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不能与中国戏剧文化史上确实存在的寓言化倾向同日而语。寓言固然可以让一个怪诞、不真实的故事来说明某种哲理,但这种故事也需要包含着人情味和逻辑性,这种哲理又必须具有本质的真实性。《五伦记》只有从外到内的通体虚诳。稍可首肯处,或许还是它的文词还比较本色吧。
对于这么一个处处令人不快的戏,读者也许感到介绍得太多了一些。然而这是值得的。我们从中看到,当封建道学一旦真正成了戏剧的灵魂,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情景,由此,我们也可对那些虽然也卖力地宣扬了封建道学、却还不通体败腐的剧目作出一种较平正的评价;我们从中看到,当真正处于高位、踌躇满志的封建士大夫染指戏剧创作,将会出现多么令人沮丧的局面,由此,我们便可进一步明了戏剧的故乡在何处,戏剧的根脉在哪里;我们从中看到,中国戏剧文化在明代前期曾经进入到了何等幽黯阴沉的境地,而以后万历年间汤显祖们的呼喊和反拨,又是何等及时、何等必要;我们从中还可以看到,中国戏剧文化的奔流历程中,图解概念、倾泄说教、背悖人情的倾向曾经恶性发展到何等不堪的地步,而当这种倾向一旦又出现在后代的戏剧作品中时又多么值得人们警惕。
《香囊记
》全称《五伦传香囊记》,在意蕴上与《五伦记》完全属于同一系列。作者是江苏宜兴人邵灿,一生未应科举,布衣以终,这是与邱溶大不一样的,但他却成了邱溶的忠实追随者。
《香囊记》第一出中有一支“风流子”的曲词,对剧情故事作了这样的概括:
兰陵张氏,甫兄和弟,夙学自天成。方尽子情,强承亲命,礼闱一举,同占魁名。为忠谏忤违当道意,边塞独监兵。宋室南迁,故园烽燹,令妻慈母两处飘零。
九成遭远谪,持臣节,十年身陷胡廷。一任契丹威制,不就姻盟。幸遇侍御,舍身代友,得离虎窟,画锦归荣,孝名忠贞节义,声动朝廷。
从这样的剧情来看,《香囊记》确是与《五伦记》题旨相通的,但相比之下,“忠”的成分比《五伦记》中更多一些。它较多、较早地出现民族斗争的狼烟沙场,并把岳飞抗金的内容也拉了进来。相反,《五伦记》则更多地倚重于“孝”,倚重于家庭伦理上的缠绵,它尤其使人腻味的地方也在这里。因此,总的说来,《香囊记》在与《五伦记》大同小异的前提下,使人略为好受一点。由刚刚摆脱元代蒙古贵族统治不久的明朝人来回顾宋末的民族斗争,颂扬英豪、推崇气节,总还有它得体之处,尽管这一切最后都归结到了这样一个平庸、陈腐的封建道学观念之中:
忠臣孝子重纲常,慈母贞妻德允臧;
兄弟爱恭朋友义,天书旌异有辉光。
从概念出发,刻求全备的道学体系,都是《香囊记》与《五伦记》共通的弊病;这又牵连着另一个通病:对已有戏剧成果的沿袭、杂凑。或许,《香囊记》在这方面比《五伦记》更其严重。目光敏锐的后代批评家喜欢指出它的许多戏剧因素的来源,指出它与前人剧作的近似性。既然对一个系列性的概念群体进行图解,艺术形象本身的整一性是谈不上的,换言之,必然是杂凑的、松散的、拖沓的、勉强的。
《香囊记》比《五伦记》多一种弊病,那就是在表现形式上刻求骈俪典雅,一味逞示文采、卖弄学问,这是在邱濬笔下较少看到的。在《香囊记》中,连一个贫家儿子为老母道寿都是这种语言:
且喜萱花无恙,棠棣联芳,虽无王母蟠桃之宴,聊效莱子戏彩之欢。况身闲无事,当此春和景明之时,聊具蔬酒,为母亲介寿。
而这位贫穷的母亲劝儿子赶考则也用这种道白:
孩儿,子路负米,固能尽养亲之礼;其后虽有崇爵之贵,厚禄之享,思欲奉亲而不可得,为终身之恨。我如今年纪高大,生前不得一享封爵之荣,死后有三牲五鼎之祭,亦必饮恨于九泉之下矣!
在这种道白里,人们很难看得到儿子和母亲的形象,触目惹眼的倒是作者这么一个文诌诌、酸溜溜的文人身影。不论思想内容,即从艺术门类的要求着眼,这种文词对于戏剧艺术也是要不得的。
同样虚伪的道学,同样虚假的故事,为什么《五伦记》在文词上却要比《香囊记》本色一点呢?这可能与两位作者不同的经历有关。邱濬因科举而至极位,剧中所述诸事,属鸟瞰范围之内,因此可在失去大真实的前提下捞取些许小真实,而邵灿则不同,笔下所述,纯出幻想,因而一意铺陈,了无客观限制,结果把小真实也丢弃了。例如同样写剧中男主角高中后游御街、赐琼宴,在真正中过进士的邱濬笔下就写得比较简略:
御街春暖无尘,无尘,马蹄得意寻春,寻春,姮娥也爱少年人。
熙熙日照千门,千门,状元榜眼游春,游春,满街争看绿衣人。
而到了邵灿这位民间书生的笔下,那就构想出了一个眼花缭乱的天地:
馥郁沉烟喷瑞兽,氤氲洒满金垒,绮罗缭绕玳筵开。人间真福地,天上小蓬莱。
绣褥金屏光灿烂,红丝翠管喧,琼林潇洒绝纤埃。纷纷人簇拥,候取状元来。
至于筵席上的食品,则是:“翠釜驼蜂骨耸,银盘脍缕丝飞,凤胎虬脯素麟脂,犀筋从教厌饫……”
当然,对于象《五伦记》、《香囊记》这样在根本精神上通体伪诈的作品来说,文字的本色与否仅是小节问题,不值得细研深论,更何况后来有不少剧作家还用并不本色的文词写出了相当优秀的作品。
我们的叙述,实在也该从令人气闷的封建道学说教剧中挣脱出来了。
中国戏剧文化的发展,无可奈何地结出了象《五伦记》、《香囊记》这样的名重一时的酸果,但它们永远也未能构成中国戏剧文化的主流。就在这类剧目被道学家们称赞成“振启淳风”的济世良药的时候,与它们志趣相逆的艺术潜流和思想潜流,正在聚合,并开始奔动。
本来,在《五伦记》、《香囊记》盛行的年代里,也不是没有可以一看的好戏,例如苏复之的《金印记》、王济的《连环记》、徐霖的《绣襦记》以及无名氏的《精忠记》、沈采的《千金记》等剧目,都相当不错,其间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动人的场面和感人的内容。但是总的说来,它们还显得比较粗糙,不妨说,它们是在准备着
更成熟的传奇杰作的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