,胜在新鲜自然。

  纤云他们以前跟着闻禅游历天?下,风餐露宿也是?常事?,并不挑剔,乌鸦刨了两?碗饭,显得有点意犹未尽,眼?巴巴地望向闻禅。

  她格外嗜甜,每日都要三顿点心,而且因为?上蹿下跳消化得快,怎么吃也不长个。闻禅撑着下巴笑道:“一路上偷我的茶饼还没够?都吃光了,这个季节也没处给你找栗子糕去,栗子还没熟呢。”

  乌鸦蔫哒哒地撇嘴,眉毛耷拉下来,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

  闻禅感觉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受气包们八百吊,这辈子注定在他们面前硬气不起来。

  “有什么甜点心吗?”她无奈地问旁边的农妇,“甜一点的果子也行。”

  农妇连声道有,出去片刻,端回来一碟子绿豆糕和一小碗野樱桃。那?樱桃鲜红欲滴,如小玛瑙珠,外皮极薄,几?乎是?一触就破,但滋味酸甜浓郁。闻禅尝了两?个,心中微微一动:“樱桃还有吗?”

  农妇手指绞着衣角,紧张地嗫嚅道:“回公?主的话,这是?民妇自家院子里栽的樱桃树,只有一棵,除去刚摘的这些,剩的不多了……”

  “没关系,有就行。”闻禅道,“纤云去帮我摘一小碗,别沾水,装好了带回去。”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哦——”了一声,只有贺九皋迷茫地四处看?看?,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午饭过后,众人?歇息片刻,待赏赐完庄户、喂饱了马,便动身回城。

  来时是?清晨日出不久,凉风习习,众人?还有种?踏青郊游的雀跃感,回程却是?刚过了最热的时候,日头半斜,地气干热,大路上尘沙飞扬,让人?只想赶紧回到阴凉的室内,用冷水痛痛快快地洗一把脸。

  车中小桌上放着程玄新挖到的野花,花瓣是?很少见的蓝色,因怕路上摔了,交给闻禅暂时替他保管。闻禅端详了片刻,隔着竹帘问他:“这是?什么花?”

  程玄的声音清润如珠玉,虽是?少年内侍,却并不显得阴柔尖细:“奴婢其实也不认识,只是?以前在内苑养花时,看?过一本《异花谱》,里面提到过一种?名为?‘翠雀’的花,花形如蝶翼,色泽如翠鸟,据说服之可以明目散淤,治一切眼?疾。”

  “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点那?个意思,”闻禅跃跃欲试,“回去种?上,真那?么神的话,以后有空再来多挖几?株。”

  程玄无奈地道:“殿下,既然是?《异花谱》,就说明这些花要么罕见,要么失传,要么纯粹是?编的。它可能只是?一株普通的蓝色野花。”

  闻禅:“既然它被你看?见了,还由我亲自带回公?主府,就说明它绝不可能是?一株普通野花。”

  程玄:“……嗯,没人?欣赏自己,自己欣赏自己,殿下这么想也挺好的。”

  闻禅:“……”

  她正要反击,马车前行之势忽然放缓,程玄也在旁边拉了缰绳。闻禅问:“怎么了?”

  “前面好像有人?在吵架,挡路了。”程玄道,“殿下稍安,我过去看?看?。”

  哒哒马蹄远去,风声捎来了远处的争执,似乎有人?在大声辱骂,闻禅拨开竹帘,远远看?见前面大路上横着一架马车,另有一辆坐满了人?的板车,看?身材似乎都是?小孩,骂声中还隐约夹杂着泣音。

  遇见拍花子的了?

  少顷程玄纵马回转,隔帘低声向她禀报:“殿下,前面是?城阳长公?主的家仆,带了些奴婢准备入城,被一位过路的官员拦下了,说他私自掠良家子为?奴婢,要将他扭送官府。那?家仆不肯就范,正僵持着呢。”

  闻禅心下“咯噔”一下,越听越不妙:“那?人?叫什么?官任何职?”

  程玄道:“奴婢不敢泄露殿下身份,只简单问了几?句,未能详尽,殿下要出面吗?”

