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中国戏剧文化史述 周远廉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艺术因素是面具。面具的功用既然主要是掩美增威,那么,其凶丑凛然的气貌便很可想象。

清人李调元说:

世俗以刻画一面,系著于口耳者,曰“鬼面”,兰陵王所用之假面也。

今人董每戡说:

……兰陵王的“鬼面”并非系著于口耳者,虽和“套头”有别,却是“假面”连结在胄之前覆的边缘之际的,跟一般的“假面”稍异。“假面”形相以奇丑狰狞为主,凡出于我们常见的脸相以外的怪模怪样,就想象制成“假面”。……还是我们南戏故乡温州的方言最正确,叫作“狞副脸”。

《兰陵王》这“奇丑狰狞”的面具是那样地引人注目,因而它也就被看作是“大面”戏(亦称“代面”戏)的代表。在习惯上,人们称“大面”、“代面”,往往也就是指《兰陵王》。

兰陵王高长恭戴着面具作指挥击刺之舞,这个形象的美学意义,很可能被解释得平淡无味。人们或许会说:战场上,将士们为了避刀阻箭,戴上一个护卫性的面具,这有什么奇怪呢?文艺形态是生活的反映,演出中出现的将士也戴上一个面具,这又有什么奇怪呢?戏曲史家周贻白甚至认为:“此种面目,或为临阵著之以避刀箭者,不必即为长恭貌美之故。”

本书的意见恰恰相反,《兰陵王》中面具的美学意义,主要不是在于“临阵著之以避刀箭”,而是在于“为长恭貌美之故”。如果是为了避刀箭,面具的制作要求在于坚牢,这是工艺学、冶金学、战争装备学上的学问,当然也可以被反映在文艺形态中,但本身却不具备明确、独立的美学意义;如果是为了掩美增威,面具的制作就需要体现出一种特殊的美学形态,它是对长恭真实的相貌之美的一种否定,但这种否定又具有被赞美、被颂扬的价值。为什么几乎所有记述《兰陵王》的史料都要提及高长恭“貌美不足以威敌”呢?那就是因为许多文化史家都自觉不自觉地体认到了其中的美学意义。

在护身体、避刀箭的意义上使用面具,大多追求着面具的质料。历史学家从这个意义上提及面具,大多也就说明面具是用何种金属

锻铸成的。

《北齐书·神武记》载,“西魏晋州刺史韦孝宽,守玉璧城中,出铁面

”;

《晋书·朱伺传》载,“夏中之战,伺用铁面

自卫”;

《宋史·狄青传》载,“常战安远,临敌,被发带铜面具

出入贼中”;

《四朝闻见录》载,“开禧兵罢不支,毕再遇奋于行伍,年已六十,被发戴兜鍪铁鬼面

”;

……

这才是在护身体、避刀箭的意义上说的。敌人面对这样的面具,不是领略它是否有威武的外形,而是察看它有无可钻的缝隙。例如上引《北齐书》中所说的那种铁制面具,后来就是由神箭手专射它的目视之孔来对付的。

兰陵王使用的面具大不一样,不是铜,不是铁,而是“刻木为假面”!这种面具,不是从物理学的意义上要阻挡一种力量,而是从美学的意义上要散发一种力量。兰陵王正是要借这种力量去“威敌”。

这就牵涉到一个复杂而重要的美学问题:奇丑狰狞的图形的美学价值。

奇丑狰狞有威吓的力量,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为什么这种奇丑狰狞可以被复现在文艺演出中,人们喜欢观赏,而且确实也值得观赏呢?原来,这正是人们自身力量的一种强烈展现。早在我们追溯过的邈远的古代,原始人在拟禽拟兽的时候,奴隶制时代的巫觋们在装神弄鬼的场合,都已开始使用面具,后世遗留乡间的带有很多原始色彩的傩舞、傩戏,就以自己独特的面目引人注意。热闹的汉代百戏中,包括面具在内的塑形化妆应是重要的艺术手段。这些面具,总的说来,从一个角度反映了人类和自然力的关系。无论是图腾化的禽兽图形,还是各种鬼神模样,都寄寓着人们对自然力既崇拜、又幻想战胜的意愿。一开始,面具只是人类对客观世界进行拟态把握的一部分,所勾勒的图形还只能体现出被摹拟的事物的简单特征;后来,这些图形中渐次出现了表情,这表明人类已开始在其中寄托自己的态度。有表情的面具,是人类的主观态度的凝结体;当然,在古代,这种主观态度远非自由个性化的,而必然是超人的客观历史力量的产物,必然是客观历史力量在人类主观态度上的体现。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入到奴隶制社会,再进入到封建社会,时时遭遇到无比险恶残酷的现实。自然界的灾异虽然能在越来越大的范围内战胜了,而社会上却战乱未已,政局更迭,白骨遍野,血流成河。历史的步伐,人生的道路,常常显得那样可怖。但是,历史毕竟要发展,人类毕竟要前进,只有能够正视凶残的现实的进取态度,才能体现历史力量,才能焕发出一种崇高美。就是在这么一个总体背景下,面具的图形趋向于“奇丑狰狞”,而这种“奇丑狰狞”又与当时历史条件下的崇高美相接通,与憾人心魄的历史力量相接通。苍白柔婉的秀美,在当时的美学价值不会很高。

古代诸氏族的野蛮的神话传说、残暴的战争故事和艺术作品,包括荷马史诗、非洲的面具……,尽管非常粗野,甚至狞厉可怖,却仍然保持着巨大的美学魅力。中国的青铜饕餮也是这样。在那看来狞厉可畏的威吓神秘中,积淀着一股深沉的历史力量。它的神秘恐怖也正只是与这种无可阻挡的巨大历史力量相结合,才成为美——崇高的。人在这里确乎毫无地位和力量,有地位的是这种神秘化的动物变形,它威吓、吞食、压制、践踏着人的身心。但当时社会必须通过这种种血与火的凶残、野蛮、恐怖、威力来开辟自己的道路而向前跨进。用感伤态度便无法理解青铜时代的艺术。这个动辄杀戮千百俘虏、奴隶的历史年代早成过去,但代表、体现这个时代精神的青铜艺术之所以至今为我们所欣赏、赞叹不绝,不正在于它们体现了这种被神秘化了的客观历史前进的超人力量吗?正是这种超人的历史力量才构成了青铜艺术的狞厉的美的本质。

狞厉的面具与狞厉的青铜艺术,在美学本质上有相似之处,但也有所不同。青铜艺术在体现超人的历史力量时是舍弃人的地位的,人的力量只是通过他们对历史力量的承认和皈依。隐隐潜伏其间;面具却不是这样,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