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逊的人。虽然有点儿个人习惯,比如都混到一天两顿窝头一碗粥了,咸菜还要切得像头发那么细,凉窝头得切成片要用油炸着吃。这是穷讲究,算不上摆作派。
后来我上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去了,就不大再见金受申,有次我回北京文联办事碰见了他,见面他不问学习情况,却问:“你们是住在鼓楼东大街吗?”我说:“是。”他说那把角儿有个大酒缸,一到冬天门口就挂只鹰,挂些野兔野鸡,现在还在吧?我说:“在呀。”他说:“你再去喝酒甭给钱,你就说你是金受申的朋友,给钱他也不要。”后来我真的去那酒铺喝了两回酒,跟掌柜谈起金受申来,问他认识不认识?掌柜连说:“金爷吗,安定门里这一片老户谁不认识他呀,这要是搬家呀,拉煤什么的,要用排子车,您去雇车就提金受申,他们绝不敢多收钱。”话是这么说,他可没提不收我的酒钱。于是,他们为什么都知道金受申,以及怎么都这么大面子,我也就没问,后来想问时别说酒馆,连那片房子都拆了。
大概也就是那一阵,金受申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谈北京的电车,他还存有北京头一天通电车时的电车票。还有一篇谈“勤行”,说了他早年在砂锅居吃饭时堂倌的服务态度。又有一天我翻旧杂志看到他写的一篇谈风筝的文章。其中特别讲了当年在放镖砣玩的人。别人在红墙里边放风筝,他在红墙外,看谁的风筝好他把镖砣甩上去钩住人家的线,把风筝拉拽到墙外取下抢走,场内的人要绕出红墙得走好半天,追出来抢风筝的人已跑远了。这些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跟寄水打听他以前都在哪里发表文章。经寄水介绍,我才找了当时的立言画刊等旧杂志来看,才发现他写北京风俗的文章,衣食住行,婚丧嫁娶,茶馆酒肆,花鸟鱼虫的文章足有几百篇,少说也有几十万字,其知识之丰富,文字之老道,绝非一般小报文章可比。在这方面他确实称得上是既杂又专的一家。我这才明白老舍先生为什么对他器重,也觉得他这套学问和他这人都还没得到充分发挥。
我有意找他闲谈,想了解他以前的情况。他拿出一张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毕业纪念”的照片给我看。那上边有他。他以此证明他是正经进过大学门学文学的,他说只因后来选择了通俗文化这一行,就困顿住了。我怀疑搞通俗文化是他困顿的唯一原因,我觉得他自己也并不把这话当真,但我们谁也不想点破这一点,谈话就此结束。
1957年我又回到北京文联。反右前曾和金受申有过较多的接触,听到他酒后说几句平常不说的话。反右中我成了右派,就断了和他的私交,只在会上听到他几次发言,也听到几句他平常不说的话,那些话都是在泛泛的讨论问题时说的,到揭发批判我时,他却闭紧了口一声不出。由此我对他的为人、处境和心态又多了点儿了解。我下去劳动改造之后,有天在西单街头碰上了他,本想避开,他热情地叫住了我,问我生活怎样?我说还过得去。他说,我在研究你的会上说了,小邓就是个毛包,别的有什么?你别急,劳动两年就完了,你才多大岁数!我很感谢他,但没多说什么就分手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
后来我去了东北。后来听说他得了病,是癌,但他拒绝开刀,后来就听说他去世了。
“*****”过后,我又回到北京来。有次去看金寄水。谈起金受申,寄水说金受申去世前他去看过。见到寄水他哭了。金受申说:“这年头你还敢来看我,真够朋友。”我说:“金受申这病和他爱喝酒怕有关系吧,他酒上太没节制。”
寄水说:“咱们全叫他蒙了,最后见面时他才告诉我,其实他不能喝酒,也并不多喝。带点儿酒气去上班,是故意要给人造成个长醉不醒,懵里懵登的样子。这样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这也是最后一次和人谈起金受申,不久寄水也去世了。我总以为都住在北京,来往很方便,反倒没抓紧时候多去看几回寄水,他去世时我正出差在外,回来看见讣告,我很伤心,觉得对不起朋友。
我想将会有人正经写写金受申,也会有人正正经经地写写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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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甲屯的怀念
从圆明园废墟,往南,再往西,绕过一片有围墙的基地,就是小村“挂甲屯”。
记不得是在《帝京景物略》还是《苑署札记》里,见过这个村名。它的历史比圆明园久远。八国联军焚烧圆明园时,海淀一带的村落全遭了洗劫,但似乎并没有全放火。不然那叫作“吴家花”的废园不会留到今天。
我听说过那废园为什么姓吴,也探求过“挂甲屯”村名的来历。从今往后,我希望世人把这一切忘记。因为“挂甲屯”和“吴家花园”,有了自己历史最辉煌的一页!这里的村民,将满怀骄傲地,一代又一代地往下传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一位终生横刀跃马的元帅,为人民而自愿挂甲之后迁居到了这里,度过了他戎马倥偬的一生中“闲居”最久的岁月!
六年,两千多天啊,我们的彭德怀老头子!
一
西邻老张,带点沉重的口气对我说:“头一个接待老头子的,恐怕是我!”
他在房管部门工作,这一带是他的管区。打解放以来,吴家花园没有住过人。荒草没膝,蛇兔出没,淘气的孩子都不敢翻墙进去捉蛐蛐!忽然间来了房客。草还没清除,污水沟也没挖竣,渗水发霉的住房还没修,人就搬进来了。这个有责任感的房管人员很有点歉疚。他是准备好挨批评走进这个大门的,一进门听到前院有人声,就径直上了前院。
自西而东,横穿前院就是那条臭水沟,十月天气,已经很凉了,他看到有几个人光着膀子,卷起裤子站在臭水里挖沟。他自报了身份,一个光膀子,穿着有补丁裤子的老年人就走了上来。
“我是彭德怀,”他在裤子上蹭蹭手,伸向老张,哈哈笑着说,“没经你批准,我们动了土了!来个先斩后奏。”
老张鼻子有点酸。
彭德怀拉着老张往干净地方走去:“这些泥就堆在这里行不?冬天我要开块地种庄稼,就不愁肥料了。院子里的草,等我挖完沟再去动它好不好?”
老张想:这些话本该是我对他说才合适。他沉默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