  “今天?出门前真应该翻一下黄历,”闻禅叹了口气,“来都来了,过去看?看?。”

  马车驶近,吵架的两?方被迫暂停。闻禅因是?微服出行,车上没有纹饰,而贺九皋虽然穿着官服,但他只是?个从?七品的小官,对方一看?那?浅绿色就知道他不算根葱,只当他是?护送家眷出行,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丁不耐烦地喝道:“一边儿去!没看?见这有人?吗,再敢瞎凑热闹,老子连你也一起收拾了!”

  贺九皋断喝道:“大胆!你知道车里坐的是?谁,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他这么疾言厉色地一吼,倒还有几?分威势,那?家仆被他吼得一缩,气焰稍敛,仍梗着脖子道:“不管你是?谁,这是?城阳长公?主殿下的家事?,外人?少来多管闲事?,识相的就赶快离去,休要纠缠!”

  “我恍惚听着,有人?提起了我姑母。”闻禅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车中幽幽传出,“这不是?巧了么,我还真不是?外人?,亲侄女过问一句,总不会?挨打吧?”

  那?家仆蓦地一怔,程玄面沉如水,厉声喝道:“这是?持明公?主车驾!你挡了殿下的道,还敢狗仗人?势、出言犯上!来人?,将此人?拿下,堵住他的嘴,免得再说出什么不干不净的,平白污了殿下的耳朵!”

  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一拥而上,将那?人?摁倒在地,往他嘴里塞了一把甘草,余者见状皆瑟瑟发抖,在训练有素的侍卫面前乖巧得像一窝兔子,再也没人?敢上前叫板。

  闻禅这才令侍女半卷竹帘,八风不动地询问:“适才听说那?恶奴冲撞了路过官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官员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便服,看?不出品阶,朝着闻禅车驾行了个大礼:“臣左台侍御史杨廷英,拜见公?主殿下,多谢殿下出手解围。”

  果然……

  闻禅刚才就觉得这情节耳熟,心想不会?这么巧吧,谁知道还真让她凑上了热闹。

  眼?前这位当街跟人?起争执的耿直御史,正是?前世帮闻禅扳倒相归海的关键人?物、在“深林”中代号为?“白鹭”的杨廷英。

  如果要让闻禅挑一个“御史典范”,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如果让她选一个“下辈子好好做人?不要再当御史了”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杨廷英。

  因为?这个人?虽然具有刚正不阿、嫉恶如仇、清廉耿介等一系列御史必备美德,然而运气实在不怎么样,他选的每个目标都能引发议论风暴,偏偏每一次弹劾结果都不成功,被弹者毫发无损,杨廷英去国离乡,然而大家只要提及他,依然普遍认为?他就是?干御史的这块料。

  总而言之,经历三次贬谪,归来仍是?御史。

  贺九皋听了他自报家门,面色古怪地朝闻禅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忍住了没有多话。

  闻禅不冷不热地道:“原来是?杨御史,久仰大名。刚才是?怎么回事?,御史缘何与长公?主家仆起了争执?”

  杨廷英默然片刻,最后直愣愣地答道:“此是?御史公?务,与殿下无涉,还请殿下起驾回城,不要干预此事?。”

  所有人?:“……”

  好家伙,上一个让她闭嘴收手的人?就躺在旁边吃土,这榆木脑袋还真是?油盐不进啊。

  就连贺九皋也知道闻禅深受天?子宠爱,大婚时曾亲自受过百官朝拜,按理说她的地位与亲王等同,那?么结交官员、过问政事?自然也是?她的权利。只不过自古以来公?主干政是?极少数,且有乱朝的先例,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天?子此举明智正当,杨廷英显然是?那?种?特别古板顽固的官员。

  闻禅:“哦。”

  她没有因拒绝而恼怒,也没有质问他“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她太?清楚跟这个犟种?抬杠是?什么结果了,所以非常平静地接受了他的说法:“那?就不打扰杨御史了。来人?,把这些拦路的家仆带走,送还长公?主府处置,这些小孩是?哪里来的?算了不管了,也一起带走。”

  杨廷英:“……”

  “殿下且慢!”他眼?看?侍卫围了上来,急声阻止,“长公?主家仆强掠良家子女为?奴婢,殿下将这些人?送还长公?主府,难道要纵容他们为?非作歹的恶行吗!”

