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在以后还反复点染,明显地加重了他终于采取的正义行动的伦理意义(不仅是政治意义),对于大多数不太懂得政治大局而却都了解家庭母子关系的观众来说,具有广泛的感染作用。人们看到,林冲告发奸臣,把杀身之祸留给自己,把年迈母亲留给弱妻,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把生机留给百姓,把忠肠付予朝廷。当林冲的妻子张贞娘接过林冲留下的家庭重担之后,她也就把自己的职责与丈夫的行动联系在一起了。她探监,她告状、她祈祝;她既要在精神上慰抚丈夫,又要在生活上扶持婆母;她既要救丈夫于冤孽之中,又要抵御因自己的美貌所遭来的新祸殃;她既体贴温柔,以一个贤淑的妻子、媳妇撑持灾难下的门楣,又刚毅英勇,在官府衙门中申述是非曲直。总之,《宝剑记》中张贞娘形象的塑造十分成功。她的处境复杂,甚至超过已被囚禁的丈夫;她的功用极大,甚至超过半路救命的鲁达。但是,她仍然是她,贤淑、美貌、娇弱、刚毅,合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并无凑合之感。观众们可以不理解朝廷中的是非
,可以不体察林冲的苦心,但却不能不深深地理解和同情张贞娘
。一出政治气氛颇重的戏,通过张贞娘这个中介,被赋予了浓重的人情色彩,于是与广大普通观众产生了切实的情感联结。张贞娘到监狱探望林冲时有这样一段对话:
张贞娘官人少的烦恼,吃些汤饭。
林冲娘子,我怎生咽得下去!
张贞娘官人,你闸挣着吃些儿。奴家出去,自有分辨。
林冲娘子,如今高太尉那里,如同泰山般倒下来,你往哪里分诉?外边打听着,我有些好歹,买一个棺椁,抬在荒郊,将我这苦死的尸骸埋在土底,便是夫妇之情。上有老母无主,看我林冲薄面,侍养一年半载,归世之后,娘子你年幼,那时节改嫁未迟。
张贞娘官人,你放心。倘或有些吉凶之事,奴岂有再嫁之理,只是竭力养母。贞一无二之心,有一无二之言,官人不足挂念。
林冲远解之后,张贞娘在深秋的傍晚闭户思念,她唱道:
才郎身上衣,才郎身上衣,寒时谁拆洗?千山万水,迢迢远远,怎生相寄?
这一切,都是深切而动人的。张贞娘孝顺婆母,忠贞丈夫,但是,由于她深知面临的灾难的性质,因此具有很大的自觉性,不带有多少封建伦理色彩,体现了中国妇女明大义、识大体、忍辱负重的高尚美德。在这一点上,她甚至可以让赵五娘相形见绌,更不待说《五伦记》、《香囊记》中的那些肉麻玩意儿了。
以上几个方面,都是《宝剑记》为了符合戏剧的艺术需求和作者的思想需求而对小说《水浒传》作了重大改动的地方。当然,改动的还不止这一些,例如为了使剧作更紧密地连贯成一体,李开先还出色地运用了一件贯穿性的道具——宝剑,从头至尾,宝剑反复地、引人注目地不断出现,象长诗中一再出现的重复句式,象乐章中有节律地涌现的音符,既把结构笼紧,又让全剧充满琤琤剑气,实不失是一个漂亮的艺术措置。
《宝剑记》的思想倾向,是颇为复杂的。第三十七出写到林冲去投奔梁山时的心情,可以看作李开先矛盾心情的一个写照:
专心投水浒,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顾不的忠和孝。
从李开先的思想习惯来说,他是没有从根本上反叛天朝之心的;但是当他一旦落入对剧中人物命运的体验,他也就理解、原谅并同情了林冲对投水浒的“专心”,对忠和孝的“顾不的”。总的说来,他以严格的艺术逻辑,展示了林冲参加农民起义军的必然性和合理性,这是《宝剑记》思想倾向的主导方面。为此,他就不能不借林冲之口对“天朝”发出声声抱怨了。林冲对牢头说:
牢头大哥,我十载边关,建立大功,不想有今日之苦。古人云:“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诚如此言!
他唱道:
我不负君恩,君何负我?
即使不写林冲的直接抱怨,只从剧中人对事件进行客观叙述的过程中,也可看到对皇帝形象的漫画化处理。例如,第十九出一开头,一个官吏叙述林冲的冤情好不容易被开封府杨知府勘问清楚后发生的事,很可看出皇帝的三翻四复、不堪信任,作者的褒贬非常清楚:
昨日勘问的林冲一事,开封府杨知府老爹奏准朝廷,上情怜悯,宥复前职。又被高太尉童大王奏准,将林冲仅饶死罪,削夺官职,刺发沧州充军。
从这样的叙述中,人们看到了皇上的极度迷乱。至于林冲自己的叙述就更明确了:
方今在朝高俅等,拨置天子采办花石,荒淫酒色,宠幸妓女李师师,致使百姓流离,干戈扰攘。
这里虽然说皇帝干坏事是高俅“拨置”的,但话锋一转立即陈述皇帝所干坏事的项目及直接后果,非难直逼御座。诚然,剧中的林冲即便上了梁山也等着招安,没有明确地反对皇帝,或者说很不情愿反对皇帝,但我们同时应该看到,他对以皇帝为中心的朝廷的失望、指摘、抱怨已十分强烈。剧作家即使在说法上把皇帝一人解脱了,但在实际描写中,皇帝周围尽是恶人,皇帝信赖的也尽是恶人,皇帝直接干了大量误国误民的事,又发布了一系列把林冲逼上绝路的指令,这又怎么能说剧作家在以多大的热诚卫护着皇帝呢?在李开先这样的文人心目中,在他活动的天地里,能把皇帝安置在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时时不无揶揄,已是十分不易。剧作家不是封建朝廷的叛逆者,因此在剧本最后给皇帝涂上了光亮的一笔,让林冲一家得以昭雪和团圆,借以表明自己对于理想的封建秩序的憧憬;但更重要的是,剧作的主要部位却是给叛逆之路提供了一种艺术的必然性
,而后面通向昭雪和团圆的路途在艺术表现上却显得比较生硬和勉强,甚至不得不乞灵于偶然机遇(如重会张贞娘),这就显示了作者的意向重点。即使从昭雪和团圆的结局来看,这也不是林冲向朝廷认错,而是朝廷向林冲认错。这种结构至少体现了这么一种强硬的精神:朝廷和皇帝都会陷入谬误的泥潭,忠贞之士应该起而直谏,谏而无效,不妨铤而走险、潜迹绿林、分庭抗礼,直至朝廷回心转意。在封建社会的政治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