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樱桃
晴日西斜, 天边漫卷着?粉紫云霓,屋内光线比白日里黯淡三分,黄昏柔化了一切鲜明颜色, 让眼前景致变成了一卷经年古画。裴如凇走进来时, 适逢闻禅刚沐浴完毕, 坐在妆台前, 正由侍女服侍着擦干一头?乌黑湿润的长发。
裴如凇脚步轻悄,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从侍女手中接过方巾, 闻禅在镜中看见他的身?影,侧头问道:“刚回来?今天下值倒是很早。”
“也不早, ”裴如凇握着她丰盈的长发,细心地用巾帕拧干水迹, 平静答道,“比殿下晚了整整两刻。”
闻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少?来,当初是你自己选了中书省, 每日伴驾随侍不能擅离, 又不是我不带你出去。”
“我在殿下心中到底是个?什么人?”裴如凇失笑, “又不是三?岁小儿, 没机会出去?玩还要向殿下抱怨。我是想问殿下回来得?晚了些,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闻禅沉吟道:“年糕。”
裴如凇:“嗯?殿下想吃年糕吗?”
闻禅:“不是你问我在我眼?里你是什么形象吗?”
裴如凇:“……”
他都不必继续追问,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闻禅说的年糕一定不是软弹柔韧的常见品种, 而是一拉三?尺长、能把人嘴巴黏住的那种。
“我就当殿下是在夸我了。”裴如凇轻轻叹气, “如果?下次殿下能用点高雅的比喻, 被夸的人会更高兴的。”
闻禅却一本?正经地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裴雪臣,等日后你功成名?就、身?居高位, 外头?会有无数奉承你的人,把你比作梅兰竹菊飞禽走兽,但是当年糕的机会只在我这里才有,举世无双,难道还不值得?你珍惜?”
裴如凇一边觉得?这番言论荒谬至极,一边被“举世无双”这个?形容击中心房,无言以对,无力反击,只好低头?蹭过去?,黏住了她的嘴。
“……”闻禅,“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擦干了头?发,裴如凇去?旁边洗手,纤云过来替她将长发松松挽起?,免得?闷热。闻禅想起?一事,道:“对了,今天去?的农户家有刚熟的野樱桃,给你带了一点,纤云。”
纤云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裴如凇眼?里带起?三?分笑意,玩味道:“特地给我的吗?多谢殿下,百忙之中还惦记着?我。”
他故意把“特地”两个?字咬的很重,仿佛抓到了她口是心非的证明,如果?他背后有尾巴的话,此刻一定已经摇出了残影。
纤云端来一只白玉盘,裴如凇的视线落在那盘鲜红滚圆的小樱桃上,目光微微一凝。
闻禅:“喏,特意给你摘的,把人家的树都薅秃了,裴公子请用吧。”
裴如凇拈起?一颗樱桃,神情有点奇怪:“我……曾经跟殿下提起?过那件事吗?”
闻禅莫名?道:“什么事?”
“我以为殿下说的,是那种长茎的樱桃,没想到是这种。”裴如凇盯着?手中的樱桃,眉间浮起?一点怅然之意,“我年幼时,从?院子到书房的路上有一棵樱桃树,每年暮春时都会结满这样的樱桃。”
“我每天去?书房念书时都会看见那棵树,有时撞见小孩子们凑在一起?摘樱桃,心里很羡慕,也想尝一尝,但身?边人都说只有鸟雀和仆人才吃那种野樱桃,就像野菜一样,身?为世家大?族的公子,不应该贪图那点低贱之物,会低了自己的身?份。”
裴如凇自小被家中长辈按君子标准培养,规行矩步,衣冠寝食都有严格礼节,吃的水果?也都是洗净切好去?核再端到他面前,一碟不超过十口,不可贪凉,不可多食。
裴家这样的高门贵族,想要什么鲜果?都能设法弄到,更不缺那种个?头?饱满的红樱桃,但裴如凇偏偏就想知道“野樱桃”是什么滋味。
“后来有一年春天,大?概是我十二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黄昏,我母亲到院中来看我,悄悄递给我一包用手帕包住的樱桃,是她在路上摘的。”
“那些樱桃已经熟透了,有的一碰就破,把她的手帕染成了红色,但是每一个?都很甜。”
“我娘是江南出身?,随父亲迁居京城后便因为水土不服而抱病,生下我后身?体更加不好,常年卧病修养。我祖父觉得?她无力抚养我,就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大?约两三?个?月能见到她一次,其实跟她一直都不太亲近。”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她每天都会提前等在在我去?书房的路上,就为了看我一眼?。她注意到我在看那些樱桃,又不敢去?摘,就自己偷偷摘了一些,拿过来送给我。”
“她说自己小时候也是被关在深宅里,按名?门淑女的做派长大?,有时候特别羡慕那些能翻墙爬树下水摸鱼的孩子,所以她能理解我,那不是错。”
她说:“不要怕,你要好好地长大?,等你足够强大?了,就能得?到自由。”
裴如凇幼小心灵里积累的很多褶皱和委屈,于是都被这“理解”两个?字轻轻抚平了。
他的母亲一生都是金笼之鸟,离开了娘家,嫁入了夫家,困于体弱,始终不得?自由,但她给了裴如凇勇气,让他得?以正视自己的渴望。
“后来呢?”
