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白了。他沿着岸边的小道走到一棵柳树的下歇歇,把小羊羔放下,拿出手巾擦汗。在张望的时候,无意中看见岸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人躺着。他近前一看,原来就是邦秀。他叫了一声“陈教习。”她没答应。摇摇她,她才懒慵慵地睁开眼睛。她没看出是谁,开口便说:“我饿得很,走不动了。”话还没说完,眼睛早又闭起来了。绍慈见她的头发散披在地上,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穿一件薄呢长袍,也是破烂不堪的,皮鞋上满沾着泥士。手上的伤痕还没结疤。那可怜的模样实在难以形容。
绍慈到树下把水壶塞子拔掉,和了一壶乳粉,端来灌在她口里。过了两三刻钟,她的精神渐次恢复回来。在注目看着绍慈以后,她反惊慌起来。她不知道绍慈已经不是县里的警察,以为他是来捉拿她。心头一急,站起来,蹑秧鸡一样,飞快地钻进草丛里。绍慈见她这样慌张,也急得在后面嚷着“别怕,别怕”。她那里肯出来。越钻越进去,连影儿也看不见了。绍慈发楞一会,才追进去,口里嚷着“救人,救人!”这话在邦秀耳里,便是“揪人,揪人!”她当然越发要藏得密些。
一会儿草丛里的喊声也停住了。邦秀从那边躲躲藏藏地蹑出来。当头来了一个人,问她“方才喊救人的是您吗?”她见是一个过路人,也就不害怕了。她说:“我没听见。我在这里头解手的。请问这里离前头镇上还有多远?”那人说:“不远了,还有七里多地。”她问了方向,道一声“劳驾”,便急急迈步。那人还在那周围找寻,沿着岸边又找回去。
邦秀到大悲院门前,正赶上没人在那里,她怕庙里有别人,便装做叫化婆,嚷着“化一个啵”,契默认得她的声音,赶紧出来。说:“快进来,没有人在里头。”她随着契默到西院一间小屋子里。契默说:“你得改装,不然逃不了。”他于是拿剃刀来把她的头发刮得光光地,为她穿上僧袍,俨然是一个出家人模样。
契默问她出狱的因由,她说是与一群狱卒串通,在天快亮的时候,私自放她逃走,她随着一帮赶集的人们急急出了城,向着大悲院这条路上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好几天挨饿受刑的人,自然当不起跋涉,到了一个潭边,再也不能动弹了。她怕人认出来。就到苇子里躲着歇歇,没想到一躺下,就昏睡过去。又说在道上遇见县里的警察来追,她认得其中一个是绍慈,于是拼命钻进草子里,经过很久才逃脱出来,契默于是把早晨托绍慈到县营救她的话告诉了一番,又教她歇歇,他去给预备饭。
她几点钟在平静的空气中过去了。庙门口忽然来了一个人,提着一个筐子,上面有大悲院的记号,问当家和尚说:“这筐子是你们这里的吗?”契默认得是早晨给绍慈盛小羊羔的筐子,知道出了事,便说:“是这里的。早晨是绍老总借去使的。你在那里把它捡起来的呢?”那人说:“他淹死啦!这是在柳树的下捡的。我们也不知是谁,有人认得字,说是这里的。你去看看吧,官免不了要验,你总得去回话。”契默说:“我自然得去看看。”他进去给邦秀,教她好好藏着,便同那人走了。
过了四五点钟的工夫,已是黄昏时候,契默才回来。西院里昨晚谈话的人们都已走了,只剩下邦秀一个人在那里。契默一进来,对着她摇摇头说:“可惜,可惜!”邦秀问,“怎么样了?”他说:“你道绍慈那巡警是什么人?他就是你的小朋友方少爷!!”邦秀“呀”了一声,站立起来。
契默从口袋掏出一本湿气还没去掉的小册子,对她说:“我先把情形说完再念这里头的话给你听。他大概是怕你投水,所以向水边走。他不提防在草丛里踏着一个深水坑,全身掉在里头翻不过身来,就淹死了。我到那里,人们已经把他的尸体捞起来,可还放在原地。苇子里没有道,也没有站的地方,所以没有围着看热闹的人,只有七八个人远远站着。我到尸体跟前,见这个日记露出来,取下来看了一两页。知道记的是你和他的事情,趁着没人看见,便放在口袋里,等了许久,官还没来。一会来了一个人说验官今天不来了,于是大家才散开。我在道上一面走,一面翻着看。”
他翻出一页,指给邦秀说:“你看,这段说他在革命时候怎样逃命,和怎样改的姓”邦秀细细地看了一遍以后,他又翻过一页来。说:“这段说他上北方来找你没找着。在流落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才去当警察。”
她拿着那本日记细看了一遍,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停了许久,才抽抽噎噎地对契默说:“这都是想不到的事。在县城里,我几乎天天见着他,只恨二年来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他从前给我的东西,这次也被没收了。”
契默也很伤感,同情的泪不觉滴下来。他勉强地说:“看开一点罢。这本就是他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不,他还有一只小羊羔呢!”他才想起那可怜的小动物也许还在长潭边的树下,但也有被人拿去剥皮的可能。
无忧花
加多怜新近从南方回来,因为她父亲刚去世,遗下很多财产给她几位兄妹。她分得几万元现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宽,是她小时跟着父亲居住过的。很多可记念的交际会都在那里举行过,所以她宁愿少得五万元,也要向她哥哥换那房子。她的丈夫朴君,在南方一个县里教育机关当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虽不很够用,幸赖祖宗给他留下一点产业,还可以勉强度过日子。
自从加多怜沾着新法律的利益,得了父亲这笔遗产,她便嫌朴君所住的地方闭塞简陋,没有公园、戏院,没有舞场,也没有够得上与她交游的人物。在穷乡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间所学的种种自然没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的物质生活,喜欢外国器用,羡慕西洋人的性情。她的名字原来叫做黄家兰,但是偏要译成英国音义,叫加多怜伊罗。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这次决心离开她丈夫,为的恢复她的都市生活。,她把那旧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当才为朴君在本城运动一官半职,希望能够本这里长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经布置好了。现在正计划着一个游泳池,要将西花园那五间祖祠来改造。两间暗间改做更衣室,把神龛挪进来,改做放首饰、衣服和其它细软的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