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对陈平尸体进行复检时,刘静生急匆匆地赶来要求参加观摩,石秀美没有提出异议。
刘静生在来解剖室前,跟石秀美谈了很长时间。从石秀美的办公室出来,刘静生的表情很怪,他似乎是想对我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我当时也没有想太多,便投入到了这次解剖中去。
解剖室里除了我、大周和刘静生,大周还特意从医科大学法医专业中借来了两名实习生做助手,负责现场记录和拍照的工作。这是难得的实习机会,实习生都很珍惜。两个小学妹面目都很清秀,却难掩初次进入解剖室的紧张,这种反应跟我当年完全一样。
进入解剖室前,大周给我们发放了一次性手套、套袖、鞋套和工作服,手套是两层的。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戴上了护目镜和塑料口罩,因为这次要重新打开已经缝合的尸体胸腔,由于尸体已经在太平间里的冷格中放了一个月的时间,胸腔里可能会积聚大量的腐蚀气体,一旦外泄就很可能会影响法医的健康,所以一定要全副武装才能保证安全。
尸体虽然经过冷藏,但也已有了尸臭,这次解剖一定要快,因为多把尸体暴露在常温下一分钟,腐败就会加快一些。
陈平的尸体被摆放在了解剖台上,赤裸裸的,他胸口有长长的一道裂痕,是胸腔被打开过的痕迹,这次我必须再次打开他的胸腔。
在开胸前,我对陈平胸口的伤口进行了确认,并且要对刀口的深度进行测量,工具是专用的伤口探测尺,行话叫铲尺。
“请记录,刀口共有十一处,深度最深为六厘米,最浅为三厘米。”我一边说着,一边对刀口的棱角进行了测量,“刀刃宽度为两厘米,伤口比例均匀,伤口棱角一致,为同一把刀所伤。”
一个小学妹对此进行了拍照,而另一个将我所说的话全部记录了下来。
刘静生只露出了一对眼睛,他的眼神中很明显能读出与前几日不同的感觉,带着一种迷离。
下边是开胸的工作,这次不像是上次给殷寻的尸体开胸一样需要电锯,因为石秀美之前已经对尸体实施过开胸,我只须用手术刀按照原来的刀口把缝合好的部位再一次拉开即可。
胸腔被打开后,并没有出现胸腔里的腐蚀气体外膨的现象,这恐怕是石秀美特意在缝合时留下一些缝隙,这也正证明她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法医。
我率先查看了内脏的情况,内脏也已经出现了腐烂的迹象,但还是能够看清里面各器官的样子。心脏的动脉上有一处致命的伤痕,这是引发大出血的直接原因。
“请记录,心脏主动脉被割断,这是造成死者死亡的主因,其他内脏无异常,未发现毒素。”我指着被打开的陈平胸腔里的器官说道。
下面一步是这次复检的重点,我先把陈平的前胸缝合,然后让大周把本次案件最重要的证物拿来,那把弹簧刀。
死者的尸体经过尸僵后,已经完全软化,我开始弯曲陈平的右臂。
“死者侧向手臂弯曲最大值为里侧84度,刀的长度为十四厘米,死者手臂持刀完全可以覆盖到十一个刀口创伤面,而且手臂握住刀口的姿势,与刀口、刀痕的方向完全吻合。”
“这说明什么?”刘静生在一旁问道。
大周在一旁解释着,但这好像并不是只和刘静生说的,也是说给两名实习生听的:“如果是有人故意从正面捅向死者,这十一刀的强度和刀口的角度都会相同。而小敏刚才的鉴定证明了,死者的刀口位置是他自己用刀刺向心脏的,而并非他人所为。”
我听大周说完,继续说道:“死亡现场的报告中,根据桌面上的血滴判断,死者的血滴呈现尾巴向后倒锥形状,血滴毛刺不明显,距离死者位置最远的血滴为七十七厘米,这很明显是由于伤口的创伤造成了血流的喷射造成的。死者的刀口最深为六厘米,死者最近一期的体检报告上显示死者血压为高压120,低压90,对照《临床法医鉴定指南》中血迹喷射的距离表,血迹喷射长度与表上的标准距离基本符合。”
“张法医,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刘静生再次发问。
我没有说话,看了看大周。
大周又用眼光瞟了瞟旁边的两个学妹,“你们说说看,从现有的尸检和现场勘察的证据来看,能证明什么?”
