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律风谈起这些容易变得激动。
他说出的话,在夜风里微微扬起突兀的声音,迫使他降低音调。
师兄,很多话我不想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总会迁就我。
无论在英国还是中国。
律风永远忘不掉殷以乔。
这个男人,有时将他当做一个孩子,有时将他当做一个搭档。
有时深爱得令他无法克制心中隐藏的热血,恨不得留在英国和殷以乔共度一生。
真正爱着彼此的人,会在无形中互相影响。
殷以乔影响了他单纯执着的狭隘。
他影响了殷以乔对于建筑的包容广博。
但是,他最爱的,仍是坚持自我,站在建筑殿堂之上被全世界瞩目的殷以乔。
而不是愿意为他妥协的建筑师。
师兄,我确实没有办法像朋友或者普通师兄弟一样坦然面对你。
律风阐述爱意的声音,轻轻消失在夜色中,带着他曾经说分手时相同的冷漠。
可我不愿意因为感情的事情,就让我们两个人同时失去了原则。
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观景台空旷静谧,律风匆匆离开,只留下殷以乔沉默的凝视他的背影。
殷以乔终于知道了律风的真实心意。
却又焦躁茫然地不知道怎么去理清思绪。
因为,律风说的对。
他愿意为律风改变自己冷漠严苛的脾气,也愿意为律风去改变一座建筑的设计。
他们在一起之后,殷以乔认为自己的创作,比以前更加柔和温暖。
那些锋利得刺眼的线条,总会在他想起律风的时候,渲染出柔美的光。
殷以乔觉得,这就是他追求的一切。
从认识建筑开始,他走歪了的道路,终于慢慢的回归正轨,开始思考建筑与人文的互相作用。
可惜,给他带来一切感悟的人,并不这么认为。
殷知礼清晨起床,就发现自己的孙子面带愁容。
殷以乔向来冷静自持,殷知礼稍稍一想,大约明白了他又是为了谁。
怎么了?以乔。殷知礼伸手,等殷以乔帮他拿外套。
昨晚,小风跟我说,希望利斯图书馆能够建设在中国。
哦。殷知礼点一点头,扣好外套的扣子。
但是,他又说,利斯图书馆适合英国,不应该建设在中国。
殷知礼整理着袖口,听着殷以乔车轱辘一般的转述,端详着他眉间若有若无的忧愁。
这么迷茫的殷以乔,他只见过为数不多的一次。
那时候,律风和他彻夜详谈,不到一周,便收拾好东西果断回国。
当时的殷以乔,也是这样,神情凝重,难以理解为什么律风会走。
殷知礼年纪大了,看小辈为难,便忍不住幸灾乐祸。
他笑着说:你觉得小风的想法矛盾?
不矛盾。殷以乔立刻回答道,他只是希望最好的建筑,能够存在于中国,又不希望利斯图书馆这样的英式建筑,去破坏中国本土化的人文。
哈哈。殷知礼笑得开心,你果然跟小风说的一样。
殷以乔:?
殷知礼背着手,慢慢走出门去,早晨的古堡酒店已经繁忙的准备起待会的交流会行程。
热闹喧嚣的气氛,衬托得他腔调都有些高兴。
他说:小风当初决定回国的时候,叫我什么都不要跟你说。因为他知道,你能够给他任何不合理的选择,做出合理的解释。他甚至害怕你跟着他一起回中国。
为什么怕?殷以乔不能理解,中国现在的发展环境,应该比其他国家更需要建筑师,我就算回了中国,事业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会。
殷知礼时时刻刻关注中国,自然比埋头建筑的殷以乔,更了解自己的祖国。
他苍老的声音,带着无法藏起的疲倦。
你是我的亲人,所以你留在英国成为优秀建筑师、获得国际荣誉的机会,远比你回到中国更多。想在西方把持的建筑世界,单纯凭借你在中国做出的建筑,很难得到广泛认可。因为,连中国人自己都更喜欢西方的建筑风格。
英国人、荷兰人、德国人、美国人,都在中国大地上展现了自己优秀的建筑艺术,建造了全世界享受盛名的地标。
可是中国本土的建筑师,需要经过比外国人更艰难的磨难,拥有更加灿烂的履历,才能展露头角,为人所知。
殷知礼有些怅惘,中国在变得越来越好,并不能掩盖光辉之下的阴影。
但是他又为国家拥有国院设计师们这样的优秀团队感到高兴。
他说:小风回国之前,我有好好的帮他列出回国的缺点。
没有英国发达社会规范的休假、薪资,甚至存在不规范的施工条件,和难以预料的人为贪腐、疏忽。
中国的快速发展,直接导致了建筑行业存在的各种弊端。
殷知礼说:可小风告诉我,正因为他知道祖国不完美,所以才想回去建设它。
单纯直白的念想,仅仅凭着一腔热情。
