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往事百语② 周远廉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只得端起碗来,管它里面装的是滚汤,还是热面,唏哩呼噜地,一并倒入嘴里,也顾不得烫破舌头,更遑论是否填饱肠胃了!所以尽管这些年来稍有余裕,我还是经常食不饱腹,就这样,我可以说是忍饥耐饿过了一生。

早年因为没得东西吃,只要有得吃,都觉得好吃。近年来,吃的东西很多,我十分珍惜这份福报,所以不管是汤面、拌面,干饭、稀饭,米粉、冬粉,水饺、包子,虽然不一定觉得好吃,我一概来者不拒。偶尔放在一旁不吃,是因为忙于赴约,或者当时已用过,并不一定表示心里不喜欢。有时候看到徒众很用心地为我准备了一道菜,为了嘉勉他们的辛劳,即使不甚好吃,我也会随意称赞某一道菜十分可口。然而徒众未能善体我心,甚且误解人意,有时候一月半月每天都会吃到同一道菜,问他们是何原因,他们总说是随顺我的喜欢,令我真是啼笑皆非。但是叫我说一句不喜欢吃,怎样我也不肯,我宁愿一直忍下去,也不愿随便说出我的好恶。

最让我感到不解的,是大家“传说”我喜欢吃素乌鱼子。过去曾经有一段时期,每一餐饭都有一盘素乌鱼子摆在我的面前,其实我因为嫌其味道太重,从来不曾动过一筷,吃过一口,所有上桌的素乌鱼子全都是被其他人夹了去,只是大家不察,以讹传讹,甚至还有人误以为真,特地买来送我。对于大家的这番“错爱”,我也只有一直忍了下去。

类似这种事情,还真是无独有偶呢!例如:多年以前,信徒送了我一块佳美香皂,当时物质十分短缺,舶来品更是稀有难得,大家看了十分羡慕,但是我仍旧惯用一般的肥皂,所以一直将它摆在洗手台上,未曾动用。奇怪的是那块香皂的体积居然日渐减少,后来大家都说我喜欢用进口的佳美香皂,我听了也只是忍笑而不语,心想能够让大家的喜好成为我的喜好,不也十分有趣吗?

有一回在外地讲经,天气突然变冷,有位弟子为我买了一件毛衣,我连说:“厚的衣服真好!”意在赞美他的用心体贴,没想到日后大家都说我喜欢穿厚的衣服,从此尽管天气转热,侍者也依旧为我准备厚的卫生衣、厚的罗汉褂,乃至特地订制厚的长衫大袍,我向来不忍拂逆别人的好意,因此只有自己忍受汗流浃背之苦了。

我常常想起过去在丛林里,戒规十分森严,即使是天寒地冻,也不准我们披围巾,戴帽子,而在那个贫苦的年代里,我们身上穿的几乎都是已圆寂的前人遗物,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单衣薄衫,每逢隆冬时节,凛冽的北风从宽大的衣领袍袖中直灌而下,没有忍耐精神,不易度过寒冬。所以我后来到了台湾,只凭一件短褂,度过北部两个冬天。这时,目睹一些出家人,才有一点寒意,就全副御寒配备加身,一眼望去,似乎少了几分道气,在慨叹之余,不禁感谢以往师长的严格教育,培养我无比坚忍的耐力。于今,我将这份耐冷的力量运用在忍受暑热上面,显得驾轻就熟,但是弟子们是否能感受到我这份包容的心意呢?

所谓“忍”,忍寒忍热,这是很容易的,甚至忍饥忍渴,也算不难,忍苦忍恼,还能勉力通过,然而忍受冤屈,忍一口气,就大为不易。但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既已学佛,深知相互缘起的真理,明白“忍”是一生的修行,为什么不能依教奉行呢?

曾经有一位徒孙,经常购买下端绣有图案的毛巾给我使用,我因为脸上破皮,建议他买没有花样的,以免洗脸时觉得不舒服,他却理直气壮地说道:“有图案的毛巾比较美观,您用另外一端擦脸,就不会碰到绣花了!”唉!彼此心境不同,说起话来有如对牛弹琴,我也只有当下“受教”,忍他一忍算了。

有时侍者为我准备饭菜,不是少拿箸匙,就是奉上一双长短不一的筷子,我既不起身自取,也不予以责怪,待别人发现告诉他时,只见他毫无愧色,哈哈大笑就掩饰过去了。

记得我五十岁那年,一名在家信徒特地送我一张价值不菲的弹簧床,无奈我从小睡惯了木板床,但又不忍直言,让他难过,从此只好将床当做装饰品,自己每天睡在地板上,达十年之久。

有一次,我应邀到温哥华弘法,承蒙信徒好意,特意为我商借一位张姓居士的别墅,其中一套考究的浴室,内有新式开关、长毛地毯,还有美轮美奂的浴帘、浴池,我因为不会使用这些繁复的装备,只得忍耐到行程结束,回到佛光山再痛快地洗。

又记得韩国的顶宇法师、多伦多的土地经纪人温居士,为了表达对我的尊敬,他们订了五星级的总统套房给我住。然而我看到内部装潢之富丽堂皇,舍不得使用,只好整夜不倒单坐在沙发椅上,直到天亮。

朝好的方面去想,这也是他们的一番孝心善意,我怎好苛责呢?尤其回忆四十年前,我刚到宜兰雷音寺时的光景,与今比之,真可说是天壤之别。

那时由于政策使然,寺院里住满了军眷,丹墀成了大众的厨房,每次如厕,我都必须等人将煮饭的炉子移开,才能开门进去。最初我都在佛桌下过夜,后来寺众整理出一间斗室给我居住,里面除了一张破旧的竹床以外,只有一架老旧的缝纫机,但是我已经很满足了。每次睡觉的时候,我总是小心翼翼,一躺下来,就不敢翻身,惟恐竹床咿呀作响,吵到别人。

三个月以后,我从布教的监狱捡来一把狱所不用的椅子,欣喜不已,从此每天晚上,等到大家就寝以后,我就把佛前的电灯拉到房门口,趴在缝纫机上写作。在现代人看来,或许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当时的我,非常珍惜这份难得的机会。那年,我二十六岁,平生第一次使用电灯,以前在栖霞山、焦山、宜兴、中坜、青草湖等地,都没有电灯,所以,尽管群蚊乱舞,蟑螂四出,我都不忍上床,有时写到次日破晓,耳闻板声,方才休笔。

三四十年后的今天,目睹现代的年轻人空腹高心,漫言人山修行、闭关阅藏,不禁感慨万分,倘若福德因缘不具,焉能获得龙天护持?“三只修福慧,百劫修相好”,没有百忍兴教的精神,如何成就人生大事?“我就这样忍了一生”,岂止是就物质上的缺乏而言,其他如精神上、人情上、事理上、尊严上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