正在记录的学妹显得很腼腆,慢吞吞地说道:“证明死者确系自杀无疑!”照相的学妹跟着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刘静生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看来石主任的检验没有任何的问题。”
到此,陈平的尸体复检工作算是基本结束了。
尸检的收尾工作做得很快,工具收拾好后,陈平的尸体很快被两个学妹送回到了太平间的冷室中,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的心情舒畅了很多。
退回到解剖室的准备室中,大周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敏,漂亮的尸检。信息采集准确,分析有理有据!”
我摘下口罩,对他淡淡地笑了笑。
刘静生的脸色却不十分好看,恐怕是案件再次陷入了僵局,让他有些不爽。
“怎么,刘警官,你还是不相信我们主任的鉴定结果吗?这次小敏可是再一次证明了陈平是自杀的。”大周在一旁打趣道,看得出他也松了一口气。
我在后边推了一把大周,大周也会意,便不再说话了。
刘静生皱着眉头,“我只是觉得这个案子还是有些问题。”
“那你的判断是什么?陈平不是自杀?”大周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了。
“案件看多了,就会有些第六感,也就是常说的直觉。如果遇到了谋杀伪装成自杀的案件,我凭经验就能感到哪些地方不对劲。这个案件实事求是地讲,我就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比如之前发现尸体的小洋就说,尸体身中这么多刀,怎么看也不像是自杀!”
“自杀是一种很特殊的状态,其实活着需要勇气,去死也同样需要。国外也有案例,自杀者用刀自杀的时候,将自己的身体刺了五十多刀,才最终刺中了心脏。这其实正说明陈平在自杀时的心理状态,他对这个世界还是充满了留恋的。”
“可是,自杀有很多种方式,难道非得用这种最痛苦的方式吗?”
“昨天我仔细观察了案发的房间,其实采取这样的自杀方式恐怕也是陈平迫不得已的。整个房间我看了两遍,都没有一扇窗户可以完全打开,没有一根横杆可以拴绳子,也没有煤气管道。”
“你的意思是说跳楼、自缢和煤气中毒都是不可能的。”
“刘警官你说过的,案发的公寓是商业地产,它的设施与其他的商品房比,有很多奇怪的地方。”
“可陈平为什么不选择服毒呢?那种方式既简单又高效。”
“诸如氰化钾之类的快速毒药,管制很严,并不好弄到手。况且陈平家的隔壁就是一个医科大学的学生在教舞蹈,使用诸如安眠药之类的药物自杀,如果及时发现就有被救活的可能。”
“刺了自己这么多刀,很明显是不想死,但是又不想让隔壁的那位准医生去救他,这说明他恐怕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去自杀的!自杀后,他又想让人赶快发现他的尸体,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让陈平如此矛盾呢?”刘静生的眉头皱得跟丘陵一样。
“你这倒提醒我了,小洋发现陈平的尸体时,门是开着的,如果是陈平故意没有关门的话,那么就是说陈平想让隔壁尽早发现他的尸体。”
此时,我们都洗了手,脱掉了不透气的手术服。
大周搓了搓手,“不管怎么说,谢天谢地!法医研究所的鉴定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刘警官,下边的事情要看你的了。”
刘静生点了点头,“今天就到这里吧。张法医,我有些话此刻必须要对你讲了。”
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刘静生有点儿不对劲儿,我觉得他不只是因为案情才这么愁眉不展的,这会儿他终于要说出原因了。
“首先,于中阳夫妻找到了。”
“是吗?太好了!在哪里找到的?”
刘静生并没有理会我的兴奋,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是殷寻的妹妹殷雪的下落也有眉目了。”
殷雪被找到了?那个内蒙古小兔子?我真想见见她!
但从刘静生的脸色上看,应该还有更重要的事在后边,所以我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三就是……从今天开始,跟本案有关的一切调查行动,你都不能参与了,而且你还将直接被转成被调查的对象,这是上级的命令。”
我当时听到这话,像是被冻住了,连一旁的大周都觉得有些意外,但我清楚地知道刘静生这么做的原因。
“你对刑警队隐瞒了太多的事情!我们怀疑你那天故意隐瞒了威胁郑宜风的人的身份,还在这段时间内一直隐瞒了自己和死者殷寻的关系。法医和刑警办案都是有回避原则的,可你却没能遵守。我没有资格去停你的职,只能把你排除在我的调查团队之外,现在你已经重新转给石主任管理了。”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来进行这次尸检?”
