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坐在上边反写不出小说来了。”我说:“鲁迅先生故居里所有的家具加在一起,也没有这里一件值钱。”他点点头,说布莱希特和日本一位前辈作家的书房也是毫无华贵陈设的。我去国外访问,感到最苦恼而又难以拒绝的事就是主人出于好心安排的风景游览和没完没了的宴会。这次要我陪外国作家,我就尽可能领他们看北京的胡同,陕西的窑洞,偏去吃北京小吃和羊肉泡馍,到了上海则去城隍庙坐茶馆。这一点得到了中野最热心的赞同。他告诉我;“总是宴会,接见,参观风景区,太没意思了。我就是要看看普通中国人的生活。”这两件事一下就把我们两人的距离缩短了,此后在漫长的旅途中,我们谈生活、谈文学,常连说带写一谈四五个小时。
中野像井出孙六一样,一有机会就单独去逛大街。在桂林他一个人溜到自由市场去,花两角钱买回一只桔子来,而我花八角买回来一公斤。我为此嘲笑他。到上海后,他又一个人出去,回来后立刻打电话叫我上他房间去,骄傲地拿出一叠汉瓦拓片给我看。那样子真像将军从战场回来展示他的俘虏,以此来回报我对他的嘲笑。他是值得骄傲的,这拓片,在瓦当出土的西安买不到,能买到的也很贵,他居然在上海用极便宜的价钱买了一整套来:一个头一次到上海的外国人,实在比我这常到上海的中国人本事大。中野热爱生活,乐于观察和发现新的领域,使他显得比实际上年轻些和健壮些。我和他都是肝脏病患者,所以知道他这么跑动要有更强的热心才能支持。
没有不散的宴席。人们聚会了,又分开了,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但在我们心中却永远留下了一丝暖意,这就是友情。
一九八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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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索尔兹伯里家去作客
去年春天,我陪哈里森·索尔兹伯里访问我的家乡山东平原。分手时他约我再到美国时,也去看看他的家乡。
秋天我到了美国。
我和他商定10月15日去他家乡——康涅狄格州的一个小镇。这镇与他同名,也叫索尔兹伯里。我不懂英语,为此请了张洁的女儿唐棣陪我,她在康州附近一个学院学习,英语呱呱叫,还趁一部小车。索这时正在外地讲演,也在15日赶回。我们可以在机场会合,然后乘唐棣的车去索镇。
15日这天,诗人郑愁予夫妻从耶鲁开车送我到机场,唐棣由她自己学校出发也去机场。我们在那里接到了索尔兹伯里。索这天穿得极整齐,还系了领带,似乎从讲台上下来就直接地上了飞机,他高兴地伸开两只特别细长的胳膊,拥抱了我们每个人然后下令出发。他乘唐棣的车前边开道,我和愁予夫妻的车后跟。
正是金风送爽,秋叶着丹的季节。树林沿着新英格兰的山峦从北往南红了过来。车在树海中漂荡,前后左右俱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褐色,金色,绿色。成片成团,像抽象派油画巨幅,绚丽多姿,令人目不暇接。我曾看过北京西山和奈良、京都的红叶,都没有这股连绵几百里铺天盖地、大块文章的气势。可远观,可近赏,可掠影,可流连。美国的红叶实在比中国片儿大。车子经过一两个市镇,三两块农田,沿盘山道上到半山,就看见湖了。湖好大,有杭州西湖那么大,湖中有游艇,小岛上还有灯塔,可是没有游人。车子向右一拐进了山口,在一个岔路前停了下来。索带头下了车,我们也跟着下车。只见左右全是小道,左边山道入口处,拦腰一条铁链,挂在道口左右两棵树之间,铁链下吊着个小小木牌,写的是“哈里森·索尔兹伯里”。
索尔兹伯里伸手摘下铁链说:“请,从现在起进了我的私人领地了。”
大家站在那松散了一下筋骨,上车继续前进,走上索的私人公路。这条小路没有铺柏油,落叶遍地。左边是渐渐低下去的山谷,右边是密密的小林。走了一程,就看见坐落在山谷之间一小块平地上的白色住宅了。
听到车声,索的夫人夏洛特开门迎了出来。
夏洛特女士是颇有名气的作家。她陪着丈夫到中国沿着红军长征路线走了一趟。索写的《长征》还没出版,她写的《跟随索尔兹伯里长征》却已脱稿了,写得很有趣。
她系着围裙,穿着长靴,正在菜地劳动,招呼我们喝了点饮料,她说声道歉,又去忙她的,索就领我们参观他的住宅。
这是个二层楼。按美国标准,既不时髦也不广阔,家具都是二次大战、甚至一次大战时产品,厨房里电灶旁仍然立着一个烧木柴的炉子。说是冬天下了大雪,这里常常断电,这炉子不可或缺。这屋里没有多余的装饰品,只在壁上镜框中挂了几幅画,看来更像植物标本,问了一下原来是主人父亲的遗作。他是个中学教员业余画家。
我们从落地窗式的玻璃门走出后,便到了房后草坪。索的房屋不设围墙和栅栏。不远处有个游泳池,池后菜地、菜地后是果园,果园往上就是大小几个长满树木的山峰。索用手向四面划了个圈说,目光所及,包括这山,这林,全是他的私人领地。山不太高,却深幽,树木葳蕤而芜乱,他家果园和菜地伺弄得似乎不怎么样。果树结实稀稀落落,个头也小;菜叶上不少虫眼。我敢打赌,送到美国任何一个菜市场都不会有人买它。索却满脸得意地说:“你看,今晚上叫你们尝鲜,我们吃自己种的菜。”
我表示感谢。但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想它们会好吃,不过看起来样子可不太漂亮。”
他拍了我一巴掌,哈哈笑着说:“今年遭灾了。生了虫。可我反对使用化肥和除虫药物,它们就成了这个样子。虽然不好看,可保证没有污染呀!”
和索的住宅相比它的书房和图书馆却很大。这里原是小农庄主的庄园。他买来之后,把车库改成了书房,把仓房改作了图书馆,这两处原就比住房大,就保持了原来格局。
在他的住宅里,有两样东西很有趣,一个是个铁丝编的捕兽器,一个是挂在窗前的用几百个空易拉罐作成的风铃。
捕兽器放在书房与住宅之间的走廊上。很像我们乡下提鸟的笼子,我问它的用途,索说是为臭鼬预备的。这片水中有一种小动物,像鼬鼠,但会放出黄鼠狼似的臭气,它们常趁索氏夫妇不在家时钻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