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母子情
翌日, 赤獒开始下床走动。其实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多躺几日只是为了让人以为他伤得很重。
他换了身闲散的广袖,悠闲地在寝殿内踱步。
陆赢废除丞相之职是他预料内的事。倘若他是陆赢也会如此决定, 但他还会再做一件事。从彧国的官职来说,丞相权利过大, 且焉问津很得人心, 才干更是数一数二。这样的人留在身边,陆赢不忌惮才怪。
自古以来,帝王都是疑心病重的,更别说老了的皇帝,糊涂的人更容易胡思乱想。
上回, 他在御书房里见过陆赢烦闷苦恼的模样, 想来是他选的那几人办事能力不如焉问津,以至于他要处理的事翻了四五倍。
陆赢年事已高, 精力和脑力不比年轻那会儿。这里便有文章可做。
在他看来, 焉问津很难再回到丞相的位置。陆赢存了心思,名头或许会再给, 权利就不好说了。
“殿下。”突然, 门外传来了猎隼的声音, “长晋公主来了。”
闻言, 陆惊泽侧头往外看去, 只见一抹窈窕的身影倒映在门纸上。他讥诮的哼了声,上前开门。
房门一开,外头的光便闯了进来, 照得寝殿尤为明亮。
陆祈宁拎着个精致的食盒站在门外, 一见他便温柔地笑了, 颇有几分殷勤的意味, “惊泽,你背后的伤好些了么?”
陆惊泽睨了眼陆祈宁手中的食盒,面上神情微妙,似是嘲讽,“托姑姑的福,好多了。姑姑站在外头做什么,快请进。”
这声“姑姑”带刺儿,陆祈宁怎么听都不舒服,然而她面上依旧挂着慈爱的笑,“姑姑近来无事,特地给你炖了一锅鸡汤,要不要趁热尝尝?”
“好。”陆惊泽引着陆祈宁往圆桌边走,不冷不热道:“姑姑真是有心了。”
陆祈宁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这三黄鸡我炖了许久,里头还加有各种药材,味道该是不差的。”
鸡汤浓郁,香味扑鼻,勾得人蠢蠢欲动。
陆惊泽怔怔地望着陆祈宁手中的鸡汤,隐约有些出神。
陆祈宁顺手拿起瓷碗,用勺子盛了一碗,直接递到陆惊泽手边,她言行温柔,像极了一位真心疼爱孩子的母亲,“来。”
陆惊泽清楚陆祈宁的鸡汤里藏着什么,但他还是接了,他凑近瓷碗闻了一口,闭眼感叹道:“很香。”
亲生母亲第一次给他做汤,却在里面下了毒,任谁都会觉得讽刺。
看样子,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惊泽,快吃啊,。”见陆惊泽不动,陆祈宁忍不住催促一声,“鸡汤要趁热喝,凉了便会少许多味道的。”
陆惊泽用手指摩挲着瓷碗边缘,凝眸望向陆祈宁。
对上他阴郁的双眸,陆祈宁只觉背后被人泼了盆凉水,浑身都凉透了,她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问道:“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喜欢。”陆惊泽端起青瓷碗,广袖轻拂,两口便喝光了里头的鸡汤。
鸡汤鲜美,可他却觉得难吃,比斗奴场里的馊饭还难吃。
陆祈宁眼睁睁看着陆惊泽将瓷碗里的鸡汤喝尽,心头几番揪起,又慢慢松开。她将视线放在鸡汤上,用一种的类似期盼的语气说道:“你若是爱吃,姑姑日日都可以给你炖。”
陆惊泽放下药碗,笑着道:“那真是麻烦姑姑了。”
“不麻烦。听人说,你自小吃苦,受尽了磨难。我是你姑姑,多少算半个母亲,岂有不关心你的道理。”说着,陆祈宁的眼眶渐渐泛起红,她站起身,强忍着哭意道:“剩下的鸡汤你慢慢喝,姑姑有事先走了,改日再来瞧你。”
“姑姑慢走。”陆惊泽点点头,一脸歉意道:“我有伤在身便不送了。”
“无妨,你休息去吧。”陆祈宁哑着声,勉强说了一句,步子迈得飞快。
她一走,陆惊泽便将衣袖里的棉花拿了出来,棉花吸水后湿漉漉的,他冷着脸,扬手将棉花扔进碗里。
“啪!”棉花里的鸡汤溅了出来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一锅鸡汤,目光深寒。“猎隼,你去将那两名舞姬带过来。”
*
深夜,陆惊泽换上夜行衣,矫健地游走在瓦檐上。
巡逻的日子虽少,但他也摸出了一些事,例如,辛白欢与她的贴身太监杨觉远关系匪浅,再例如,禁卫军直属于陆赢,从不听命于旁人,即便是陆观棋来了也一样。
路过一处时,陆惊泽看到了正在巡逻的赵寅哉,他身后跟着二十来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只火把,火光将赵寅哉冷硬的五官照得透亮。
赵寅哉做了八年的禁卫军统领,今年三十有六,家中无父无母无妻,为人正直,软硬不吃。
陆观棋三番五次收买他,却全都吃了闭门羹,由此可见他的忠心。
旁人都以为赵寅哉没有弱点,但陆惊泽晓得一件事,赵寅哉有意中人,只是他太过看重禁卫军统领的位置,一直不敢与那位姑娘成亲。确实,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关系着皇城和陆赢的安危,赵寅哉若是有了妻儿,那便是有了软肋。
几个飞身后,陆惊泽落在延德宫墙头。
延德宫里静悄悄的,前头有人看守,后院空无一人。如同往常一般,辛白欢屏退了寝殿外的侍女和守卫,只留杨觉远在侧。
之前有赵寅哉在,陆惊泽寻不得时间偷听,今日么,正好。
“太子老大不小,该娶正妃了。”辛白欢躺在床榻上,满面愁容,“那些姑娘单瞧都成,可我一想到她们要嫁给观棋当太子妃,便觉得她们哪儿哪儿都差了点。”
杨觉远垂首立在床榻前,不近,也不远,约莫半丈的距离。“难道娘娘心里还没定人选?”
