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1 / 1)

散文杂拌 周远廉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作古了。新人想写,却了解得不够。

我认识金受申是在解放之后,熟识,但没交情。

北京饭店后身霞公府,西头有幢红色小楼,如今成了北京饭店的后勤部门,躲在高大漂亮的贵宾楼后边,显得又矮又旧,死鼻子塌眼,来往行人谁也不注意它。可在五十年代这门口还真热闹过一阵子,因为北京市文联和市府文化处都设在这儿,出出进进有不少名人。名人有两派,一派是解放区来的,如李伯钊、赵树理、马烽等等,刚从解放区进城,生气勃勃,风华正茂,是革命文化的主流,当然引人瞩目;另一派是北京原有的大家名流或刚从国外归来的文人学者,如老舍、梅兰芳,名高望重,根深位显,是团结统战的对象,格外受到尊重,坦白地说,有些后来被尊为“宗师”、“泰斗”的人物那时都还站不上最前排。出出入入,打头碰脸遇见名人是常事。有回我要出门办事,有个瘦溜溜的中年人挡住了路,那人正冲着传达室姓田的老头一个劲鞠躬,谦恭地说:“您辛苦,您多照应,您多捧……”刚说声“劳驾,让我过去,”那人回过脸来冲我也来一躬,笑着说:“我叫马连良,刚从外边回来,还不大懂咱们的新规矩,您多照应,您多捧,您……”我连忙还礼。门外头更热闹,一群年轻人正伸着脖子往文化处院里看,一打听才知道新凤霞刚走进门去,戏迷们要等着她出来时再看一眼,那时候谁会注意穿装打扮都像个摆卦摊的金受申?

我跟金受申在一个单位工作也算有些年,没记得他换过行头,不论是冬天的干部服,还是夏天的白衬衣,都是又肥又大,袖子盖住手,裤脚掩着脚面,一年四季顶着个干部帽,大概从头上就没摘下来过,一手拄着根大拐棍,一手挎着个破书包,手中攥着条大手绢,他的手有残疾,还有一边走路一边拿手绢擦鼻子的习惯。

金受申是老舍先生使了些劲才调到文联来的。闹不清那以前他干什么,好像是在小学教书,但也不一定,总之调来前他的处境不好,为什么不好?我既不知道也不想多嘴,只是老舍先生对他的关怀给我留下挺深印象,为调他来文联,老舍先生说了好几回:“这个人有用,现在他处境困难,咱们调来也算人尽其才,大伙儿都帮帮忙,都是动笔杆的……”

金受申来了,先在《说说唱唱》,后在《北京文艺》,都是当一般的编辑,拄着拐棍按时上班,老老实实看稿退稿做一切分配他做的事,开会很少发言,平时我们聊天他也不大插嘴。那时我们年轻人正全心全意学**大哥,读小说读的是法捷耶夫、尼古拉耶娃,看电影看的是《幸福的生活》《攻克柏林》,我们说这些他插不上嘴。不过他能插嘴的事情他也不大插嘴,研究工作,给领导提意见他不说话,争等级,争待遇这类事他不掺和,人们也并不因此表扬他,人们不怎么注意他的存在,他也满足于不被人们注意,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身上总带点儿酒味。早上就有,下午尤甚。

可时间一长,就露出点儿他的面貌了。

这年冬天我病了,高烧不退。那时候还没有公费医疗,我自己买些羚翘解毒丸,阿斯匹林之类吃了不见起色。在走廊上碰上金受申,他问了问我的病情,站在那儿号了一下脉,说:“到屋里去。”进屋之后他找了张稿纸,掏出他的大号金星钢笔,哗啦哗啦,就开了一张方子说:“到北边的药铺抓两副,吃好了请我碗老豆腐,不好我退你药钱。”我半信半疑去药铺抓药,柜台上一看方子,问我:“您跟金大夫是同事吗?他近来怎么样?”我一听愣了,笑道:“这位金同志是我们的编辑,不是大夫,您认错人了吧?”药铺的人说:“编辑开的方我们敢给抓吗?金受申,正式挂过牌的!我们都认识。”

吃完药病好了。我没请他吃老豆腐,过了几年又想起这件事来,我就请他跟金寄水吃了顿馄饨。那工夫要吃馄饨到处都有,他们俩却指定要上首都电影院旁边的一家个体户小门脸儿去。那时卖馄饨的就卖馄饨,不带卖酒菜,路上他买了两条黄瓜,进门后找掌柜兼厨师借了一个大碗,上隔壁山西大酒缸买来半斤汾酒,说声:“劳驾把黄瓜拍拍,多搁姜丝,可别放芝麻酱。”掌柜走后他又发表言论说:“现在有人拌黄瓜要放芝麻酱,那叫什么玩意儿,北京人哪有这样吃法的?拍黄瓜就是酱油醋外只加姜丝,这才吃出菜味来。”一会儿掌柜把拌好的黄瓜端来了,寄水和受申都坚持请他喝一杯。掌柜推谢再三,抿了一口,连连鞠躬道谢。受申说:“咱们谁跟谁呀,您怎么这么客气呀。”转身就对我介绍说:“这是尚掌柜,平南王尚可喜的后人,都是朋友。”尚掌柜笑笑说:“以后您多照应。”

喝了两杯酒,又进来一位,有四十来岁,上身穿杭纺衬衫,下身是制服裤,圆口千层底布鞋,手里摇着把折扇。两位金爷都起立问好,说:“六爷您怎么闲在?”那位说:“机关开会,会散了不想回家赶饭了,没想到碰上您二位。”寄水又转身给我介绍:“这位是王府六爷,本来他要袭王的……”那位客气地一笑说:“别折我的寿了,手拿把掐要袭王的还是您……”谈笑声中六爷就坐到了我们桌上,先问:“给你们几位再添点什么?”然后自己要了碗馄饨,叫多加芫荽,就跟我们喝起来。这时受申拿过他那把折扇来看,看着上边的画和题词念叨说:“唔,甲贝勒画的草虫,乙额附的兰草。这丙王爷的几笔字还真有他祖上成亲王的神韵……”接着寄水就和那位王爷互相打听几个皇亲国戚的近况,说话就热闹起来。

“您见五贝勒爷替我请安。”

“再碰见老王爷可替我问好。”

听口气他们是常有来往,不断川换的,谈得高兴,金受申说:“再两条黄瓜来。”寄水就跑出去买根黄瓜还带来一包铁蚕豆。我整个听傻了眼,因为从没亲耳听身边的人讲皇亲贵族的事这么亲切,这么熟悉,这么没当回事的。

回去的路上寄水有事,上电车走了。金受申跟我仍就伴步行。我就说:“没想到旗人之间你们还保留着原来的称呼,并且来往挺密切。”他说:“他们都是黄带子,还保持联系。我是平民,只是逢场作戏,平日并没交往。你没见寄水至今作派跟咱还不一样吗?”说完一笑。我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按为人来说寄水是更随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