“我想整个S市,能够对石秀美做过的尸检进行复检的,恐怕只有张法医你了。而且解剖前,石主任也一直坚持让你完成这次复检。”
“怪不得之前你们谈了这么长的时间,我得出的结论让你失望了吗?”
刘静生摇了摇头,看不出他是失望还是兴奋,“虽然今天这个结果很遗憾,但毋庸置疑我们合作得很愉快。可你犯的错误是不能原谅的,要知道警察是不能夹带个人感情去办案的。具体情况,我已经向石主任打了报告,请你等待处理结果。”刘静生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仍然没有变化,说完他冲我点了点头,便转身推开了门,走出了准备室。
一旁的大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只能傻乎乎地冲我喊道:“小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当刘静生能够轻易拿到打开陈平房间钥匙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想到,由市局负责侦办的陈平自杀案已经并入了殷寻的谋杀案中了。
上级在陈平的案件调查中遇到了瓶颈,事件看似已经风平浪静,但上面一直没有做出处理陈平尸体的决定,这就说明连石秀美这种国内数一数二的鉴证专家的鉴定结果,都未被市局肯定,所以石秀美才会希望我去复检,而证明她的专业可信度。
看来,陈平的腐败问题,已经引起了公安系统的高度重视,并想彻查下去。但是,这一切却又是像在秘密调查中,至少刘静生何时得到市局领导的授权,我完全不知道。而一个看守所所长的腐败问题,从司法程序上说,这应该是检察院反贪局负责的事情,但却引起了公安局市局的高度重视,这又是为什么?
我理了理思路,难道是因为刘静生在调查中发现殷寻一个民间暗访记者却掌握了大量关于陈平案件内幕的线索后,在与上级的汇报中而受到了重视?
这样解释确实说得通。上级觉得从殷寻被杀的角度去深入调查,就很可能挖出陈平的问题来。所以上级才会授权刘静生负责本案的调查,由于案件性质已经从单一的谋杀,变为了腐败的调查,甚至会有更大的内幕,所以上级允许刘静生动用的警力和侦查的手段也应该是空前的。
而我和殷寻的恋情,恐怕已经曝光,我们的聊天记录很可能已经被破解,这对信息技术科来说不是难事。
而小海到郑宜风家里的事,虽然我一直心存侥幸,但是我心里很清楚,作为优秀刑警的刘静生,是不可能放过那个细节的,哥哥这时肯定也已经进入了他的调查视线,而我不敢保证,哥哥跟陈平的死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等待,只有等待了,等待一切结果浮出水面。
这时,我的心头并没有感到沉重,相反我如释重负,还是把一切都放在阳光下吧,我现在太需要这种坦然了。
但是,有一点我很明确,陈平的案件我可以不管,但对殷寻案件的调查,我必须继续,即便没有了刘静生的帮助也是一样。
2
“小敏,经过研究决定,你从现在起开始停职,听候处理结果。”石秀美的表情显出了少有的温柔,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嗯,我知道了。”我冲她笑了笑,那笑容是我发自真心的。
“这段时间挺累的,你也正好歇歇,给自己放个假,轻松一下。”
“你不想听听我对于这件事的解释吗?”
“你是我的兵,如果我连你都不相信的话,我还会让你去给陈平的尸体做复检吗?”
“主任,死者殷寻是我的恋人,这你在一开始就已经猜对了。”
“女人的这种直觉是最敏锐的,但如果不是刘静生把你和他的聊天记录拿给我看,我还真的不相信你们之间会存在一段秘密的恋情。”
“果然问题还是出在QQ的聊天记录上,不过话说回来,除了通过一次电话,我们只用过这一种联系方式。”
“是分局刑警队的田建立在破解了博客信箱后,查看了一年间殷寻所有的邮箱记录,才发现你和他在一年前有过联系,也从中找到了你俩的QQ号码。”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恋情。有时也觉得挺奇怪的,从来没见过面,却莫名其妙地说自己爱上了他。主任,我是不是太不现实了?”