“定不下。原本,我属意语儿,可惜焉相被皇上撤了职,她如今当个侧妃都勉强,更别说正妃了。”说到这处,辛白欢面上骤然一寒,“再说了,皇上对语儿有点意思,若是让观棋娶了语儿,他们俩怕不是要父子反目。”
此时,陆惊泽冷脸坐在屋檐上,夜风呼啸,将他的眉眼吹得锋利无比。
他看得出,陆观棋的心不在焉谷语身上,至于会不会娶,他暂时看不出。
呵,只要他活着,谁也别想娶她。
以前,他是个斗奴,不晓得什么娶不娶的,也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如今,他念了书,晓得了感情两字,便开始想了。
他要她嫁给自己,当自己的妻子。而她愿意还是愿意,并不重要。
她既招惹了他,就该招惹到底。
“娘娘,奴才觉着,皇上对焉二小姐很是上心,想必心里早存了娶她的念头。”杨觉远担忧地说着,“焉二小姐毕竟年纪小,长得又那般貌美,倘若皇上真娶了她,恐怕……”
后头的话,杨觉远没说,可辛白欢是在后宫里摸爬滚打过的人,哪儿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你说得对,放任此事确实不妥。我打算过两日召语儿过来聊聊,她若是愿意,我便为她找个青年才俊早早嫁了,省得皇上一直惦记。若是不愿……”话锋顿住,辛白欢眼中掠起一道浓厚的杀气。
屋檐上,陆惊泽听得拧起了眉头。
*
等时机差不多了,陆惊泽离开延德宫,主动跟上赵寅哉。他必须得弄清楚赵寅哉心上女子的身份,以后一定用得着。
赵寅哉行事缜密,从不与人一道回家,为的就是不让人发现他心上的姑娘。
临近午夜,道上一片漆黑,只三三两两的灯笼挂着,除打更人外,几乎见不着行人。
赵寅哉很是小心谨慎,在小巷子里走得七拐八拐。若是旁人必定会被他绕进去,可陆惊泽没有。
直到一家平凡的门户前,赵寅哉才停住身,他在院墙周围绕了一圈,痴痴地看着里头,尤其在东面的厢房边,他的步子要比其他时候慢许多。
陆惊泽躲在高楼后头,静静看着。这户人家的主人他认得,观察使狄枕,狄枕官职不高,在帝都城里却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只因他有个跛脚的女儿狄楚楚,二十四了都没嫁出去。
他估摸着,赵寅哉的心上人便是那名跛脚的姑娘。
一圈又一圈,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赵寅哉才依依不舍地掉头离开。
陆惊泽看了眼狄府,匆匆去往斗奴场。
*
丞相府。
焉谷语刚走近前厅便听着一道陌生的男声,她忍不住抬眸看去,只见厅上来了三人,一个坐着,两个站着。
她认识其中两个,满头白发的是大将军杜冠甫,也是他们彧国的战神,年纪稍长的是中郎将杜成峰,至于最后一个,她没瞧见过,但肯定是杜家人。
再一看,厅外摆满了聘礼。
她眨眨眼,心道,这应该不是向她提亲吧?
“焉相,敢问贵府的三小姐可是许了人家?”杜冠甫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着焉问津。
焉问津看向站着的两人,杜成峰他自然是晓得的,而杜成峰身旁的这人他不晓得,但他听过一件事,杜冠甫养在外头的小儿子回帝都了。
他暗里盘算着,自己没了官职,往后借机挑事的人一定多,他是无妨,可两个女儿不成。
杜家是将才世家,杜冠甫又手握兵权,无人敢惹,确实是个好婆家。
“夏致还不曾许配人家。”焉问津勉强扯了个笑,故作疑惑道:“怎么,杜二公子这是要来提亲?”