  “杨御史,说话小心点,我虽然敬你三分,但也不是?谁都能蹬鼻子上脸。”闻禅不动如山,慢条斯理地道,“是?你让我别多问抓紧走,那?我把这些顶撞我的家仆带回去交给长公?主惩治,有什么问题?现?在你又?跳出来说我包庇纵容,好话坏话都让你说了,这到底是?在办公?务,还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呢?”

  杨廷英被她噎了个正着,不情不愿地低头辩解:“是?臣失言……殿下明鉴,臣绝无它意。”

  贺九皋偷偷抹了把汗,心说公?主拿捏人?的本事?真是?炉火纯青,他上午刚领教过一回,下午杨廷英又?撞了上来——而且这位的情况可比他严重多了。

  贺九皋凑近车窗,轻声回禀道:“殿下,臣方才想起来一件事?,这位杨御史曾在延寿五年被贬出京,当时陛下与贞懿皇后广诏天?下僧道名医为?殿下治病,杨御史上书极力劝阻,言辞激烈,触怒天?颜,于是?横遭贬谪。他心中或许记着旧事?,对殿下成见未消,还请殿下慎重决断。”

  “嗯,不错。”

  闻禅点了点头,赞许道:“子远果然心细如发,看?来你这个家令总算是?上道了。”

  贺九皋一开始甚至没反应过来,只当闻禅是?在夸他,低声说了句“多谢殿下”,半晌后终于有点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心里突地一跳:“难道公?主早就知道当年杨廷英被贬是?因为?她的事?了?”

  闻禅再度将视线移回那?衣着朴素的中年文官身上:“天?气热,大家都有事?要忙,杨御史,我看?不如就省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步骤,坦诚相告吧。”

  他刚才情急之下已经说漏了嘴,这会?儿不坦诚相告也不行了。但杨廷英这些年来屡屡遭遇打击,宦海浮沉,对兆京的王公?权贵实在不报任何希望,更别说他和持明公?主还隔着一层陈年恩怨,城阳长公?主又?是?她的姑母,无论从?哪个角度想,持明公?主都绝对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他调回京城尚未满一年,这回过后,不知道又?要被贬到哪个偏远州县去了。

  杨廷英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将事?情来龙去脉向闻禅一一道来。

  他做官多年也没攒下什么钱,更别说在兆京定居,双亲都还居住在乡下老家。昨日听说母亲生病,杨廷英便向御史台里告了两?日假,回乡下侍奉母亲。今日动身回城时,他途径一户人?家,看?见院子竹篱毁坏了大半,满地鸡鸭乱飞,屋内哀哭声不绝,还以为?是?遭了强盗,好奇之下进去询问,一问才得知城阳长公?主在十里外的落花山下建造了“倾金园”,日前别业落成,因园中杂役人?手不够,便纵容家仆到乡里强掳农家子女为?奴婢。

  杨廷英的人?生信条就是?与不法权贵斗争到底,一听说那?群家丁刚离开不久,也不管自己孤身一人?手无寸铁,打马奋起直追,终于在城外截停了长公?主府的车马。

  对方既然敢做出这种?事?来,自然不怕他一个小小御史,若非杨廷英拦在车前,警告他们“若想离开先从?本官尸体上跨过去”,这会?儿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闻禅招手叫程玄过来:“去问问那?些孩子,父母是?谁,家在何处,是?不是?自愿跟他们走的?”

  城阳公?主府领头的管事?在地上呜呜直叫,这时车上另下来了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丝绸袍子,看?起来也是?管事?之流,扑通跪到闻禅车驾前,叩首哀求道:“小的们罪该万死,有眼?不识泰山,挡了殿下的大驾,求殿下看?在长公?主的情面上,饶了小的们一回!”