“你现在的心态像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还相信这种爱情童话。现在的女孩多现实啊,即便是现实中的爱情,她们都不愿意相信。与其去相信爱情,还不如多去考虑对方的金钱、地位或是家庭背景,那样来得更实在。”
“主任,我是不是挺傻的,什么都不去考虑,而相信这种网恋。”
“不同世界观的人去理解爱情,结果自然会不同。我倒觉得女孩需要这种爱情的憧憬和经历,至少我现在就很羡慕你。”石秀美微笑了一下,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你不要取笑我了!”我此时显出了些许的羞涩。
“绝不是取笑!我觉得你挺幸运的,那个殷寻的确是个值得你等待的人。”
“何以见得?就因为他是个成名的记者吗?”
“一开始,我预感到殷寻是你的恋人的时候,也觉得很不靠谱。但刘静生告诉我,田建立查看了你俩交谈的所有记录,殷寻的QQ号里只有你一个好友。而在他的博客邮箱中,真正回复过的人除了编辑,也只有你!而且我也看了你们的聊天记录,虽然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却也让人挺感动的!真情是难掩的,你们这段感情足够写本书了,反正我是被感动了。”说着,石秀美把一沓厚厚的文字材料交到了我的手上,我仔细翻看了一下,竟然是我一年来跟殷寻的所有聊天记录。
翻看着这些资料,我回忆着我跟他说的每一句话,此时我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谢谢你能告诉我这些!”
“小敏,别难过。虽然殷寻已经逝去,你们的这段感情很遗憾地结束了,但是,客观地说,即便你们真的见了面,就一定能把这段爱情延续下去吗?就像是《泰坦尼克号》中的杰克和露丝,他们上岸了就真的能延续他们的爱情吗?他逝去了,却能把他的形象和感情,永远储存在你的心中,有这种美好的感觉也就够了。这种爱与被爱的体验,世间有几个人能拥有呢?你感受过了,也就不枉此生了。”
此时,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谢谢你,主任!”
石秀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一张面巾纸递给我,“赶快从这段感情中跳出来吧!我们当务之急,是如何让你能免除或减轻处罚,让你尽快恢复职务,我可不想失去你这样的下属。”
我接过面巾纸擦了擦眼泪,止住了哭音。石秀美说得对,如果想继续参与调查,现在的身份是不可能的了。
“其实,刘静生蛮欣赏你的,他据实上报调查结果也是没有办法,你也不要怨他,那是刑警的职责。”
“我知道,他是个优秀的刑警,这样做完全符合程序。而且,是我一直都想参与案件的调查,才故意隐瞒了我和殷寻的关系,错在我,责任也在我。”
“他在复检前告诉我如何查出了你和殷寻的关系,恐怕也是想通过我把这个信息转达给你,让你不要怨他,至于你哥哥的事嘛……”
“主任,我……”
石秀美一摆手,意思是让我先不要说话,“这件事我给刘静生的解释是,你跟你哥哥的关系并不好,你哥哥的公司规模这么大,有多少员工和车你根本就不清楚,在楼下没认出那个人来,也是正常的,刘静生也认可了我的解释。”
“可是,我……”
“小敏,你听我说,陈平是自杀的,也就是说你哥哥跟这起命案没有关系。上级注意到陈平的问题,并不是因为他自杀,而是他背后的事情。在这些事上,你哥哥难免会和他扯上关系,要知道陈平最早是负责经济罪案侦查的。可是,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你不要非把这些责任往自己身上扯。现在,你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主任,可我那天在郑宜风的楼下,确实是看到了哥哥的司机,我只是心存侥幸,认为这只是个巧合。但当我听郑宜风说,那个司机去贿赂他的时候,我心里明明知道跟哥哥有关,却没有将真实的情况告诉刘警官,这个责任应该由我来承担。”
“够了,小敏!”石秀美此时的表情十分严峻,“即便是你坦白了,你又能对事件的发展有什么帮助呢?而且这样恐怕会毁了你的职业前途,要知道你是我见过的最富有潜力的法医,你正直、冷静,技术又好。即便是大周这样优秀的法医,也缺少你身上这种对事业的执著和坚定。你太适合做法医了,是万里挑一的人选。相信我,不要因为这件事而让自己的前途毁于一旦,那样的话,你毁掉的不光是自己,还会失去更多让冤情得雪的机会。”
“可你刚才也说了,法医的前提是正直,如果在这件事上我再撒谎的话,岂不是违背了原则。”
“好了,这个问题你保持沉默总可以了吧,剩下的事交给我来解决,这并不违反你正直的前提。”此刻我终于感觉到了她的气场到底有多强大,她的话已经让我妥协,让我无可反驳。
“主任,我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殷寻的妹妹殷雪的下落,是吗?”
