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民族、地区之差;文野、雅俗、高低之分,也有各种流派的争鸣,各种风格的斗胜。
但起决定作用的基本特征还在
“可饮宜食”。不管什么
“文化”,首先得好吃。塑料苹果玻璃葡萄做得再漂亮再乱真,也只是工艺美术的杰作,不能算作饮食文化成果。
有了这个概念,我们才可以在千姿百态的饮食文化面前找出共同性,约定一些基本的、通用的规范,便于饮食文化的品评,也适于错误观念的矫正。
比如,人们在夸奖食品时,总爱说
“色、香、味俱佳”。如果以
“吃字当头”的原则来衡量,这轻重先后的次序就未必适当。一个菜要是吃着叫人恶心,不管怎么好看如何好闻,也不能算是好菜。
近来有的饭店,菜肴质量平平,却在雕刻、配色、摆盘花上大费功夫,我就怀疑是受了
“色香味”次序排列法的影响。这倒也罢了,更有甚者是把挖掘传统和卖假古董混为一谈,一面上菜,一面解说:“这个菜唐明皇吃过了”;
“那个汤明太祖命名”,客人感到自己像小娃娃似地被人哄着玩。说它好吃对不起良心;说不好吃,连皇上都说好,你怎么不识货?
有次陪日本朋友去一家饭馆,桌上放了陈皮梅、玫瑰枣、几碟压桌小吃,服务员居然说这是战国时期某名人的家宴传统,那朋友冲我作了鬼脸,用日语说:“贵国在几千年前就有陈皮梅吗?”说完哈哈大笑。
若明确食品评议应当先比好吃,后论好看,这类笑话可能会少些。其实,饮食文化是最讲实效的文化,不能靠哗众取宠,而要看真招子。
真招子不一定非上名贵菜肴,祖传绝技,只要普通中见出众,一般中显特殊就是好活儿。
记得战争年代,我在沂蒙山区,端午节那天恰好有任务,日夜行军一百几十里,走得肚皮空空,口干舌燥,到了宿营地,各班领到的都是煎饼、猪肉和韭菜。
别的班全吃猪肉炒韭菜就煎饼,我们班长把瘦肉和韭菜剁成馅包在煎饼里,肥肉炼油炸成春卷似的煎饼盒儿,引起全团羡慕。
这位班长就算得是位美食家,其创造性与成就未见得比条件具备时做一碗狮子头差。
只有平庸的厨师,没有下等的菜肴。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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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龙与龙井
施叔青送我一罐茶,是台湾产的“冻顶乌龙”。真好,甘醇芬芳,回味浓郁,我逢人就宣传。有一天在香港见到一位经常往来香港台湾之间的朋友,我又夸冻顶乌龙。他说:“你下次来香港我送你两瓶。”我说:“谢谢。”他说:“交换条件是你给我带些龙井来。我故乡在杭州,多年没喝过好龙井了。”我说:“照办。”
茶叶中我最喜欢乌龙和龙井,这里还有点茶叶本身之外的原因。
我曾误打误撞当了一回龙井专家。五十年代初,我和几个朋友去杭州旅行。正是谷雨那天,我们到了龙井。那时我刚学着写小说,认为写小说的人都会品茶,也就学着品茶,装作品茶,其实并没喝出茶叶的好处来。既然到了龙井,认为理所当然该到茶馆坐一下品上一杯,才够派头。便力主进茶馆品一杯。
龙井茶馆的经营人员,全是和尚。我们落座之后,一位四十开外,身穿灰布僧袍、项挂念珠的法师就每人送上一玻璃杯淡黄色的茶水来。我问和尚:“多少钱一杯?”
他说了个价钱,在当时是相当贵的。我便向玻璃杯看了一眼,只见每棵茶叶都竖着一芽,横着两叶,十分整齐好看。听说龙井以新茶为贵,就又随口问道:“这是新茶吗?”
我话一出口,那和尚马上脸色大变,先向我尴尬地笑笑,又看看四周茶客,小声说:“施主是大法眼,您多包涵,多照应。”说完把放在桌上的茶又放回茶盘上,匆匆端进后室去了。我正莫名其妙,只见他又用瓷盘端来四个江西瓷的盖碗来,毕恭毕敬放在我们面前,悄声说:“今晨才炒出来。你尝尝新。”
我打开碗盖一看,颜色变了,这次是一碗碧绿澄清的水,泡着许多片整齐细嫩的叶子,每棵却是一芽一叶。和尚等我看完,在一旁打个问讯:“施主先饮茶,等一等我领你参观龙井。”说完极恭敬地退了下去。我饮了一口茶,只觉涩、苦、甘、冽,确实不凡。
坐了四、五十分钟,对了几次水,我们起身算帐,和尚拦住说:“我领您去看了龙井,再走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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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便由和尚领着到屋后,看到太湖石下的龙井。井口并不大,可是水很满。水面正中有一条金线,把一井水分作两半。和尚用水瓢把水搅乱,那线不见了。稍一平定,那条线又弯弯曲曲显现出来。虽然动摇蜿蜒,但井中两股水却绝不混淆,颇有泾渭分明之势。我们正看得出神,那和尚又捧过四包茶叶来说:“这点新茶请各位笑纳,作个纪念。多谢照顾我们的生意!”我要算茶钱,和尚怎么也不肯收,我只得感谢一阵,捧着茶叶下山。那几个朋友就再三追问我:“你与和尚打了什么机锋,为何和尚换了茶杯,又送茶叶,分文不取?”我说:“天机不可泄露。你们只落个便宜就够了,不要再问!”其实我自己也在暗叫奇怪!从此,我喝茶喝服了和尚的神话,就在朋友间传开了,当真有人买茶叶请作指导,我也毫不客气的指导一番。过了一年,我参加个什么会,恰好和浙江大学农学院的一位茶叶专家住在一起,我说起这件事,他听了大笑。他说龙井的规矩,过了谷雨,茶馆就不准再卖去年的陈茶了,要换新茶。再给客人上陈茶,算是欺客。新茶一下来,旧茶马上降价,仍按原价卖旧茶,则是蒙人,我问了一声:“是新茶吗?”和尚或者把我当作真是内行,怕我在茶客前公开揭穿他,所以极力对我笼络卖好,我不仅误打误撞就成了龙井专家,而且糊里糊涂与和尚连手骗了人!我当了几年假内行,见龙井就饮,慢慢的倒是真喜欢上龙井茶,只可惜后来不仅买不到一芽一叶的新旗枪,连好的旧茶在市面上也少见了。
至于乌龙,我是在已故的老师张天翼先生那里开的蒙。也是五十年代,有人从福建来北京,送了他一罐锡罐装的乌龙,那时他还没结婚,就叫我和蒋牧良先生一道去尝鲜。他说乌龙是要作功夫茶来喝的,讲究起来,不仅茶要好,水要好,而且泡的技术也要好。据说以前有位官宦子弟,最喜喝乌龙,后来老子犯了事,家破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