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1)

茅盾著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转了两小时许方才睡着;此时她口里发腻,头部胀而且昏。自从到汉口的两个多月里,她几乎每夜是十二点以后上床,睡眠失时,反正已成了习惯,但今天那么疲倦,却是少有的。她懊丧地躺着,归咎于昨夜的谈话太刺激。

街上人声很热闹。一队一队的军乐声,从各方传来。轰然的声音是喊口号。静女士瞿然一惊,不知从哪里来的精神,她一骨碌翻起身来,披了件衣服,跑到窗前看时,见西首十字街头正走过一队兵,颈间都挂着红蓝白三色的"牺牲带",枪口上插着各色小纸旗,一个皮绑腿的少年,站在正前进的队伍旁边,扬高了手,领导着喊口号。静知道这一队兵立刻就要出发到前线去了。兵队的前进行伍,隔断了十字街的向东西的交通,这边,已经压积了一大堆的旗帜——各色各样人民团体的旗号,写口号的小纸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几个写着墨黑大字的白竹布大横幅,很局促地夹在旗阵中,也看不清是什么字句。旗阵下面,万头攒动,一阵阵的口号声,时时腾空而上。

静女士看了二三分钟,回身来忙倒水洗脸,失眠的疲乏,早已被口号呼声赶跑了。她猛看见桌上有一张纸,是王女士留的字条:

不来惊破你的好梦。我先走了。专渡各界代表的差轮在江汉关一码头。十一点钟开。

诗 九时二十分

十分钟后,静女士已坐在车上,向一码头去了。她要赶上那差轮。昨夜她和王女士说好,同到南湖去参加第二期北伐誓师典礼。

到一码头时,江岸上一簇一簇全是旗帜;这些都是等候轮渡的各团体民众。江汉关的大钟正报十点三刻。喊口号的声音,江潮般地卷来。海关码头那条路上,已经放了步哨。正对海关,一个大彩牌楼,二丈多长红布的横额写着斗大的白字。几个泥面的小孩子,钻在人堆里,拾那些抛落在地上的传单。码头边并肩挨得紧紧地,泊着大小不等的七八条过江小轮,最后的一条几乎是泊在江心;粘在码头边的,是一只小兵舰,像被挤苦的胖子,不住地吱啵吱啵地喘气。几个黄制服的"卫士",提着盒子炮,在舰上踱方步。

一切印象——每一口号的呼喊,每一旗角的飘拂,每一传单的飞扬,都含着无限的鼓舞。静女士感动到落了眼泪来。她匆匆地通过码头,又越过二三条并肩靠着的小轮,才看见一条船的差轮旗边拖下一条长方白布,仿佛写着"各团体"等字。船的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她刚走近船舷,一个女子从人丛里挤出来迎着她招呼。

这女子原来是慧女士,她来了快一月了。她终究在此地找到了职业,是在一个政府机关内办事。

王女士终于不见,但差轮却拉着"回声",向上流开走了。待到船靠文昌门布局码头,又雇了车到南湖时,已经是下午二点钟。南湖的广场挤满了枪刺和旗帜,巍巍然孤峙在枪刺之海的,是阅兵台的尖顶。

满天是乌云,异常阴森。军事政治学校的学生队伍中发出悲壮的歌声,四面包围的阴霾,也似乎动摇了。飘风不知从哪一方吹来,万千的旗帜,都猎猎作声。忽然轰雷般的掌声起来,军乐动了,夹着许多高呼的口号,誓师委员到场了。

静和慧被挤住在人堆里,一步也动不得。

军乐声,掌声,口号声,传令声,步伐声,错落地过去,一阵又一阵,誓师典礼按顺序慢慢地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头的雨,此时忽然变大了。许多小纸旗都被雨打坏了,只剩得一根光芦柴杆儿,依旧高举在人们手中,一动也不动。

"我再不能支持了!"慧抖着衣服说,她的绸夹衣已经湿透,粘在身上。

"怎么办呢?又没个避雨的地方,"静张望着四面说。"也像你那样穿厚呢衣服,就不怕了,"慧懊怅地说。"我们走罢,"她嗫嚅地加了一句,她们身后的人层,确也十分稀薄了。

静也已里外全湿,冷得发抖,她同意了慧的提议。那时,全场的光芦柴杆儿一齐摇动,口号声像连珠炮的起来,似乎誓师典礼也快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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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参加誓师典礼回来后,静女士病了,主要原因是雨中受凉。但誓师典礼虽然使静肉体上病着,却给她精神上一个新的希望,新的安慰,新的憧憬。

过去的短短的两个多月,静女士已经换了三次工作,每一次增加了些幻灭的悲哀;但现在誓师典礼给她的悲壮的印象,又从新燃热了她的希望。

她和王、赵二女士本是一月二日就到了汉口的。那时,她自觉满身是勇气,满眼是希望。她准备洗去娇养的小姐习惯,投身最革命的工作。东方明和龙飞已是政治工作人员了,向她夸说政治工作之重要;那时有一个政治工作人员训练委员会成立,招收"奇才异能,遗大投艰"之士,静的心怦怦动了,便去报了名。笔试的一天,她满怀高兴,到指定的笔试处去。一进了场,这就背脊骨一冷;原来她料想以为应试者该都是些英俊少年的,谁知大不然,不但颇有些腐化老朽模样的人们捏着笔咿唔不止,并且那几位青年,也是油头光脸,像所谓"教会派"。应试人中只她一个女子,于是又成了众"考生"视线的焦点:有几位突出饿老鹰的眼,骨碌骨碌地尽瞧;有几位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犹如村童见了"洋鬼子"。试题并不难;然而应试者仍不乏交头接耳商量,直到灰布军服斜皮带的监试员慢慢地从身后走来,方才咳嗽一声,各自归了原号。这些现象,静女士看着又好笑又好气,她已经失望,但还是忍耐着定心写自己的答案。

"翻阅参考书本不禁止。但是尽抄《三民主义》原文也不中用,时间不早了,还是用心想一想,快做文章罢。"静忽听得一个监试员这么说。

场中有些笑声起来了。静隔座的一位正忙着偷偷地翻一本书,这才如梦初醒地藏过了书,把住了笔,咿唔咿唔摇起肩膀来。静不禁暗地想道:"无怪东方明他们算是出色人才了,原来都是这等货!"

那天静女士回到寓所后,就把目睹的怪相对王女士说了,并且叹一口气道:"看来这委员会亦不过是点缀革命的一种官样文章罢了,没有什么意思。"

"那也不尽然。"王女士摇着头说,"我听东方明说,他和委员会的主持者谈过,知道他们确主张认真办事,严格甄录。无奈应试者大抵是那一类脚色——冬烘学究,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