她真是个聪明人,我点了点头,这是对她问题的肯定,也是对石秀美个人的肯定。
“你知道S市商场的大火里还有几具没有被确定身份的尸体吗?”
“知道。主任……你是说……”我当时吃惊极了,“殷雪的尸体也在其中?”
“还不是很肯定,我已经安排大周去做DNA比对了,好在殷寻的尸体也在这里。不过,火灾后消防那里并没有要求我们对未验明身份的遗骨做DNA提取,只是保留了相关的尸体组织留存,高温燃烧已经让这些尸骨上残留的DNA改变了性质,这些都加大了DNA提取的难度,结果估计也要晚些才会出来。”
我很吃惊,难道殷寻提前两个月来S市不是为了暗访,而是为了调查妹妹的死因?那这一切倒是说得通了,“刘静生是怎么知道殷雪死在火场中的?”
“从于中阳夫妇那里!殷寻曾经找到过他们,说自己的妹妹当时也在火场里,希望了解大火的真相。”
“于中阳夫妇是在哪里被找到的?刚才刘警官回避了我这个问题。”
“这件事刘静生也没有对我明言,不过S市本就不大,刑警找到个把人应该不是问题吧!”
我又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原来内蒙古小兔子已经死了!这对殷寻来说是个怎样的打击呢?我很郁闷,昨天我还以为能跟这个小兔子一起聊聊她的哥哥呢,没想到她比殷寻死得还早,伤感之情瞬间又袭上了我的心头。
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通电话,还没等我问询,里面就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诉声,“小敏,你在哪?不好了!你哥哥被警察带走了。”
虽然女人的声音已经变调,但我却很快分辨出了那让人反感的绵羊音,是孙玥!我这才想起我从来没有留过她的联系方式。
“什么时候?”
“就是刚刚!他给我打来电话,说警察要带他走,让我赶快救他。”
“你别着急,你现在在哪?”
“我在第一中心医院呢!”
“你稍等,我马上就过去。”说完,我便想向石秀美请假。
“你现在正在停职期间,没有工作安排,有自己的事就快去处理吧!”
我感激地冲石秀美点了点头,便走出了她的办公室。走到楼梯前,我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在加剧。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相难道离我真的越来越近了?
但,那是个什么样的真相呢?求求上帝,不要让它残酷得让我难以接受。
3
距离我们约定见面的日子还有两个半月……
“你真的能出现在我的面前吗?”
“怎么时间越近,你就越怀疑这件事呢?”
“因为无论怎么说,这都太不可思议了!我怕真到了那一天,我的梦会突然醒了!”
“男人应该善于在女孩面前制造让她们相信的童话!”
“别一听我读过《安徒生童话》,就硬往童话上靠。你可没必要总这样讨好我,而且我觉得越会讨好女生的男人越靠不住。”
“你们女孩子还真是善变,脾气犹如天气,一会儿一变!”
“是的,我就是个善变的女孩。”我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股无明火,让我的心越来越烦躁。
“小敏,冷静!是不是今天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我稳定了一下心神,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输入,“其实,离咱们约定的日子越近,我越害怕。”
“怕什么?”
“怕一切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
“理想和现实总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差距的,我现在尽量想把最真实的我展现给你,希望能够缩小这种差距。”
我觉得确实是我的话题起得太沉重了,所以我并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让人烦心的问题,“你的暗访快要结束了吗?”
“快了。这里的工作一结束,我就去S市和你见面,时间是八月六日。”
“还挺精确!”
“这会儿我的心早就飞到你那里去了。”
“好了,听你唠叨这种肉麻的话快一年了,听烦了。今晚还想听你给我讲故事。”
“都讲了这么多故事了,今天不想讲了,只想聊聊天。”
“聊什么话题呢?”
