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阻挡它来决定和安排人物的行动了。蔡伯喈更多的是由礼教的教条塑捏出来的,但也明显地打上了社会大悲剧的印记;赵五娘更多的是由社会大悲剧陶冶出来的,但也留存着封建礼教的深痕。这一切,都是高明原先的艺术意图所包容不了的了。
第二,上述距离,其实也反映了艺术家本身在艺术意图上的深刻矛盾。初一看,高明的艺术意图既明白又单纯,实际上,在他自己意识到、并且表白了的艺术意图之外,还会有一些自己未必意识到的隐潜意向,它们是生活经历悄悄地给予他的,虽处隐潜状态,却也来得有根有据,并不神秘。例如,蔡伯喈在中状元之后的重重内心矛盾,就熔铸着高明的自身感受。蔡伯喈这个人物如果由民间艺人来表现,较容易被处理成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明快是明快了,简单也是简单了。高明则不同,他自己也是一个中过进士、做过官的人,深知在上层政治生活中一个刚刚跻身官场的书生的心理矛盾。他懂得在封建政治领域有些事情要逃也逃不掉,哪怕是那些在表面上看来很光彩的事;要辩也辩不清,哪怕是那些在表面上看来只须几句话就能申述明白的问题;要弥补也弥补不了,哪怕是那些在后人看来只须费唾手之劳就可弥补的事端。高明未必一开始就想在剧本中抒发这些心情,但当他笔下的戏剧人物一旦也处于这种微妙而尴尬的境地,他的自身感受就不知不觉地渗透出来、溶化进去了。他对他所接触过的那些炙手可热的上层官僚和仗势欺人的下层恶吏,有着许多正直文人都会有的憎恨。暴露他们,并非他写《琵琶记》的意图,但当他一旦写到可以暴露的场合,他心头的这些正义感再也压抑不住了。从艺术成果来回溯,这种真正出自他内心的正义感的抒发,也就构成了一种隐潜的艺术意图,不可忽视。例如,当他写到蔡伯喈拒婚时,就刻划了牛承相声气喧嚣的形貌:
牛丞相……汉朝中惟我独贵,我有女,偏无贵戚豪家匹配!奉圣旨,使我每招状元为婿。
……
他原来要奏丹墀,敢和我厮挺相持。读书辈,没道理,不思量违背圣旨。只教他辞婚、辞官俱未得。院子,你和官媒再去蔡伯喈处说,看他如何?我如今去朝中奏官里,只教不准他上表便了。
又如,剧本中赵五娘请粮一段,描写了一幅在灾荒暴吏前颤抖的乡间小村的悲凉图景:“不丰岁,荒歉年,生离死别真可怜。纵有八口人家,饥饿应难免。子忍饥,妻忍寒。痛哭声,恁哀怨”,“相逢尽是饥寒客,安乐何曾见一人?”地方恶吏趁火打劫,“讨官粮大大做个官升,卖食盐轻轻弄些乔秤”;“上下得钱便罢,不问仓实仓虚”;“把义仓谷搬得家里去养老婆孩子了。”这些揭露,狭义说来,不在作者的艺术意图之内;广义说来,也可包容在艺术意图之中,因为它们虽然没有体现宣扬风化的目的,却也是作者郁积于心、一吐为快的真情实感。
由此可见,高明除了明确地书于剧前的自觉的艺术意图外,还有一种溶解于内心的不自觉的“艺术意图”。这两者,对高明来说都是真实而真诚的,但它们在实际上又是有矛盾的,所以我们不能不认为这是高明思想深处的内在矛盾的一种反映。
总之,艺术家的创作意图有着或显或隐的多种层次,而创作成果又往往与创作意图不相一致。《琵琶记》所存在的种种矛盾情况,即本于此。高明是中国戏剧文化史上显得特别复杂的一位艺术家。
那末,《琵琶记》在总体效果上,究竟侧重于哪一面呢?这个问题,又不能一概而论。一部多义性的戏剧作品在面对不同的观众群的时候,会产生很不相同的审美效应。在《琵琶记》中,有人看到骂(如前面提到的陈眉公),有人看到怨,有人看到的,是高明对于上层政治人物的影射(注:姑举两例。钮琇《觚》称:《琵琶记》所称牛丞相,即僧孺。僧孺子牛蔚,与同年友邓敞相善,强以女弟妻之。而牛氏甚贤,邓原配李氏,亦婉顺有谦德。邓携牛氏归,牛李二人各以门第年齿相让,结为姊妹,其事本《玉泉子》。作者以归伯喈,盖憾其有愧于忠,而以不尽孝归之也。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载:高则诚《琵琶记》,相传以为刺王四而作。驾部许周生先生宗彦尝语余云:“此指蔡卞事也。卞弃妻而娶荆公之女,故人作此以讥之。其曰牛相者,谓介甫之性如牛也”。余曰:“若然,则元人纪宋事,斥言之可耳。何必影借中郎耶?”先生曰:“放翁诗云:‘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据此,则此剧本起于宋时,或东嘉润色之耳。”然则宋之《琵琶记》为刺蔡卞;元之《琵琶记》为指王四,两说并存可也。有人甚至进一步考索,“琵琶”二字上包含着四个“王”字,因此可以构成影射“王四”的证据(田艺衡:《留青日札》)。这种考索、猜测,背离了艺术研究的本旨。焦循《剧说》曾有驳斥。);皇帝朱元璋看到的,竟是比“四书五经”还要高的教化价值,明代黄溥言的《闲中今古录》记载了这位皇帝对这部剧作的推许:
元末永嘉高明字则诚,登至正元年进士,历任庆元路推官,文行之名重于时。见方国珍来据庆元,避世于鄞之栎社,以词曲自娱。因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因编《琵琶记》用雪伯喈之耻。洪武中征辟,辞以心疾不就。使复命,上曰:“朕闻其名,欲用之,原来无福。”既卒,有以其记进,上览毕曰:“《五经》《四书》如五谷,家家不可缺,高明《琵琶记》如珍羞百味,富贵家岂可缺耶!”其见推许如此。
但是,皇帝的金口玉言可以裁断种种政事,却不能判定一件艺术作品的全部审美效能。《琵琶记》长期在民间流传,并不是因为人民在自觉地遵奉着朱元璋的圣旨。广大人民群众在《琵琶记》中主要看到了什么呢?固然,他们也看到了形象化的孝道,但更多的是看到了一个柔弱女子在贫苦无告的情况下挑起了侍养老人重担的忘我精神,看到了直接造成这个家庭悲剧的科举制度的罪恶。一般的观众都会获得这样的审美感受和审美理解:既然蔡伯喈没变心,牛小姐也不坏,那蔡家的巨大灾难是谁造成的呢?难道是自然灾害?至少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