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1 / 1)

茅盾著 2000 汉字|8 英文 字 1个月前

有些怪腻烦的事。

"这是曼青的发明。你像逃债似的躲进了一个医院,竟没有告诉半个人,那情形就有点类乎习静了。你是个怪人。"

"哦,是曼青么!他近来怎样呢?"

章秋柳把左手支颐,靠在枕头上,曼声地说,继续她的扮演的态度。仲昭现在也看出来了。他注视着章秋柳的面孔,好一会儿。然后回答:

"他遇到一些不很开心的事。但是,秋柳,直捷地先说你的事罢,何必多绕话弯子,你不惜泄露了藏身的秘密找我来,一定有些事!"

章秋柳笑了一笑。这不是她常有的那种俏媚的笑,而是掺些苦味的代替叹息的那种笑。她从床上跳起来,走了几步,淡淡地说:

"无非是要问问你有没有熟识的靠得住的妇科医生。"

仲昭耐心等候似的看着她的面孔。

"那就从头都告诉了你罢。"章秋柳很快地接下去。"史循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他以前患过梅毒,叫我注意。前几天我觉得有点异样,就进这里医院来。第一天,我就不喜欢那个医生。他恐吓我。现在差不多住过了一星期,他天天来麻烦我,但是我看来这个坏东西是不会治病的。所以今天我想起来请你介绍一个靠得住的医生。"

仲昭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惘然点着头。

"也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没有毒;但这个医生说了许多话来恐吓我。"

章秋柳又加着说,回过来倚在床上。

"多经过一个医生的诊验,自然更好。相熟的医生倒有一个,可惜不是花柳专门;或者请他转介绍一位,行不行呢?"

仲昭很替章秋柳担忧似的轻声说。他觉得这位好奇的浪漫的女士的前途已经是一片黑暗,最悲惨的幻象就和泡沫一般,在他意识中连串地泛出来。可是章秋柳却还坦然,就同闲谈别人的事情似的转述医生对于她的恐吓;最后很兴奋地说:

"最可恶的医生便是这么一味地危言耸听,却抵死不肯把真相说出来。我不怕知道真相,我决不悲伤我的生命将要完结;即使说我只剩了一天的生命,我也不怕,只要这句话是真实的。如果我知道自己的确只有一天的生命,我便要最痛快最有效地用去这最后的一天。如果我知道还有两天,两星期,两个月,甚至两年,那我就有另外的各种生活方法,另外的用去这些时间的手段。所以我焦急地要知道这问题中的梅毒在我身上的真相。仲昭,也许你听着觉得好笑。这几天我想的很多,已经把我将来的生活步骤列成了许多不同的表格,按照着我是还能活两天呢,或是两星期,两个月,两年!仲昭,我说是两年!我永远不想到十年或是二十年。太多的时间对于我是无用的。假定活到十年二十年,有什么意思呢?那时,我的身体衰颓了,脑筋滞钝了,生活只成了可厌!我不愿意在骄傲的青年面前暴露我的衰态。仲昭,你觉得我的话出奇么?你一定要说章秋柳最近的思想又有了变动了。不错,在一个月内,我的思想有了转变。一个月前,我还想到五年六年甚至十年以后的我,还有一般人所谓想好好活下去的正则的思想,但是现在我没有了。我觉得短时期的热烈的生活实在比长时间的平凡的生活有意义得多!我有个最强的信念就是要把我的生活在人们的灰色生活上划一道痕迹。无论做什么事都好。我的口号是:不要平凡!根据了这口号,这几天内我就制定了长长短短的将来的生活历。"

章秋柳长笑了一声,从衣袋里拿出一叠纸来轻轻地扬着,又加了一句:

"所以在这梅毒的恫吓中,我要知道我的日子究竟还有多少!"

于是她像放宽了的弹簧似的摊在床上,没有声音了。

"据这么说,我保荐的医生的责任是很重的。"

在短短的沉默后,仲昭带几分诙谐的意味说。正在人生的幸运时间的他,对于章秋柳的思想只觉得怪诞。他是把"辽远的将来"作为万事的大前提的,他相信人们因为有希望在将来,才能生出勇气来执着于现在;所以章秋柳的既不希望将来也不肯轻轻放过现在的态度,又是他所不能十分了解的。

"虽然不一定要负责预言或是保险,却需要一点诚实。"

章秋柳笑着回答;从床上跳起来,在房里旋了一个cha

lesto

式的半圆。这急遽的动作,使她的从中间对分开的短发落下几缕来覆在眉梢,便在她的美脸上增添了一些稚气,闪射着浪漫和幻想的色彩。她轻盈地走到仲昭面前,拍着他的肩膀,很认真地问:

"仲昭,我这生活态度,你是不很称赞成的罢?"

"没有什么不赞成,但我自己却不能这么干。"

章秋柳把头往后一仰,掀开了拂在眉际的短发,从仲昭身边引开去,又用跳舞的姿势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说:

"便是那位可怜而又勇敢的王诗陶也不赞成我这思想。她也是死抓住将来,好像这个支票当真会兑现。和我共鸣的,是史循。他意外地突然地死了。然而他的死,是把生命力聚积在一下的爆发中很不寻常的死!"

一阵狂风骤然从窗外吹来,把半开着的玻璃窗重碰一下,便抹煞了章秋柳的最后一句话的最后几个字。窗又很快地自己引了开来,风吹在章秋柳身上,翻弄她的衣袂霍霍作响。半天来躲躲闪闪的太阳,此时完全不见了,灰黑的重云在天空飞跑。几粒大雨点,毫无警告地射下来,就同五月三日济南城外的枪弹一般。

仲昭是很怕雨的,允许章秋柳明天再来给回音,就匆匆地走了。

雨点已经变成了线,然后又像一匹白练似的泻下来。

仲昭躲在人力车的胶布篷里,在回家去的路上,一滴一滴的水珠从布篷的前额落到当面的挡布上,很匀整而且有耐心。仲昭惘然看着这单调的动作,无穷尽的杂念也从他心头慢慢地滴下来了。最初来的是章秋柳,这位永远自信的女士永远耀着傲气的圆脸宛然就是这些亮晶晶的水点。但是立刻变了。布篷的湿透的前额现在是轮替着滴下仲昭所有的熟人的面相来了。仲昭很有味地看着,机械地想:"他们都是努力要追求一些什么的,他们各人都有一个憧憬,然而他们都失望了;他们的个性,思想,都不一样,然而一样的是失望!运命的威权——这就是运命的威权么?现代的悲哀,竟这么无法避免的么?"仲昭想到这里,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