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力量薄弱,改造质量……当然更谈不上了。十
五年!他将要在这里度过十五个寒暑年头,前途茫茫,那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懊悔一天
甚于一天地折磨着他。那么急切地想使自己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强者,那么天真地想不辱没
一个共产党员的坦白和责任,结果怎么样呢?连党员的称号也被剥夺了,而自己也并没有成
为一个强者,说不定将来还会变得更加软弱和狠琐,他得服从田保善之流的支配,连社卫东,
一个扒鸡摸狗的偷儿,也敢公然从他碗里抢饭吃,他还得赔笑脸,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十
五年!在这群历史的和社会的沉淀物的包围中,他也许会被这帮人淹了,溶解了!
每天,他仍然很留意早上喇叭里的“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的新闻,农业战线一
片大好,工交战线一片大好,教育战线一片大好,可在这一片大好不是小好的形势下,这个
办了二十多年的大农场,为什么连一点荤腥都闻不着?为什么连段科长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
色的硬汉,在一次偶尔听到群众中流传的总理遗言中周总理为老百姓的苦日子难过这话时也
要掉眼泪?为什么性情耿直的江伯伯,谨慎持重的施伯伯,待人如兄长的安成,本来自己就
是弱者还要同情弱者的萌萌,还有许许多多相识不相识的人们,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人们,
都要到十一广场,天安门前,去泼着命地闹事呢?难道那么多人都错了,都疯了吗?大家都
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替自己的国家着急,替自己的觉着急吗!他曝毁胶卷为什么?从根儿上
说,难道不是为公安事业本身吗!
可是,国家,党,现在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看不见老百姓的心呢?我没有做对不起国
家对木起党的事,为什么要让我在这儿和田保善他们挤在一通炕上?他想不通!他肯定是冤
枉的,可跟谁说去,谁承认!
一次在窑上休息的时候,他和卞平甲去推开水,路边没人,他忍不住问:
“老卞,你说,外边那么乱,里边又这么糟糕,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卞平甲没听明白似的。
“你说咱们国家,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咳!”卞平甲笑起来了,“你这都是操的什么心哪!”
“老卞,”他犹豫了一下,“你过去是党员吗?”
“我?哪儿够啊。”
“我,我在外面是入了党的,你知道,我们搞公安的人就爱认真,我实在不愿意我们国
家老是现在这个样子。不光我,你要是在外面就知道了,有多少人上了十一广场,还有北京
的天安门!”
“哎哎,咱别说这个了,咱别说这个了。”卞平甲胆战心惊地前后看看,“你呀,将来非
得跟我一样不可,吃亏就吃亏在这张嘴上。你不是党员了,不是公安干部了,你是犯人,犯
人说这个有什么用啊,弄不好罪上加罪。”
他生气地叫了一声:“我没罪!”
“得得,说这没意思,没意思,这不是找不自在吗?”卞平甲实在不愿意再谈下去了。
他也不再说了。也许因为卞平甲关的时候太久了,对外间的民情已经十分隔膜,所以才
没有他这种强烈的苦闷?可卞乎甲是因为写错了个字而蹲牢的,岂不是比他更委屈吗?大概
正像卞平 甲第一次见他时说的那样,他是从小就没有受过委屈,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委屈
感的。其实卞平甲并不深知他的身世,公允地说,他也是经历过一些委屈的,至少当过几年
“可教子女”吧,而且父亲因那个环保姆推脱责任,也错打过他,还关了他一整天呢,可父
亲是爱他的,非常非常爱他的。想到这儿他心里突然轰一声亮起来了!是的是的,党是爱他
的,公安队伍也是爱他的,但是,就像父亲也有受骗错打他的时候一样,党,有时也会被坏
人蒙骗而一时委屈她的儿女们,而实际上,他仍然是一个党员,仍然是一个公安战士,不会
永远被抛弃的。
他知道,这也许纯粹是自我安慰,甚至是自我欺骗,但是这么想着,心里便能好受一点,
有时连脸上都能情不自禁地绽出一丝笑来。
繁重的体力劳动,每天都把他的精力全部榨去,使他无暇去做更深的思考。杜卫东每天
还是那么冷冷的、有意的在加大他体力的消耗。他心里的火儿已经越积越旺,不过他明白,
杜卫东并不是他的直接对头,他不过是一杆枪,使枪的是那个田保善,至于这个封建把头干
嘛要这样和他过不去就不得而知了。他私下里琢磨,也许是他没有像其他犯人那样俯就他;
也许是他身上那点儿不和其他犯人同气合群的孤傲劲地刺激了他;也许仅仅是出于一种折磨
新犯人的虐待狂的习性。连着一个星期,他咬着牙干活,田保善越整他,他反倒越发狠地不
愿屈服,不愿逆来顺受。他的手掌心被小车的铁把磨得血肉模糊,有时累得几乎一松劲儿就
能昏过去,但他仍然支撑着,支撑着,连他自己都惊奇,在他缺乏锻炼的筋骨里,何以能迸
发出如此巨大的韧性和耐力来!
人很快就瘦下来,瘦得脱了相,筋骨历历可数,手抚在上面,只能觉到隔着一层薄薄的
皮。伙食又差得要命,莱里没有一点油水。这也难怪,这几年连南州市都见不到什么菜,更
不要说这个主产粮食的劳改场了。他最恨的是每一次到开饭的时候,田保善便以杂务的身份
支派他出去干这干那,等回来,饭盆里常常只剩下一个窝头或者半碗高梁米了。晚上睡觉也
睡不好,郑三炮和杜卫东故意从两边挤他,翻个身都别扭,也亏了田保善安排这个铺位的苦
心。饥困交加之下,他常常虚得两眼发蓝,差木多每一车土都要经过拚命挣扎才能推上通向
制砖机的小坡。因为饿,吃饭吃得太急太猛,他的胃又开始捣乱,腹内常似有什么东西在疯
狂地搅动,疼痛越来越多地耗去了他要用来干活的体力。
这一天上工,他照常歪歪扭扭地走到那辆小车前,田保善,突然拦住了他。
“从今天起,你装土吧,杜卫东推车。”
他警惕地看了一下那张阴险的老脸,放下了车子。
林土杰笑微微地把那张大疤脸挨近了他,嘴巴里一股子口臭味儿直窜他的鼻子:
“喂,小家伙,轮你报仇了。嘻——”
杜卫东一睑丧气,蔫蔫地把车子推到周志明面前,等他装土。
他装了一平车,便直起了身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