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京开了个段匹官店。严世蕃在店前经过,见奴姿色,强逼为妾。父亲既死,家财尽被掳占。今世蕃有一十六个爱妾,见奴色衰,万般凌虐。他正妻怀恨昔日宠爱,将奴刺瞎双目,赶出抄化。
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心悸的暴虐!走不了多远,师生三人又遇见了一个男乞丐,一问之下,原来是严嵩的一个同乡人,叫胡义。严嵩没做官的时候,多亏胡家的接济,现在严家有权有势,连家乡的管家人都不可一世,竟把胡家的田地吞占了。胡义筹集盘费千里来京,向自己少年时代的好友严世蕃求援,但是半年以来连严府的门都没让他进。胡义盘缠使尽、口食不周,几次想自杀,又想到家乡妻儿正悬望着自己,因此只得沿街行乞。
这类琐小的情节,轻轻点染,把恶贯满盈的严家写了个透彻。剧作既写于当时,这类情节的虚构成分估计也不会太多,散陈杂列,带有一定的报导性,正是时事纪实剧的特点。
对立面的丑恶性质既然写得那样明确,因而写正面力量的抗争行动也就有了充分的情理依据。这一点,《鸣凤记》略胜《赵氏孤儿》一筹。《赵氏孤儿》也写了对立面势力屠岸贾的种种暴虐,但这些暴虐大多是出于搜查赵氏孤儿这一具体目的;《鸣凤记》则在更大的广度和深度上表现了严家在边境垂危的情况下祸国殃民的整体性暴虐,因而对严家的抗争也就具有了更明确的正义性,争抗者的人数也就更多,争抗的范围也就更大。简单说来,正是恶之愈广愈烈,致使善之愈广愈烈。
不要过多地责怪《鸣凤记》的线条繁多。作者是要表现一支确实出现在历史上的人数不少、组成复杂的争抗队伍。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因争抗而数折数起,明知有前车之鉴,明知有破家之险,仍然冒死前行;一人倒下,不知从什么地方,又站起了勇敢的继承者……单线突进的结构方式,已无法表现这场铺盖到很大的空间范围和时间范围的政治斗争。
与严嵩地位相当的宰相夏言,是《鸣凤记》首先着力刻划的一个正义的代表。他本已告老还乡,过着优游林下的舒适日子,由于同僚旧友们想借他的声望来对严嵩的凶焰有所阻遏,极力向皇上推荐,他自己出于忧国之心,重受相职于虎狼成群之时。他在这种情况下重新出山,并没有因霜鬓银髯而稍减斗志,当他运筹帷幄力图恢复河套,处处遭到奸臣们的阻难时,他并不畏惧,当面责斥严嵩,不为自己留半点余地。人们劝他:“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忍耐些罢”,“二虎不共斗”,“还是慎重为上。”他的回答是:“倘有不虞,何惜一死!”他深知严家奸贼包围着皇上,进谏极难,但仍然决心“猛拼舍着残生命,不学他腆腼依回苟禄人”。结果,他果然被恶人先告状,圣旨下达,将他处斩。这位年迈的宰相“赤身绑缚鬓蓬松”,倒下在市曹利刃之下。
武将杨继盛夫妇的行迹也令人感动。杨继盛为了揭发严嵩的党羽仇鸾通敌的阴谋,反遭严嵩陷害,被毒刑拷打,手指拶折,胫骨夹损,然后被谪贬到边地做一个只能糊口的小官。后来仇鸾通敌的事实暴露,杨继盛被皇帝召至京城重任武将,他一点也没有因为上一次的挫折而苟且偷安,仍然写奏本揭露总根子严嵩。打折过的手指在流血,温柔的夫人在旁边劝说,他只是不管,连夜写罢奏本,第二天一早到午门外朗声宣读。不出所料,这位刚刚复职的武将也被处斩。他的夫人在临刑前赶到,为丈夫满斟别酒一杯,然后取出祭文一篇,跪地而读:
于维我夫,两间正气,万古豪杰,忠心慷慨,壮怀激烈。奸回敛手,鬼神号泣。一言犯威,五刑殉裂。关脑比心,严头稽血;朱槛段笏,张齿颜舌。夫君不愧,含笑永诀;耿耿忠魂,常依北阙。
杨继盛被斩之后,杨夫人又托监斩官转达皇上,依杨继盛生前嘱咐,尸体不加掩埋,以“尸谏”感动君王。监斩官说这种意思不敢转达,杨夫人立即拔出利刀,当场自刎身亡。这种贞烈行动,连监斩官、刽子手看来都大为震动,深深怜惜。
兵部郎中张、礼部主事董传策、工科给事吴时来三人英勇上本的事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吴时来与其他两位同约上本之后回家,面带忧容,老母惊疑,开始时他还以其他言词搪塞,后来看老母深明大义,便实言相告。并安慰母亲说:“孩儿此本纵有谪贬,谅无大祸,望母亲不必挂心。”母亲当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这样告诉吴时来:“孩儿,你不须念我,且把死生父母置之度外,好好去做个忠臣!”实在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母亲。张回到家里,更是作了必死的准备。他一方面安排妻儿回乡,一方面又命人预备棺材。妻子十分奇怪,前来盘问,他也是找借口支唔,说什么“昨见街坊老者冻死,怜其无棺,欲要送他”,又说什么“考绩将满,当补外任,为此送你母子先去,下官不久就归”。妻儿将信将疑地走了,他孤身一人,不禁发出长长的浩叹:
我想朝中众臣,多是封妻荫子,下官为国,反成抛妻弃子,恐非人情也!只是我平生志愿,不在妻孥之乐,倘驱除奸佞
,使天下夫妻母子皆得安宁
,便苦了我一家也说不得
。
这种情怀,当然是高尚的,感人的。
不错,这些人的行动只是一项:上本参奏,用今天的眼光看起来似乎不大有出息。但是,这种行动方式,是这些人当时能够战胜严嵩的唯一方式。这个隘口很小、很险,简直无法通过,一批批勇敢的人都在这隘口前倒下了,但人们仍然在不屈地向着这个隘口挺进。他们的父母、妻子、儿女在支持着他们,众多的百姓在目送着他们。他们的斗争方式可能有点愚笨,但他们的斗争目标却是明确而正义的:一定要板倒大奸臣严嵩。他们组合成了一支鲜血淋漓的壮烈梯队,虽然零零落落,却又声息相通,虽然陈尸遍地,却又积贮、鼓荡起了一脉可贵的正气,使严嵩的覆灭成为一种历史的必然。“天意从来高难问”,最后为什么皇上会突然回心转意,抛弃了严嵩,剧作没有、也无法加以说明,这是《鸣凤记》在思想内容和艺术表现上的一个无可避免的弊病;在我们看来,大批志士仁人的鲜血和尸体对于严嵩的覆灭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