也因此,殷知礼担忧的和莱恩特讨论中国桥梁技术,并且请这位老朋友能去看看律风,到底过得好不好。
他不做建筑师确实遗憾,可现在我见到了他设计的乌雀山大桥,才觉得这孩子,把天赋用在了更需要他的地方。
老人的眉目轻松,为自己见证了律风的改变和成长感到快乐。
他说:如果你跟着他回了中国,会给他巨大的压力。他会愧疚,会难过,一旦你在中国的事业不顺
当然,不顺肯定是因为你自己不行。殷知礼毫不留情的补充,但是小风这么善良的性格,必定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所以啊,他宁愿跟你断绝联系,也不想打扰你的事业。你也早点放手,当一个懂事的兄长,不要给他添麻烦。
殷以乔保持沉默。
他可能
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因为百依百顺导致分手的可怜人。
殷知礼误会了他的沉默。
走,我想去看看,今天中国交流团会怎么面对那群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
因为克里姆发表的狂妄断言,第二天交流会前来的媒体,更像一群言论自由的记录者。
他们游荡在古堡酒店的每一条走廊、会客厅。
见到黑发黑眼的陌生人,就会大胆的走上前说
您好,我是《伦敦通讯》的记者,请问您是中国交流团的人吗?
您好,律风。关于克里姆先生的观点,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好,我们《每日新闻》特别想知道,乌雀山大桥对于中国的意义,这么贫穷的国家真的需要一座荒无人烟的大桥吗?
律风从早上出门,就不停的遇到记者的提问。
交流会现场,崇尚采访自由和新闻自由。
无数建筑师心情好,都会停下来跟记者们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
然而,律风几乎被记者团团围住,铭记吴院交代,保持沉默。
他是一个成熟的代表,不能在吴院不知道的时候,对英国媒体发表惊人言论,被英媒抓住把柄。
律风习惯了像克里姆一样的质疑。
中国人在埋头默默发展,却总是被这样不了解实情的人挑刺。
即使他非常想义正言辞的告诉对方,要想富先修路,没有一条快捷便利的通路,怎么扶贫,怎么跨省交流,怎么发展经济?
但是考虑到英国媒体经验丰富的歪曲能力,他还是算了算了。
记者们格外执着,哪怕律风拒绝了数次,他们都还会前赴后继。
律风能够服从命令,忍下一腔反驳欲望。
吴赢启却忍不住了。
既然是英国人先动手,我们也总不能忍气吞声。
吴赢启说:我跟团长汇报了,如果不好好反驳一下克里姆的观点,英国媒体肯定认为他是对的。
可克里姆不对。
那些带有极端偏见的观点,并不是国际声音里的少数派。
于是,吴赢启直接批准律风随便说,敞开说,不用局限于乌雀山大桥的数据,更不用给英国人面子!
反正交流团的团长同意了。
在吴院希冀的目光下,律风终于正面回答了记者们的问题。
他说:我尊重克里姆先生的意见,毕竟他没有到过中国,不清楚我们中国现有的工程能力。
是的,我相信接下来中国交流团讲解的曲水湾大桥,会更直观的告诉各位,中国桥梁的建设速度和建设水平,已经远远超过了克里姆先生的想象。
虽然乌雀山冬季气温低于-4℃,但是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低温、高海拔地区工程建设桥梁的经验,乌雀山大桥的建设,也是经过了周密的测算,选出的最佳通路,所以乌雀山大桥建成之后,会成为中国繁忙高速公路的一部分,克里姆先生声称的废墟纯属无稽之谈。
记者听到他的话,顿时兴趣盎然。
那么,您所说的自古以来的经验是什么呢?
律风记忆里无数建设奇迹浮现于脑海。
面对一群不是建筑专业的记者,他拥有比数据更好的例子,更符合他们的报道喜好。
他说:早在七百年前,中国已经有了比乌雀山大桥更惊险的桥梁,而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我们也建成了比乌雀山大桥海拔更高的桥梁。时至今日,它们也在供无数中国人穿行,从没有人质疑它们存在的必要性。
七百年?上世纪?记者的语气尽是惊讶。
在大多数人心里,中国落后得不可能在这两个时间点有所建树。
他们诧异问道: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桥?
