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1 / 1)

茅盾著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的通知柬带着玫瑰色的微笑静静地躺在一堆书上。突然他想起仲昭曾说过,这位陆俊卿女士和他的朱女士模样儿十分相像。一个奇怪的念头撞上了他的心:"相像的两个人也许就是代表一真一假罢?这里的一个已经发见出来是假的,那么,别一个应该就是真的罢!"他不知不觉搁下了笔,站起身来,似乎要立刻去看个明白,可是朱女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冥想。

"你就写信去辞职么?何必这么性急!"

朱女士站在曼青旁边很温和地说,显然她是误会了曼青的辞职的意思了。

曼青机械地一笑,随手把信纸团了,丢在字纸篓里。他坐下来重温刚才的思想,便决定去找仲昭谈谈。

此时大约有三点钟。稀薄的云块把太阳光筛成了没有炎威的淡金色;偶而有更厚的灰色云移过,便连这淡金色的光线也被遮掩,立刻使地上阴暗了一些。曼青顺路先到同学会。只有徐子材和龙飞懒洋洋地在客厅里看报。曼青和这两位本来很泛泛,没有什么可谈,却想到了章秋柳,他正要走上三层楼,龙飞叫住他说:

"小章早已搬走了,而且很秘密,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曼青觉得很扫兴,出了同学会。便找到仲昭的寓处。仲昭正穿好衣服,拿着帽子,似乎要出去。他看见曼青进来,便把帽子放下,又脱去了华达呢的单大衣,很高兴地说:

"没有什么事,不过去望望章秋柳;我们先谈谈罢。"

"你知道她住的地方么?"

曼青随口地问着,很疲倦似的落在一个椅子里。

"本来也不知道,刚才得了她的来信,要我去一趟。她住在医院里。"

"大概是病了。"

"却又不说是病呢。有点奇怪。她这人做事就是这么难以捉摸的!"

曼青微微颔首;如梦的旧事又跟着"难以捉摸"这一句话来了。他脸上的颓唐气色也渐渐地浓厚起来,颇使仲昭唤回了初见时的印象。

"夫人没有一同出来么?"

仲昭含笑又问,忍不住向案头的陆女士的照相看了一眼。

曼青的回答却是一个颇使仲昭惊异的苦笑。他打算将自己对于夫人的感想尽量倾吐一下,他此来的目的原是这个。但不知什么缘故,现在他又觉得难以出口了;在略一踌躇以后,他到底只说起了学校中开除全班学生的事。

"从前我们在学生时代,总以为不远的将来我们的小兄弟一定比我们快活,然而今天的他们一定又在羡慕我们的时代还是比较的自由了。人生就是这么矛盾颠倒!"

听完了曼青的话,仲昭慨叹地说。

"最可痛的是从前主张青年权利的我们,在今天竟参预了压迫青年的行动!仲昭,我不愿分担这罪名。我打算辞职!我的最后的憧憬,现在也成了泡影,很快地成了泡影。章秋柳不是常说的么?要热烈,要痛快!现在她已经住在医院里,既然不是有病,那就有点避嚣习静的意味了。要在医院里找痛快热烈的事,光景是不会有的罢?刚果自信的章秋柳也终于不免在命运的面前举起了白旗。仲昭,我真是愈想愈怀疑愈消沉!"

曼青不能自己地说了一大段。还有一句话被他捺住在喉头:"所以,仲昭,你也未必竟成了例外。"他觉得不应该在这个尚戴着玫瑰色眼镜的人面前说这句不祥的话,但又痒痒地忍不住,到底在顿了一顿以后,用反面的口吻接着说:

"所有我们这几个朋友的运命都已经看得见了,我希望你的,仲昭,应该是不至于这么暗淡,这么荒凉!"

仲昭笑了一笑,露出"义不容辞"的神气。他以为曼青的抑塞全因学校内的事,他实在并没知道曼青对于新婚的夫人也有同样的失意,但是他的陆女士的影子自然而然很夸炫地浮出来:翠蓝色的绸旗袍裹在苗条的身体上,正是三天前看见时的装束,那时在她音乐一般的谈吐内闪耀着的高洁勇敢的光芒,真可使懦怯者也霍然奋发。那时,仲昭曾戏呼她是北欧的勇敢的运命女神的化身;有这么一个祝福的运命女神拥抱他,难道他的前途还会暗淡荒凉么?

仲昭沉吟似的闭了眼睛,很愿意和他的女神的倩影多一刻温存,然后他睁开了眼,对曼青很谦逊然而满意地说:"曼青,我是很实际的人,我不取大而无当的架空的奢望;据我的经验,惟有脚踏实地,半步半步地走,才不至于失望。在我们的事业中,阻碍是难免的,我们不能希望一下跳过这障碍,跳的时候你会跌交;最实际的方法是推着这阻碍向前进,你逼着它退后,你自己就有了进展。我不大相信扫除阻碍那样的英雄口吻,没有阻碍能够被你真真地扫除了去。曼青,就你的事说,我就不赞成辞职,除非你确认教育已经不是你的憧憬,甚至不是达到另一憧憬的手段。"

曼青沉吟着没有回答。仲昭的实际主义,半步政策,他是听得过许多次了,但现在却使他发生了新感触;辞职的决定,又在他心里动摇起来,他想来辞职确是示弱,并且以后的生活也成问题。但是依旧干下去,真会有仲昭所说的那样最后的成功么?

"我们同去望望章秋柳,怎样?"

仲昭看出曼青的阴暗的心情,就换了题目说。

曼青眼睛一转,似乎也有迟疑,但随即他的主意决定了:

"请你代我望望她罢。我还有别的事,不能够去。"

同时辞职问题在他心里也得了决定;他打算姑且听着仲昭的劝告,再去试试。这是冠冕堂皇的表面的理由。实在呢,又像三个月前初离政界时一般,他很感得疲倦,鼓不起精神再追索第二次的最后的憧憬了。而这个心情慢慢地又磨平了他对于夫人的不满。

曼青负着空虚的慰藉自去了,仲昭便到章秋柳所住的医院。

章秋柳好好的完全没有病容,只不过神色间略带些滞涩,似乎有什么噩兆在威胁她的灵魂;她还是很活泼地对仲昭笑了一笑,柔声地说:

"原来没有什么事。因为太寂寞了,找你来谈谈解闷。"

仲昭不很相信似的微笑着,在窗前坐了,随口答道:

"你自己要到医院里习静,现在又说太寂寞了!"

章秋柳对仲昭看了一眼,忍不住高声地笑了,很像是真心愉快的样子。

"习静?你怎么会想得出这样有趣的两个字?"

笑定了后,章秋柳故意郑重地说;那一种极力装出来的闲暇的态度,很可以使一个细心人知道她心里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