“今天的话题你定吧。”
“我是法医,我没有这么多话题的,跟我聊天最多的话题就是死亡,你以后能受得了吗?”我之前曾经用这样的问话去试探他,但这次语气更加强烈了。
“当然了,今天还就聊死亡这个话题了。”
“那我想听听你对死亡的理解是什么。”
“对于死亡的理解,我也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但是凭我的人生经验和阅历想要琢磨明白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困难。所以,还请小敏你帮助我更加深刻地理解死亡。”
“不知道就不知道嘛,说得这么复杂。从表象上说,人类的死亡其实就是一次体验,只不过机会只有那么一次,所以没有活着的人能真正地说清楚它的意义。死亡会夺走一个人存在的意义,根本无法逆转,至今也没有发现一个人能逆转死亡。”
“你说得也是不清不楚的。我就对死亡挺茫然的,我有胆量去探知未知的世界,但却没有胆量去探求死亡。”
“人们对于死亡都有种茫然感,像我这种天天都要面对死亡的法医也会茫然,而且比一般人更加茫然,因为看到死亡对于我来说,要比普通人更加平常,而这就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思考空间。我打过这样一个比方,如果一个木偶被抽离了背后控制者的手,你是会任由木偶倒下,还是去赶紧抓住那双抽离的手?这就是我理解的死亡,是一种两难的选择。”
“你说的这些太深奥了,我不太明白。”
“呵呵!不明白就对了,你不用天天来讨好我的,不明白我们就在一起探讨。”
“我哪里有故意讨好过你。”
“你听说过安乐死吗?”
“听过,但是,中国的法律不允许实施。”
“其实,我在课余时间一直致力于安乐死的研究,为的就是能够让人们更加轻松地接受死亡,或者是尽快摆脱重病的痛苦!”
“等等,虽然你是法医,但是也是医生啊,医生的职责不是尽可能地延续患者的生命吗?怎么可能这样轻易地对患者放弃治疗,而让他们选择死亡呢?”
“因为很多病痛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是无法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的,我认为医生应该有权决定是否让他的病人实施安乐死,从而减轻他的痛苦!”
“但是要实施安乐死的人大部分是常年卧床需要人照顾或是花费大量医疗费用病情却不见好转的病人,他们看上去就是个大麻烦。原本以减轻病人痛苦为目的的安乐死,很容易沦为医生或患者亲属摆脱这种麻烦的工具。医生虽然有为患者减轻痛苦的责任,但如果安乐死实施不当,他的行为也和谋杀没有本质的区别。”
“即便患者再痛苦,也不能用任何理由结束他们的生命。有一部分人正是利用了你这种对医疗的这种理解,为了尽可能地延续人的生命,从而造成了更多的悲剧。”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讨论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们国家的法律根本不允许实施安乐死!”
“但是,我们要讨论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强行挽救患者的生命,而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却最终只是一个痛苦的结果,那样就是对患者负责吗?”
“此话怎讲?”
“这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挽救病人生命的出发点是好的,可以推动医疗和医学的发展,但是患者和家属的这种心理却也被很多利欲熏心的人所利用,比如我的哥哥。”
“你哥哥?”
“他一直经营着医疗用品公司,如果没有这么多患者的求生欲望,他就不可能赚这么多的钱。”
“你一直这么看你哥哥的吗?”
“是的,他是个十足的奸商,没有人情味,也从来不会理解生命的意义。”此时我的心情又再次莫名焦躁起来,没想到今天谈论的两个话题都被我引入了极端。
“这个问题我跟你有不同的想法。”
我真没想到他会反驳我,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过,我的火气一下子又被他引了上来,“我说得有什么不对吗?”
“我认为活着是需要有为生活买账的勇气的,死也一样!任何死亡都不是像小沈阳说的那种眼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那么简单!那毕竟是个痛苦的过程。很多人整天嚷嚷着我不活了,那样的人其实死不了,因为他对生存还有念头,而真想自杀的人,往往你是看不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很多看似很幸福的人却突然自杀而让你感到意外的原因。病重的人也是一样,他们有求生的权利,他们有对尘世眷恋的权利,决定生死的权利永远只在自己身上。这与你哥哥是否为此而获得商机没有因果关系。”
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学来了这些歪理,弄得我的头脑瞬间短路,“好了!我怎么发现你总为他说话呢。我可告诉你,你讨好他是没有用的,决定咱俩关系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他。”
“你看你又来了,正讨论死亡的本质呢,你扯到哪去了?”