  城阳长公?主是?天?子的姐姐,先帝最疼爱的小女儿,下嫁开国功臣杨兴嗣之后、关国公?杨弘。她是?先帝老来得女,备受宠爱,出嫁时皇帝赐下嫁妆无数,关国公?府上下对其也极为?尊敬。而且今上登基时,公?主潜令宫使提前将消息告知王府,皇帝感念她的拥护之功,对她礼遇优渥,更令太?子娶杨氏长女为?妃,城阳长公?主的权势由是?坐大,京中诸公?主都隐隐以其为?首。

  前世杨廷英被家仆用马鞭打伤了脸颊,上书弹劾城阳长公?主不法之事?,皇帝却被进宫求情的长公?主闹得没办法,最终只令她将强掳来的子女送还父母,并未追究罪过。杨廷英却因此被长公?主记恨,不久便找了个由头,将他远远地贬到了西川华州,一去又?是?三年。

  在挑选对手时总能在万军之中精准地找到最不好对付的那?个,这简直已经成了杨廷英的天?赋。

  闻禅没搭理那?男管事?,任由他跪着,程玄询问了一圈,回来禀告道:“殿下,奴婢问过了,都是?附近乡里的孩子,有的是?被父母卖了,也有的被强抢来的。”

  闻禅点了点头,那?管事?捕捉到一两?个字音,立刻支起脑袋,大声狡辩道:“殿下明鉴,小的们奉长公?主之命采买奴婢,这些孩子都是?父母自愿卖给公?主府的!钱货两?讫,绝无强掳之事?,殿下切勿轻信那?人?的一面之词!”

  闻禅沉吟道:“有道理,事?关长公?主,确实不能光凭几?句话就妄下结论。”

  杨廷英脸色霎时一片灰白,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死了,预感到自己这回难逃一劫。

  “这样吧,”闻禅终于想到了好办法,拊掌道,“先捆起来,通通都捆起来。”

  所有人?:“……”

  男管事?崩溃惨叫:“殿下,冤枉啊!”

  闻禅道:“将这些人?移送京兆府,子远,你跟着去见何大人?,就说这些人?自称是?公?主家仆,不知道是?不是?拍花子的。再派个人?去杨御史说的地方,问问附近乡民谁家丢了儿女的,到京兆府去报案。”

  杨廷英目瞪口呆地目送侍卫们将几?个家奴捆作一堆塞进马车,惊疑不定地望向闻禅的车驾,可惜隔着竹帘,他看?不见公?主的形容神情,只能听到她始终如一的从?容语调:“杨御史。”

  “臣在。”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余下的你不必再插手。”闻禅道,“在京城为?官不易、百事?艰难,这回算我送你个人?情,下次别这么冲动了。”

  杨廷英倏地抬头:“殿下这是?何意?是?要臣全身远害,苟且偷安吗?”

  闻禅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无奈的意味:“杨御史,这件事?落在我这,无非就是?和长公?主之间有一点小误会?,我们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陛下更不会?加罪于我们;但如果由你来弹劾,长公?主依旧不会?怎么样,但你十有八/九会?被踢到荒僻之地去,很可能就要在那?里蹉跎一生。”

  “这就是?权势,也是?现?实,你不喜欢,但拿它无可奈何。”

  “你不是?还上有八十老母需要奉养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既然可以绕路,就不必非要往火坑里跳了。”

  杨廷英久久不语,闻禅言尽于此,命侍女放下帘帐。车夫扬鞭催马,停滞许久的马车终于开始继续前行。

  闻禅盯着窗外的绿树农田,有些愣神。

  她这次救了杨廷英一回,如果顺利的话,他不至于再被贬谪三年。只是?此生如果没有经历重大挫折和重重磨难,他还会?是?她记忆里那?个杨廷英吗?

  “殿下——”

  车外忽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呼喊,马蹄声从?后方逼近,车夫犹豫地放缓了速度。

  杨廷英催马赶上闻禅,高?声道:“臣既为?御史,便当恪尽职守,纠弹不法,纵然朝弹暮黜,亦不改志!”

  “今日我若为?苟全自身而闭口不言,那?入仕以来这十余年的颠沛流离又?算什么?我能瞒得过悠悠众口,却如何瞒得过自己!”

  车驾内阒然无声。

  闻禅没有劝解,也没有表示支持。但杨廷英已经不需要谁来给他答案。他像一支满弓的穿云箭,越过闻禅的车队,朝着城门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