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刘云章这回去滇南做买卖,收购了一批上等的翡翠料子,够他将家业翻上一翻。他的归期正赶上台风天,南边紧一阵慢一阵的海风叫全府上下的心情跌宕起伏,千辛万苦将他盼回家。但刘云章趁夜归来,满脸凝重,进了门便悄悄找妻子商量去了。
室内昏暗,只在一左一右两张高几上各点了一支蜡烛。刘云章敞开衣领,任由妻子伸手按压他胸口的黑手印。朱提的手背面白皙如玉,胜得过丈夫过手的好料子,可手心里却粗糙,有不薄不厚一层茧子。她按过一遍,见丈夫皱眉忍痛,又张开手去比那黑手印,居然大了愈一倍。
她收回手,替刘云章理好衣领罢,道:“我知道是谁了。”
她没说是谁,只伸手在案上挑拣,选出了一根系带,然后方才检视过刘云章胸口的手轻轻一抖,那根系带立时绷直如棍,打灭一支蜡烛。
室中暗下一半,打灭烛焰的带子末端有小小一点火星。朱提手上再次发劲,系带飞出,竟借着那点火星将方才打灭的蜡烛重新点起。
刘云章大叹,拍手赞好。但朱提却摇头:“不够,对付这仇家还差一截。”她垂首自忖,“可我与他又是何时结的仇呢?相公你将事情再细细讲一遍。”
事情从刘云章在矿主那赌石说起。刘云章向来不赌石,只因觉得玉石生意获利甚多,不必去做那心惊肉跳的营生。但这回同行的商友人人去赌,他不好做个遗世独立,少不得也要应付一番。
刘云章赌的不大,不过是在碎料里随意挑选。这时也有个人在赌石。这人相貌甚奇,奇得叫人说不准他奇在哪里。且他自己不挑,却看刘云章挑。他见刘云章挑得毫无头绪,便随手抓起一块,塞到他手里,再连人带石一把推出去。刘云章收不住步,直直退出门,摔在矿主跟前。
矿主不关心他为何摔了,只问:“刘相公挑好了?”
刘云章本无意认真挑,便顺势而下:“挑好了。”
结果这竟是块上等好料,切开一角望进去,浓绿近乎墨色,幽幽如星空。刘云章回想起塞石给他的那人,心下猜测这必是位高人。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位的相貌,记得住的只有他那大了人快一倍、蒲扇般的大手。
赌石赌中好货色,刘云章怕节外生枝,便吩咐随从收拾妥当,打算趁夜离开。然而一回落脚处,却发现行马全被人割破喉管死了。刘云章怕是矿主下的手,也没心思追究了,悄悄换过地方权且度夜。
待换了下脚处,外面却走来一个人请他吃酒,正是白日赌石时那人。刘云章这时携贵重货物,带来的马匹又离奇死光,正是惊弓之鸟,哪敢应生人之邀?可这人又说喝了酒便是朋友,他为人最是仗义,一定帮刘云章找来好马。那时节想买到脚力快的马确实是万分艰难,见他说得信誓旦旦,刘云章便战战兢兢地跟他去了。
这人酒量甚好,刘云章吃得半醉,他却浑然无事。这人酒下肚后,变得十分殷勤,因说怕刘云章酒后伤风,还脱了外裳要给刘云章盖上。只是刘云章素有洁癖,婉言拒绝了。他酒后微醺之际,略略扫了眼那件外裳,鹄白色,像丧服。
天明后,这人让刘云章就地等候,不一时,果然牵来几匹健马,脚力比死了的那些还快。因为事情诡异,刘云章决定将行程缩减一天,并改取别道,可当夜休息时却发现那人早在前边等着请他喝酒,以后几天亦是如此。
朱提听到此处,皱眉道:“这马分明就是事前备好的,原先的马恐怕也是他杀的,要的就是让你用他的马。这马定然有怪,想必你们走哪条路都躲不过他。”
确实躲不过。东南西北都绕了一圈,就差没走回头路。最后刘云章决定弃马走水路,并事先包下一条船。待船行出数里,忽闻那人在岸边叫他。刘云章决意不闻不问,他似也不耐,只听船公‘哎呀’一声,那人的声音就到船上来了。这么远跳过来,船却摇都不曾摇动一下。
刘云章顿时全神戒备,他对江湖人士并不陌生,自家娘子从前便是个赫赫有名的女侠客,由于活跃于淮南一带,故人称“淮生娘子”。但嫁人后因丈夫做的是玉石买卖,恐有不便,就悄然隐迹了。
朱提很少在他面前现技,故而刘云章也不知这一跳比之朱提如何。但朱提嘱咐多遍,遇上会武的武林人,切不可招惹,只宜速速躲开,以免引火烧身。
那人一坐下来,一坛酒就推到刘云章鼻子下面,见他不敢动,便又拿回去自己喝了。他这一口喝得真长,直至酒尽方罢。他喝完盯着刘云章看,突然就哭起来了,刘云章吓得手足无措,哆嗦着问这是怎么了,他这人说他想起自己弟弟缺了一双手,生活不便,甚是可怜。他哭了半晌,突然盯着刘云章的手看,像是见了宝,说刘云章这手大小与他弟弟原先的一般无二,让刘云章送给他!