“哈哈哈,非也非也。”杜成峰爽朗一笑,偏头示意杜煊说话,“焉相,这是我家的四弟,杜煊,前些日子,他在街上有幸遇着焉三小姐,一见钟情。此次出征,我们兄弟二人也在其中。”
杜煊左瞧右瞧,四处寻着焉夏致的身影,直到杜成峰喊他,他才收敛目光,对着焉问津躬身行了一礼,“晚辈杜煊,见过焉相。”
接着,杜冠甫转过脸道:“焉相,我们俩同朝为官多年,你应该清楚老夫的脾气,老夫最不喜欢说些虚的东西,你若是觉得我这小儿子还能入眼,那就点头答应,正好给这次出征讨个彩头,等我们凯旋,便将他们俩的亲事给办了,如何?”
焉问津仔细将杜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姑且还算满意,“四公子,小女的脾气一直不大好,你能担待么?”
“能能能。”杜煊使劲点头,怕焉问津不信,他举手做发誓状,“晚辈可以对天发誓!不论她如何发脾气,晚辈都不会说她一句。”
“那倒不必。”焉问津缓缓摇头,沉声道:“杜将军,这门亲事老夫答应了。”说罢,他站起身,举茶代酒,“祝你们此次出征大获全胜。”
“好。”杜冠甫跟着站起身,满面红光。
焉谷语转过身,惴惴地想着,父亲怎么问都不问夏致便将她的亲事给定了,等轮到自己时,他不会也如此吧?
这一想,她开始慌了。
*
十月初二的晚上,月黑风高,杀人夜。
华灯初上时,陆惊泽带着猎隼来了斗奴场。今日有两场拍卖会,他特地从皇宫里赶过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个人。
眼下,白狮是斗奴场的管事,见陆惊泽过来便给他安排了视野最佳的厢房。
渐渐地,厅内挤满了人。
陆惊泽坐在二楼的厢房里,单手撑着太阳穴,冷冷地看着人满为患的大厅,有几人的身形极为熟悉,是朝廷里的大官员。
其中便有陆赢的心腹。
朝廷命官来斗奴场并不罕见,他当赤獒那会儿也见过两三个,而他们,在看到他作为陆惊泽出现时差点吓破了胆。
屈辱之仇他自然是要报的,可惜还没到时候。
他当初要这斗奴场也不全是为了暖阁里的回忆,也为打探各种消息。来斗奴场寻乐子的男男女女众多,男人可以直接套消息,而女人,可以间接套消息。
蓦然,他视线一转,定格在一人身上。
辛逐己。
他还记得她是如何鞭打自己的,老实说,那些鞭子抽在身上不算疼,迟些动她也无所谓,但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放火烧妙点书肆,更不该惹焉谷语。那日若非他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
陆惊泽盯着人群中的辛逐己,薄唇轻轻一开,“绑了她。”
猎隼应道:“是。”
没一会儿,拍卖会开始,众人相互竞拍。
“一万两!”
“一万一千两!”
“三万两!”
……
台上那人不是赤獒,辛逐己也懒得拍,她在台下找着白狮,拎起他的衣领问道:“赤獒呢,赤獒去哪里了?你给我说实话!”
白狮什么人没见过,哪里会怕辛逐己这样的小丫头,他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弱弱道:“赤獒前天被一个外族人买走了。”
辛逐己显然不信,她使劲拖着白狮去了大厅后头的角落里,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晃悠,“我给你一万两,你老实告诉我,赤獒是不是被皇宫里的人接走了?”
“咕噜。”白狮对着银票咽了咽口水,双眼放光,刚伸手过去,辛逐己立马将银票拿走。
“你说实话,我才给你银票。”
“这位客人,我说的就是实话,真不骗你,骗你我天打雷劈。”说着,白狮再次忍不住伸手过去。“银票能给了么?”
“做你的春秋大梦!”辛逐己果断将银票放入怀中,狠狠道:“你再不说实话,我便让人砸了你的场子!”利诱不成,她又想到了威逼。
“客人高抬贵手啊,小人真没说谎。”白狮苦着脸,下跪道:“赤獒被外族人买走是事实,客人就是让人砸了斗奴场,小人也还是这句话。”
“哼!”辛逐己嗤了一声,什么线索都问不到,她也不愿在这种地方久留。
刚走几步,冷不丁地,她感受到一道刺骨的视线,不由往上看去,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继续往前走。
辛逐己走出小道,正准备去前厅,没想后脑被人重重敲了一下,随后,她整个人都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