裴如凇笑了一声,可眼?里没有一点笑意,完全?是出自常年规训形成的习惯:“后来我把那些樱桃种子埋在窗下,想种出一棵樱桃树,但是并没有成活。”
“母亲给我樱桃的事被身?边仆人告到了祖父那里,他叫我去?书房,把尚书《旅獒》一篇抄了三?十遍,等我抄完出来时,那棵樱桃树已经被连根拔了。”
闻禅小时候跟着?太傅读过四书五经,虽然平时用得?不多,但大?概内容还记得?——《旅獒》里有个?著名?的典故,叫做“玩物丧志”。
“太牵强了,这跟玩物丧志有什么关系?”闻禅无法理解,“几个?樱桃而已,你们家又不是我们家,又没有皇位要继承,犯得?着?这么节制吗?”
“玩物丧志也好,任性妄为也好,罪名?其实是最不重要的,他只是找个?由头?教训我罢了。”裴如凇淡淡地道,“诗礼之家嘛,又是嫡长孙,自然不能随便拿棍棒招呼,而且事关我的生母,祖父也不好表现的太强硬,否则弄得?像是抢孩子一样,传出去?于他老人家名?声有损。”
“再然后——”
他面上的笑意终于消失殆尽,深深吸了口气,稍微偏开了脸。
“再然后,那年冬天……我母亲就病逝了。”
闻禅想起?成婚后她第一次到裴府拜会时,看见那名?跟在裴鸾身?边、举止端庄的雍容妇人,裴如凇唤她“徐夫人”,裴鸾干咳了一声,略显尴尬地介绍说那是续弦徐氏,裴如凇的生母早已过世多年。
前后两世,她都没有问过裴如凇生母的详情,因为她的母亲也是因病早逝,她很清楚面对父亲的续弦是什么心情,所以没有必要为了好奇心去?戳裴如凇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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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今天,闻禅才终于听见了裴如凇亲口提起?当年往事。
樱桃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这种樱桃皮薄核大?,没什么果?肉,像石榴籽一样只能尝到一瞬的酸甜,但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这碟野樱桃,如果?不是她……
除了闻禅,大?概也不会有别的公主对这种野樱桃感?兴趣,更不会把它当成礼物,专程从?城外带回来与他分享。
“你如果?喜欢,可以把种子埋在花圃里,看看能不能种出来。”闻禅没说什么安慰的客套话,只是给了个?提议,很随意地闲聊,“但俗话说‘樱桃好吃树难栽’,可能要等很多年才能吃得?到你的樱桃。”
裴如凇问:“那殿下会陪我一起?等吗?”
“不然呢?”闻禅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这是我家。”
裴如凇:“……”
他睹物而生的怅惘莫名?被闻禅一句话扫了个?干干净净,看在她这么会安慰人的份上,裴如凇决定再告诉她一个?秘密:“还有一件事,当初殿下选婿时,我父亲曾以裴氏和苏氏已有婚约为由,向陛下推拒尚主。”
“他说是我母亲与苏氏夫人互换信物、指腹为婚,但实际上在裴家的规矩下,纵然是生母也无法擅自决定嫡长孙的婚事。婚约是我祖父授意而为,只不过不想背上逃避选婿的罪名?,拿我母亲当借口而已。”
“裴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看似规矩森严,但总有些人可以超脱于规则之外。我母亲说过,等我长大?了就会有自由,可长大?之后才发现,所谓自由,也不过就是从?一个?小笼子,换进了一个?宽敞点的大?笼子。”
“入朝为官,联姻苏氏,维护裴家……沿着?家里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或许等到我变成裴老太爷的那一天,才会得?到我想要的‘自由’吧。”
闻禅被“裴老太爷”逗得?笑出了声,裴如凇无奈地看着?她,眼?中却闪烁着?隐约笑意:“我不是抱怨裴家,毕竟我做了快二十年的长公子,享受这个?名?分带来的优渥生活,为裴氏奉献一切也是理所应当,但坦白说,听到殿下选我为驸马的消息时,我其实松了一口气。”
从?天而降的“强取豪夺”,在裴如凇如白纸一张的人生中横飞一笔,有些人看来是污点,在他眼?里却像是一道被打?碎的缝隙。
“为裴家奉献可以,奉献一切应该不太可能。”
闻禅理所当然地道:“毕竟不管你家把你许配给谁,最后都会被我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