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点火
绿皮火车走走停停,不断有人上车下车,拥挤时,人们甚至来不及从车门下车,背着包袱,直接从窗口翻了下去。
走道上、车厢联结处都是人,甚至有人挤到了车座下面的空间,爬上了行李架。
王宇辰和奶奶所坐的那排坐椅,不知何时三人座上挤了五个人,互相递着香烟水果,高声攀谈,打发漫长而又枯燥的旅程。
王宇辰一开始还有些好奇这火车上的人生百态,睁着眼睛看戏一样打量着,但很快厌倦起来,缩在奶奶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火车一路前行,到达杭州站后,又换了一个班次,这次却是没有座位的,王宇辰只得和奶奶站在过道里,不停地换着脚站着,累得他在心里叫苦不迭。
同样叫苦连天的还有陈利群,他以前都是跟着父亲出行,沿途都由父亲的秘书办得妥妥当当,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陈名宪的关系在离开甬城后,也就起不到多大作用了,能买到票就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
于是陈利群和一篓农民伯伯带上车的鸡挤在茶水间的角落里,那鸡不时拉出一泡稀屎,屎臭味令人欲呕。
从甬城到兰考,沿途换了好几趟车,不同车次之间并不是无缝衔接的,有时两个班次之间相差七八个小时。
这时,王宇辰和奶奶就只能在车站旁的小旅舍里住下来,旅舍是大通铺,5分钱一个人,王宇辰是小孩子,算半价。
躺在大通铺上,并不比睡在火车狭窄的坐位上舒服多少,睡大通铺的人三教九流啥都有。
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喝酒抽烟,甚至有人会突然暴发争吵,房间里弥漫着烟味脚臭味尿骚味,那味道大得能把王宇辰薰得呕吐出来。
只不过王宇辰在火车上实在是太累了,车上的厕所委实太脏,以至于他都不敢喝水撒尿,这时躺在大通铺上,在奶奶轻声的抚慰声中,很快沉沉睡去。
12月14日,经过漫长的旅途,王宇辰和蒋阿婆终于在杨庄站下了车,趁着站台上的工作人员不注意,王宇辰拉着蒋阿婆的手,悄悄跳下站台。
一老一少沿着铁轨,借着夜色的掩护,消失在铁路线上。
沿着铁轨向东,走两百米,有一片小树林,今后,这里将立起一块石碑,永远悼念杨庄事故,这里就是368次列车和87次列车相撞的地方。
王宇辰继续沿着铁路前行,在这里阻拦368次列车已经为时过晚。
根据史料记载,368次列车当时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前行,如果两位司机真能收到自己的警示,在第一时间刹车,这刹车的距离也相当长。
王宇辰不知道368次列车的惯性作用究竟有多庞大,得预留多少刹车距离,如果预留距离太多,根本起不到警示的作用,惨剧依然会发生。
可是预留距离太远,司机察觉不到前方驶来的87次列车,可能根本不以为意,只会以为是哪个孩子的恶作剧。
王宇辰沿着铁轨走了近一公里路,一眼望去,四周一片白茫茫,近期这一带刚刚下过大雪。
他停了下来,左右四望,附近隐约能看到几幢村居,旁边是一个小山包,旷野里四下无人,就选这里吧。
王宇辰和蒋阿婆两人在铁轨边的小树林里憩了下来,蒋阿婆从行李里掏出两条厚厚的毯子,披在王宇辰和自己身上。
王宇辰不敢点火取暖,怕被巡视铁轨的工作人员看到,把自己和奶奶奶从小树林里带走。
咣当咣当,不时有一列列火车从铁轨上驶过,透过明亮的车窗,能看到旅客疲惫的身影,王宇辰迷迷糊糊闭上眼,沉沉睡去。
与此同时,陈利群正满头大汗地挤在西安火车站的售票口,他这几天紧紧跟在王宇辰身后,又要小心暴露自己的行踪,倒比王宇辰还累。
以至于当王宇辰在西安下车,转车前往兰考杨庄时,陈利群居然错过了站点。
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坐过了站后,忙又搭车回到西安车站,重新买前往兰考杨庄的车票。
售票员不耐烦地道:“今天到杨庄的票都卖完了。”
陈利群心急如焚,追不上王宇辰的踪迹,就找不到他身后的世外高人,那自己这一回千里迢迢的奔波可不就全都白费了。
他忙道:“站票也行啊。”
售票员板着脸:“站票也买完了,最近的只有下一班,15日夜里的了。”
陈利群把钱推向窗口:“那就买15日的吧,得,我就在候车大厅里眯一会儿吧,也不去旅舍挤大通铺了。”
1978年12月15日早上,郑州。
368次列车副司机阎景发按惯例来到单位郑州机务南段学习。
到了段上得知当天的学习任务是看一部电影,阎景发点完名后他就悄悄回到了家。
和大多数在铁路工作的普通职工一样,阎景发的家狭小憋闷,各种家具和杂物胡乱堆放在一起,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
阎景发多次向领导提出来想分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可是领导两手一摊,段里哪一家不想要大房子,他又变不出来。
和阎景发一个工资级别的人多了去了,都向他要房子,他又向谁要去?