律风挑眉,看向古堡酒店的服务生,能给我一块黑板吗?
古堡酒店观景台,聚集了不少在交流会间隙休息的建筑师和记者。
在服务生忙碌的搬出了一块白色小黑板之后,这里涌来了更多的人。
律风拿着笔,在众目睽睽之下,画出了两座惊险的山峰。
他的绘画功底十分扎实,寥寥几笔,就让在场的记者,感受到了山峰的陡峭。
这是一座海拔两千米的高峰,而这里,是一座海拔五千米的高峰。
然后,律风在两座山峰旁边,画出了英国矮矮的最高峰。
英国的最高峰上,是没有桥,也没有路的。
它作为一个参照物,安安静静的蹲在白色黑板角落,在顶端拥有了一根对照虚线。
律风抬手,在两千米的高峰上,画出了一条蜿蜒的曲线。
他说:七百多年前,中国人为了能够通过这座山,修建了一条蜿蜒的盘山桥。它宽度大约三十厘米,一边悬空,一边靠山。想要通过这段盘山桥的人,必须抓住山岩的铁索,紧贴山壁,才能通行。
正如他解说乌雀山大桥的开篇,记者们看他画出曲线的手,都透着诧异。
海拔两千米,七百多年前?
三十厘米宽的盘山桥?!
他们仿佛在听一个神话故事,还没能从惊诧乌雀山大桥的情绪里脱离,立刻就被律风的举例,吸引了过去。
但是,律风没有继续讲述那座三十厘米宽的盘山桥。
他笔尖一划,在旁边五千米的高峰里,又画出另外一条曲线。
然后,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人为了进入这座大山,在这里修建了一条大桥,桥梁的海拔高度是4700米。
随后,律风画出解释线,写上了乌雀山最高海拔2700,认真地说道:它比乌雀山大桥还要高出2000米。
两座中国的高山,都有了律风画上的曲线。
律风晃着手上细长的笔,笑着反问记者:有这么两个伟大的桥梁建设工程的存在,各位还会像克里姆先生一样,质疑乌雀山大桥吗?
记者们坐在阳光灿烂的观景台,却感受到寒风扑面而来的萧瑟。
他们眼里的中国人,已经不再单纯的神秘封闭了,而是疯狂得令他们哑然。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举例的桥梁。
有记者提出疑问,声音清晰地代表了在场所有不熟悉中国的记者心声。
可律风笑道:没听说很正常,因为它们在国际建筑的视角,很少被当做具有学习意义的桥梁来看待。
他抬手在两座山峰上落下文字,为在场困惑、讶异、惊恐的记者揭晓答案。
这是海拔两千米的华山,这座盘山桥的名字,叫做华山长空栈道。它盘旋在悬崖绝壁,见证了中国人征服群山的魄力。
而这一座海拔五千米的高山,是位于青藏高原的唐古拉山,这座海拔最高桥梁,叫做沱沱河大桥。它坐落在万里长江的源头,象征着中国人横跨世界屋脊的勇气。
律风快速的注释,带有骄傲的笔锋。
刚刚还干干净净的空白黑板,在中国桥梁的魄力与勇气上,出现了华山长空栈道和沱沱河大桥的汉字。
他当然可以为英国尊贵的记者们,写下全世界通用的称谓。
然而,他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划出漂亮的点横撇捺,在黑板上留下了清晰的。
记者们不得不举起相机、手机赶紧拍照。
他们利用翻译器,逐一去核对律风所说的山峰和大桥。
只要将律风写下的词汇载入搜索引擎,他们就能亲眼见到两千米高空的华山长空栈道,以及悬挂于雪山峡谷之间的沱沱河大桥。
曾经被乌雀山大桥概念图惊吓得认可克里姆的记者,此时已经陷入了深深的震撼。
这两座桥梁,每一座都比乌雀山显得危险,但它们又真实的存在于中国大地上。
律风说:我们有世上最优秀的建设者,也有世上最优秀的工程技术。中国的先辈们能够在几百年前、几十年前创造出这两座桥梁奇迹,我们的乌雀山大桥当然会在它们的基础上,成为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
记者问道:您的意思是,乌雀山大桥将会成为世界第一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