“好了,不跟你聊了,去睡觉!”
说着,我便关闭了QQ。这次讨论是我俩一年以来唯一的一次争吵,但是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番争吵却预示了很多还未发生的事情。
4
哥哥会是现在这个结果,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而且可以说是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但是嫂子孙玥的反应却让我很吃惊,她不求助她的父母,却来求助我,这让我很意外。
第一中心医院与法医研究所的距离并不远,走路也只是半个小时而已,但是我还是打了辆车,因为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孙玥再怎么令人生厌,也不能对她置之不理。不是走投无路,我想她是不会给我这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姑子打电话的,现在哥哥的情况很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真的是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
第一中心医院分为老院和新院,老院的房子临街,它保留了旧式的S市的建筑特点,且装修和设施都很落后,所以这里只供普通的门诊和急诊使用。
老院后边是近些年来医院新征用地,拆除了周围的居民房重建的,占地是老院落的三倍。新院内的三座新的医学大楼都是二十七层,每一层的楼顶都设有停机坪,可以供直升机停降,这样就可以避过交通堵塞,将远处的危急病人直接送到医院来。不过,这只是建筑时的设想,停机坪从楼建好后,并没有真正使用过。
所有的专科医室被分布在这三座新建的医疗大楼内,作为S市一等一的综合性医院,每一个楼层内都挤满了患者,他们在急切地等待着大夫给自己治疗,或挽救自己的生命,或抚平自己的创伤。
一号楼的一层完全是住院部,楼道的地板上坐满了陪护的病人家属,他们大多是从S市周边的农村地区来的,由于住不起宾馆,干脆就在医院里凑合着,各种气味与医院特有的碘酒和消毒水味道混在一起,让人很吃不消。
我没有去过孙玥所在的妇科,看到来回走动的导诊员正在向患者指路,我问询后才知道妇科在新院一号楼的六层。也不知道为什么医院要把住院部安排在底层,而把看病的科室安排在楼上,这种布局实在是混乱。
电梯里几乎没有站人的地方,时常会有张床车塞进来。好不容易到了六楼,才发现妇科的患者比一层住院的人还要多。
“我到了,你在哪?”面对人来人往的通道,我拿出手机给孙玥回拨了过去。
“转角的休息间,我在这里。”孙玥的嗓音已经有些沙哑了,很明显刚才哭得很厉害。
医生的休息间并不难找,就在六层的角落里,这里的人相对少一些。但是门上贴着闲人免进的字样,所以我没敢贸然进入,而是先敲了敲门。
门很快开了,孙玥站在屋里,泪水已经浸红了她的眼。她看外边没人注意,一把把我拉进屋里,并从里边把休息间的门锁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哥哥为什么被抓?”我站在孙玥的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她不敢面对我的眼神,而是慢慢坐在柜子旁的椅子边,头垂得低低的。
“你说话啊!难道等哥哥被判了刑,你才说吗?”
孙玥此时恐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并非是装的,而是从未遇到过什么风浪的娇小姐的通病,她是被残酷的现实打倒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哥哥他为什么被带走。”
“哥哥是在什么地方被带走的?”
“公司,说是去协助调查。”
“他用手机给你打的电话?”
孙玥抬起头,意识好像恢复了一些,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把通信记录翻看了一遍,“是的,是用手机打的!”
“那还没有那么严重。”
“什么意思?”
“如果警察真的是拿着逮捕证去带人的,怎么可能还让他给你打电话呢!”
“对,小敏,你说得对!”孙玥此时像是看到了希望,拼命地拉着我的胳膊摇晃。
“好了,别摇了!事情也没有想象的那样乐观。现在,因为哥哥的事,我已经被停职了,这证明警方已经掌握了相关的证据,他的事可不小。如果只是协助调查还好说,四十八小时内就应该能回来,但如果警方真的掌握了什么的话,那就真难说了。”
“小敏,你说该怎么办?我现在真的是一点儿主意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找你的父母,而先来找我呢?”
“他们的电话打不通,我打了好多遍!现在我六神无主了,只有找你了!”
