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1 / 1)

中国戏剧文化史述 周远廉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仆人、丫环,张口都是说教。滔滔不绝的言词,层层叠叠的规范,充斥着举手投足之间,充斥着庭院门廊之中。这哪里是严格意义上的艺术?分明是用一些艺术的粘胶,把无数枯燥的说教贴合起来罢了。

其次,全剧要宣扬的不是一种概念或几种概念,而是一个齐备的封建伦理道德的体系。溶一个庞大的思想道德体系于一剧,这就使它更看不得了。邱溶这个大儒竟幼稚地把剧中主人公的名字套上“五伦全备”的字眼,并在剧本开首处宣称:

近日才子新编出这场戏文,叫做《王伦全备》,发乎性情,生乎义理,盖因人所易晓者以感动之。搬演出来,使世上为子的看了便孝,为臣的看了便忠,为弟的看了敬其兄,为兄的看了友其弟,为夫妇的看了相和顺,为朋友的看了相敬信,为继母的看了必管前子,为徒弟的看了必念其师,妻妾看了不相嫉妒,奴婢看了不相忌害,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的恶志。……虽是一场假托之言,实万世纲常之理。

这么多的任务,若叫戏剧整体来完成都使人觉得有点神乎其神、玄乎其玄了,而邱濬则把它们全部托付给了《五伦记》一个戏!这样,在他看来,这个戏便无异于一部通俗的理学百科全书了。在具体的艺术处置上,他果然面面俱到,项项顾及,并无缺漏。毫无疑问,这在艺术创造上是一场灾难,因为它严重地违背了艺术最起码需要具备的单纯性、整一性要求。邱濬为了追求这种全备性,采用了“百纳本”式的杂凑方式,处处都给人一种眼熟感,把他之前的剧作中凡有适合他宣扬目的的艺术措施,尽量都收纳进来了,有的部位还收纳得非常露骨,例如儿子究竟是外出应考还是在家侍奉母亲的争议,以及媳妇在家对婆婆尽力行孝的段落,都可窥到《琵琶记》的影子,至于兄弟几人在公堂争死,母亲检举亲生儿子的情节,则几乎是在全盘沿袭《蝴蝶梦》杂剧了。然而,既然出现了这样近似的沿袭,也就构成了近距离的对比,不妨说,凡是《五伦记》沿袭了已有剧作的部位,几乎都比原作差得远远。原因是它的这些艺术因素在剧中都是缺乏情境性依据的,既可“召之即来”,自然也可“挥之即去”,不具备自身存在的必然性。由于为了全备而进行无休止的杂凑,全剧构不成一个稍稍象样一点的戏剧矛盾和戏剧冲突,只是冗长而散漫地展览理念。是的,传奇本来具有的自由,在这里变成了没有任何艺术限制的一场展览,看得人茫然无绪,头晕目眩。《五伦记》从反面证明,说教理念的完备性与艺术形象的完整性完全是两回事,有了前者,必然会丧失后者。

最后,这个戏之所以令人讨厌,更在于它认丑为美,把封建道学中特别野蛮、特别背悖正常情理的部分作了愚蠢的形象展示。高明写《琵琶记》也想宣传封建道学,但他尽量地突出了封建道学与正常情理之间相接近的部位,使人们比较自然地接受了原本不一定能接受的东西;邱濬似乎正恰与此相反,故意要突出封建道学讳逆正常情理的所在,耸人听闻,令人吃惊,要人们在怪异之中为封建道学喝彩,结果适得其反。例如,大媳妇施淑清因未曾生育而忧心忡忡,怕给丈夫断了香烛。但是,他们夫妻并没有谁丧失生育能力,未曾生育只是因为两人一直没有机会生活在一起。照一般的正常情理,这事并不难办,捎信让丈夫回来一阵吧,这对官宦之家并不困难;或者,自己随同丈夫一起去生活吧,家里的婆婆有弟媳和为数众多的丫环、仆人照顾,不成什么问题;或者,干脆再等几年生育吧,夫妻俩的年龄也不大……这些合乎常情的措施,《五伦记》全不采纳’只让施淑清作了一个令人惊奇的决定:赶快为丈夫找一个小老婆,并且立即送到边陲去,快快生个孩子,自己则在家服侍婆婆。就此,它给施淑清贴上了“不嫉妒”的美称。其实,这里展现出来的,是一种极其丑陋、野蛮的婚姻形态。婚姻就为生子,生子又可代劳,代劳者的选择又可不经丈夫本人同意,这中间,人们不是可以看到禽兽的阴影了吗?人的尊严,婚姻的尊严,两性关系的尊严,都到哪里去了呢?

认丑为美、认野蛮为文明的最典型例子,莫过于割肝疗病的情节了。这种荒唐的宣传,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曾长期肆虐,但一旦化为呈现于舞台上的戏剧情境和戏剧人物,就更叫人不受用了。邱濬居然还有本事摹仿《琵琶记》中赵五娘的长段吟唱,让施淑清对她剖腹取肝的刀作了一阵抒发:

宝刀儿听我祝告你,你知也不知?我今日里要借你行孝,又用锋剖开肚皮。手探膜内取出肝儿一味,和成剂要把婆婆救济。

这种“抒情”,无疑是展示了中国文化史上最落后、最荒唐、最可耻的那部分内容。我们说过,赵五娘唱糠、唱头发,都是势之所迫、万不得已,而《五伦记》中的这类吟唱,则是在标榜一种盲目的野蛮,在咀嚼一种蒙昧的血腥气。

本身是一种毫无实际必要的行动,而又故意要把这种行动写得怵目惊心、耸动视听,这就显现出了《五伦记》从思想内容到艺术表现上的伪诈

。施淑清新婚之夜竟然“成夜不睡”,自己不睡不算,还把疲困的丫环也叫醒,一起“洗涤杯盘”,为明天给婆婆做生日,这真是虚假到了极点。她割肝疗亲那场荒唐戏,不仅笔端不涉半点苦痛,只是嘱咐丫环“取一碗水来”之后便立即动刀,而且两个媳妇正巧都在这一夜不谋而合地宰割自己的肌体,割得个“欢忻无比”,还有比这更伪诈的了么?通观全剧,其中所有的人在做所有的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产生过一点真实的忧虑和痛苦,没有出现过任何应有的犹豫和选择,大家恰似一群受道学的提线操纵的木偶,一味地说教,胡乱地行动,不存在最起码的艺术真实性。这便是道学之伪,也是剧中人之伪,也是邱濬之伪。

邱濬在全剧的末尾写道:“这戏文一似庄子寓言,流传在世人搬演。”他似乎想把此剧归于寓言剧一类,为其明显的概念化和不真实辩解。其实,这戏不仅与高妙的庄子寓言不能相提并论,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