刘云章嗫嚅着不敢说话,他就恶狠狠地瞪了刘云章一眼,问:“难道你竟不肯?”刘云章只得说就算砍给他了,他弟弟也没法用。这人一听,脸色变得极是古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他道:“我待你甚是仗义,你竟一点小事也不肯答应我?”说完似乎气得厉害也伤心得厉害,扯开旁的一口箱子,抓起刘云章赌中的那块玉料往手上一拍,玉料竟然碎成一堆齑粉!拍完他瞪着刘云章说自己生平最恨人不仗义,现在他给刘云章一个月时间想清楚,届时若仍不愿将手砍给他,他便代刘云章全此义举。说罢推了刘云章胸口一把,便跳出船去。刘云章惊魂甫定,到了晚间解衣时才发现这手印。
朱提冷笑:“一个月,他算得可真精,一个月时间是算好了马儿脚力刚够你回来,但又不够我找帮手。”
刘云章问:“这人是谁?”
朱提道:“真名我不晓得,但他有个字号,叫量云菩萨。叫这名号是因为他一双手比旁人大上许多,自夸能伸到天上丈量云虹。他从不与人说自己师承,纵横江湖乃是凭一套怪异毒辣的摩罗手功夫,这套武功威力骇人,莫说手掌,便是指尖过处,无物不尘土。”
刘云章又问:“娘子与他结了什么仇?”
朱提道:“他既说要你的手,想必便是这手上的官司。我依稀记得当年有个后生横空出世,武艺惊人,挑衅各派子弟,激其动武。他出手好不暴戾,为了炫耀掌力,竟将一干败将的手筋尽数震断。我那时年轻气盛,一心要教训他,便主动邀武。结果对阵时才发现,这人外强中干,练武练成跛子,除却那几招惊人掌法,其余皆是平平。于是我以巧劲对敌,专攻他不能之处,过手百招后,便斩下他一双手来。我因此战名声鹊起,却未享名声之利,便逢上南北武林两大派百年难遇的混战。我见各派无不受牵连,死伤惨重,于是心生退意,不久就嫁人隐姓埋名了,渐渐忘了此事。只是没想到这后生竟是量云老妖的兄弟,老妖这么多年才找来,恐怕也是费了不少周折吧。”
朱提叹道:“都怨我。”
刘云章连忙安慰道:“这是他罪有应得,不怨娘子。”
朱提昂首道:“不,我是怨自己当时为何不将那畜生的双脚一同斩下!”
刘云章会意地笑笑,笑意未尽,脸却渐渐垮下来:“娘子对付不了这老妖吗?”
朱提道:“有五六分把握。但老妖还有个同党,叫丈地罗汉,能耐虽不及他,却也是个棘手货色。这二妖向来一起杀人索命,今次怕也不例外。我实无对敌二人的把握。”
“但我有一个险招,”她握住刘云章的手,“只是相公愿不愿意先行离去?”
刘云章立马反抓住她的手:“不愿,就算你逼着我离开,过后我也要偷偷潜回来。”
朱提忍住唇边笑意:“那我们就遣散奴仆吧?”她猛然转首向窗边一角,耳上的碧玉垂珠撞在颊上,衬得眼色如刀一般生冷。她方才分明听到那里有吐气声,似是某种忍痛的法子,而现在却空空如也,唯剩一横一竖两根楞木支成个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