“你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带走哥哥吗?”我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孙玥的双目看。
孙玥用一种迷茫的表情回应着我,那种无辜的眼神绝对是装不出来的,“真的不知道,他很少跟我说他的事的。”
“那最近这段时间,哥哥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他和平常一样,回家很晚,有应酬,我完全没有感觉到他有事会发生。”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人家老婆的!那我再问你,你听过陈平这个名字吗?”
“陈平?”
“你仔细想想,这个人很关键!”
“这个名字确实听着耳熟,等等,我想想。确实有的,对,他那天回来得很晚,但是突然来了一个电话,通话中你哥提到过这个名字,因为你哥很少在家里打电话。那天他显得很着急,通话里数次提到过这个名字!”
“时间是在什么时候?”
“记不太清楚了,但是应该是一个月前的事儿!”
我努力回忆着案情,那个时间应该就是陈平自杀的前后,“你仔细回忆一下,我哥在电话里还说了什么没有?”
孙玥努力地回忆,突然她眼睛一亮,说道:“我想起来了,你哥在电话里说把钱赶快寄给陈平的女儿!”
我瞬间愣在了那里,陈平的女儿和前妻不是在国外吗?哥哥为什么要给他们寄钱呢?
“小敏,这个陈平是谁啊?他跟你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我狠狠地瞪了孙玥一眼,“我哥哥这些年赚了这么多的钱,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过问他这些钱是怎么来的?你到底是怎么当人家老婆的啊!”
“小敏,我求求你,救救你哥哥!他可是你唯一的哥哥啊!”
“如果他犯法,想救也救不了!”
“小敏,去找找关系,救救你哥哥,实在不行,打听一下你哥哥现在的处境难道不行吗?你……你可是他的亲妹妹啊!”
我被孙玥说得有些郁闷。
确实,爸妈不在了,这世界上跟我相依为命的只有哥哥,即便他再坏,也是我的哥哥。况且他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还一直用他的方式关心我,虽然我并不买账。这时,孙玥几乎已经用哀求的口吻在求我了,这个千金小姐,能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真的已经让人无法拒绝她了。
“好吧,我试试看!你现在还要上班吗?”
“我正当班!”
“听着,现在你的状态已经不适合给病人看病了。本着对病人负责的态度,赶紧请个假回家去休息,剩下的事我去办,有什么消息,我通知你!”
孙玥此时的表情,用一个最合适的成语形容就是感激涕零,“小敏,全拜托你了!”
我叹了一口气,“怎么说他也是我的哥哥!对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到底爱不爱我哥哥?”
这个问题问得很突然,极度出乎孙玥的意料。
孙玥脸上表现出了一种困惑的表情,“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哥哥他对我说过他爱你,我现在想知道你爱不爱他。”
“爱!当然爱!”孙玥说话时毫不迟疑。
我回过头,背对着她问道:“如果哥哥这次出事了,被判了刑,你愿不愿意等他出来?”
孙玥一时愣在那里,这个结果怕是她不曾,也不敢想过的。
“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想想吧!”说完,我就要去拧动休息间的门把手。
“小敏!”孙玥喊住了我。
“还有什么事?”
“无论你哥哥是不是有事,我都会等他!”
我此时心里感觉到了一种苍凉,同为女性那种苍凉的共鸣让人伤感,“你知道吗,其实等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特别是为了爱情而等待,而等下去的结果也未必是个好的结果。这种等待我已经体会过了!太痛苦了。”
“那你后悔过那次等待吗?”
此时,我的眼睛里已经全是泪水,之所以要背对着孙玥,就是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所以我努力地摇了摇头。
“你不后悔,我也不后悔!我爱张攸!”
听完这话,我便走出了休息间,而孙玥还一个人待在休息间里没有出来,这扇门此刻像是把我俩隔开在了两个世界。
我还在深深地感慨,但是事情已经不容迟疑。想到这里我便重新向电梯口走去,电梯的门打开了,里面同样挤满了人,而且还有两个医院的临时工,推着两个氧气瓶站在电梯里。
氧气瓶很大,有一人多高,一共两个都摆在了一辆铁车上,一个工人扶着,一个工人握住了车的把手。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这两罐氧气,但当电梯的门打开后,两个工人把氧气瓶推出电梯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突然滑过了一道影像,难道这就是案情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