阎景发在心底叹了口气,默默地开始打扫房间,他用了一个上午来收拾家里的杂物,快到中午时,又忙着给家人做了顿午饭。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想起今天晚上还要值夜班,阎景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想上床休息一下。
可没想到,才刚上床,3岁的孩子就趴在他身旁哭闹起来。
阎景发无奈地起了床,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孩子哄睡。
下午2时,阎景发的爱人下班回家。
阎景发刚想睡一会儿,爱人抱怨道:“别光顾着睡觉,家里的自行车税牌还没办呢。没有税牌,这自行车就上不了街。”
阎景发强忍着瞌睡,又出门办税牌。
办完税牌回到家,爱人已经上班走了,而孩子还在哭闹。无奈之下,他只得再哄孩子。
从早上到晚上7时,阎景发不是做家务就是哄孩子,还要出门办事,没能踏踏实实睡上哪怕一分钟。
晚上7点,阎景发打着哈欠来到了郑州机务南段的机车库,搭档马相臣早就等在那儿了。
这几年,两人一直合作执行陇海铁路郑州至徐州区间的列车牵引任务,相处得还好。
阎景发和马相臣对0194号机车进行一番检查调试后,于晚上9时30分将机车开出库。
10时30分,他们驾驶的机车驶入郑州站三股道,等候牵引368次旅客列车。
当晚,368次旅客列车缓缓驶入西安站,陈利群混在旅客中上了车,他愁眉苦脸,不知道自己到了兰考后,还能不能找到王宇辰的踪迹。
368次列车行至开封东站时,一天没睡的阎景发觉得太困了,就对马相臣说:“我打个盹。”
这个盹阎景发直打到兰考站。
12月16日凌晨2时59分,列车从兰考站驶出,阎景发看看没什么异常情况,就又闭眼睡了起来,只剩下马相臣一人在驾驶。
列车即将行至杨庄车站时,早已困倦不堪的马相臣实在坚持不住,喊道:“伙计,醒醒。该你当班了。”
然而阎景发睡得正香,全然不知,马相臣摇了摇头,没有再喊,他将列车时速调至40公里每小时,进入杨庄车站侧线准备停车。
但就在此刻,一阵阵疲惫感袭来,他忍不住闭上眼睛瞌睡起来。
凌晨,正是夜色最浓时,也是人们睡意最深沉时,368次列车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沿着铁轨咣当咣当行驶着。
列车上,大部分旅客都在安睡中,少部分清醒的,也没人察觉火车头的异样。
杨庄车站一公里处,王宇辰趴在铁轨上,将耳朵凑近冰冷的铁轨,感受着来自远方的震动,他跳了起来,来了。
火车来了。
在远处,火车头雪亮的灯光已经照了过来,如利剑一样劈开了浓重的似乎抹不开的夜色。
王宇辰跳了起来,跑到铁轨旁,在那儿,趁着白天时,他和奶奶从小树林里捡来了不少枯枝落叶,在铁轨旁堆起了三座柴堆。
王宇辰的手有些哆嗦,他从怀里掏出偷拿的父亲王建设的上海梅花手表,使劲盯着夜光指针--3点零5分。
没错了。正在驶来的一定就是368次列车。
因为,惨烈的相撞发生在3点12分。
王宇辰只剩下7分钟时间,来阻止这场灾难。
王宇辰拎起水壶,将里面早已经备好的汽油浇到了柴堆上--那年头火车站在安检并不严格,不要说汽油,把雷管、火药带上车的都有。
他掏出火柴,划了好几下,才将火柴点着,一抖手扔到了柴堆上。
火柴微弱的火苗在夜风中抖了几下,似乎随时都会熄灭,但是突然,轰一下,熊熊大火从柴堆上腾空而起,在汽油的协助下,火势越燃越大。
王宇辰抽出了一根火棍,点燃了另外两堆柴,在黑夜中,这沿着铁轨一字排开的三堆火光是如此刺目而又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