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什么事儿都按着规矩来。
每次桓谭面圣,都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根本不敢多说话,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合适了遭到皇帝的训斥。
他随在韩歆身边跪拜行礼,献上礼物,又表达了建武帝对建世帝的问侯,固定的程序走完,两人便在一旁跪坐。
建世帝问道:“两位奉命而来,不知有什么见教。”
韩歆说道:“臣奉陛下之命来此,是请两汉罢兵休战,互相修好,使黎民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下面一众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这话的意思大概相当于关门放狗了,对方的狗要开咬了,当然不能让主人直接上场,必得先来一场狗咬狗。
谷恭当初推辞迎送时十分积极,这一次朝堂辩论也同样积极,他率先跳了出来,说道:“建武帝所提议之两汉分立,陛下早有回信,提出免税、换城、开关三个条件,若汝主能接受这三个条件,陛下自会考虑息干戈,与民休息。”
韩歆道:“陛下此番并不是要两汉分治,而是想两汉并为一汉,共复大汉疆土。”
两汉分治已经被强力反驳回去,刘秀绝对不能答应三个条件,因此对此事再也不提,现在改提一汉了。
谷恭没等他话落地,立即接道:“汝主若是能真心归附长安,使得两汉一统,陛下自会欢迎之至。”
“吾主年长,陛下年幼,自当以长为尊。吾主言道,若是陛下能尊吾主为大汉皇帝,使天下重归一统,他将封陛下为齐王,继承祖宗旧地。”
“陛下先祖齐悼惠王居长,汝主先祖代王为幼,若以长者为尊,自然应吾主为皇帝。”
谷恭转身向着上面跪拜道:“请陛下降旨,封邯郸刘公为长沙王,上使天下一统,大汉复兴,下使其继承祖业,世代为王。”
皇帝摸了摸下颌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本朝已有长沙王,不如就封刘叔为赵王,他兴起于赵地,想必也愿居于邯郸。”
两个皇帝为了天下一统,都愿封对方为王,当然是谁也不服谁,谷恭和韩歆也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桓谭说话了,“吾主先祖皇帝为太后薄氏所生,乃嫡系大宗,陛下先祖乃是外室所生,陛下如何能与吾主相比?请陛下北面而事邯郸!”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辩论开始向激烈发展。
郑兴站出来道:“若论嫡庶,只有惠帝才是嫡子,若论长幼,齐王乃是长子,若论功劳,城阳王有诛诸吕之功,吾主之先祖早就当立。今皇脉归于大宗,与礼相合,大汉之都在于长安,不在邯郸,汝主当立入长安,朝拜吾皇!”
桓谭当然不服,立即反唇相讥。郑兴当然不示弱,言语回击,到了后来,简直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了。
刘钰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看到了儒者吵架,而且看他们有越吵越烈的趋势,除了没骂出脏字之外,与贩夫走卒的吵架也没什么不同。刘钰怀疑他们不是守礼不骂脏字,而是从小没接触过这些,骂人的词汇没有底层百姓丰富。
他终于听腻了,向旁边一摆头,牛头立即一声断喝:“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尔等皆是衣冠大儒,与街头小民一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殿内乱糟糟的话声全盖了下去,众人立即闭嘴,都正了正衣冠,甩了甩袍袖,回到座位,岸然落座。
刘钰说道:“刘叔昆阳一战破新军四十万,朕敬他是个英雄。当年王郎邯郸称帝,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当有天下,刘叔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亦不可得,何况子舆!话虽无礼,仍不失为霸主之论。有此论者,朕亦当他是个豪杰。今日为何英雄气短,遣腐儒来此作嫡庶长幼之论,岂不令人耻笑?尔等回去告知汝主,能战则战,不战则降,勿复多言!”
桓谭这大半辈子都在骂别人是腐儒,天道好还,今天终于也让他尝到了腐的滋味。
韩歆还要争辩,“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与吾主皆是汉室血脉,天下刘氏一家,一家人为何要相互攻杀!”
刘钰看着他道:“既是一家人,为何要分居两处?刘氏之家在长安,汝主可即还家,朕洒扫以待。”
韩歆愣了一下,没想到刘钰在这等着他。你说是一家,那就得一起住,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
按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歆应该闭嘴了,可他还不甘心。刘秀来之前交待了,今年关东缺粮,要尽量拖延开战。韩歆还想挣扎一下,大声申辩道:“吾主无罪,关东百姓无罪,陛下为何讨伐无罪之人!”
刘钰手扶书案,身子前倾,厉声道:“刘秀无罪,则刘子舆何罪?刘永何罪?奈何杀之?”
韩歆无言以对。
刘钰站起,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看上去极为伟岸,他大声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韩歆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竟不敢抬头仰视,只呆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桓谭只觉心中咚咚乱跳,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里只余下一个声音,“真是英雄啊!”
辩虽是辩,刘钰还是很讲究的,当天便大排宴席,招待两位使者,以尽地主之谊。
宴席排在了鱼龙殿,此殿正对着一面湖水,深秋时节,湖水看起来幽深清冷,透着寒气,让人忍不住将身上衣袍紧了又紧。
等到进了殿,目之所及,到处燃烧着膏烛,火光跳跃,珍馐盈案,立时便让人身上暖了起来。
殿阁阔大,却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桓谭向身边的韩歆道:“看今天殿上的架势,我还以为无酒可饮,已经准备去吃牢饭了。”
韩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虽是宴席,亦要守礼,莫要被人看轻了去。”
桓谭笑道:“我都是腐儒了,当然要守那些腐儒的臭规矩。”
此时郑兴迎面走来,向着两人拱手,笑吟吟地道:“两位兄台,多年不见,还是如此精神健旺,风采卓然!今日幸得再会,可得多喝几杯,咱们长安的高度酒,非是你们那种水酒可比,准保让你们喝了还想再喝!”
此时气氛与方才完全不同,双方在大殿上是各为其主,唇枪舌剑,到了宴席上便又成了老相识,多年故交,免不了相互寒暄。
桓谭道:“少赣兄,近日我读左传,又有一些义理不清,想与你详剖一二,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藏私啊!”
郑兴精习公羊春秋、左氏传,在这方面他可是行家权威,桓谭要问他左传之事,可算是问对人了。
郑兴笑道:“论经便是论经,可不能动辄俗儒腐儒,我可不爱听!”
桓谭大笑道:“不爱听你也是腐儒!”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座。
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