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浮萍(1 / 1)

揽春光(重生) 知栀吱 3144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60章 浮萍

  沉默顷刻间蔓延, 室内外仿佛都蒙上了一层冷霜。

  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直直跃过门槛,带着点萎靡的阴狠气息。

  宋莹回过神来,赶忙带着乌泱泱一群女眷跪地领旨。

  纪云山去了练兵场,现下府内唯有她能主持一二。

  怎料那?太监却并不给面子, 执意望着纪黎。

  “咱家受皇命所托, 要把圣旨交由纪小姐之手。”他?的脸上?多出几丝冷淡, “将军夫人…这是何意啊?”身后的锦衣卫往前进了两步, 雪白的刀刃散发出阵阵寒光, 映出纪黎有些莫辨的神情。

  再次对上?这位老熟人,纪黎神情不变, 向前进了几步, 把宋莹半挡在身后,“公公请说。”脑中思?绪纷杂。

  各地灾情频发,大大小小的水患急需赈灾拨款。

  地方每年都向朝廷请求支援,不断兴修水利, 加固河堤, 百万两真金白银砸下去,却是个豆腐渣工程。

  这些银子进了东宫的荷包, 又有谢允丞从?中添柴,太子一党一时半刻定是腾不出手。

  皇陵也被接连不绝的大雨冲刷出了个窟窿, 事关祖宗气运, 崇安帝就算不说焦头烂额, 也是颇为棘手的。

  这会儿, 不会在意她这种小虾米。

  再者?, 探查的事情做得慎之又慎…

  京都那?边, 又怎会这个时候来旨…?

  纪黎快速顺了遍思?绪,确认没有疏漏之处, 心下这才安心了几分?,跪在石板地上?静静候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纪府有女,柔嘉居质,婉莞有仪,朕甚嘉之,特封端阳公主,赐黄金百两。”

  来宣旨的御前太监小顺子这才一板一眼地宣了旨,轻轻地笑了笑。

  尖细阴柔的腔调惹得纪黎一怔,猛地想到了那?封意味不明的信件——

  “边境各族蠢蠢欲动,恐有异动。”

  还未等她回神,小顺子宣完了旨便又转了副面孔,乐呵呵地将要来扶她,“陛下感念纪将军镇守边疆的功劳,特赐纪小姐殊荣,您可真是好福气啊。”

  前后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边把圣旨递得更低了点,“您领旨吧。”

  冬日暖阳徐徐洒下,淡淡的温暖覆在跪着的众人身上?。

  纪黎却只觉得耳边的噪音更大了些,连着下边微末的私语声都被一并覆盖。

  眼睫微阖,轻轻接过那?片明黄的绸缎。

  明明是冬天,身上?竟不由自?主渗出几丝薄汗。

  她心有预感,下意识用余光飞快扫了眼那?太监身后配着绣春刀穿着暗黑衣袍的锦衣卫。

  若真的是赏赐,不该如此…

  下一刻,心中的猜测便得到了验证。

  小顺子见她接了旨,脸上?笑意更甚,“劳烦您稍作妆点,随咱家回京领赏吧。”道贺的语气,无?端让人瘆得慌,“殿下有令,咱们?小半个时辰后便出发。”

  小半个时辰?

  纪黎盯着他?,一时半会没有动作。

  又听他?提到“殿下”,漆黑的瞳孔里?暗沉无?光,如深潭一般,冷沉沉的。

  殿下…?不应该是陛下吗?

  是口误了…?

  小顺子莫名觉得后背一寒,竟恍惚生出几丝惊惧之感,但等他?再抬眼去看时,一切如常。

  面前的女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臣女领旨。”语气恭敬。

  徐则栩昨日刚走,纪云山也正正好去了军队操练,无?法即刻回府。

  她不信这是巧合。

  这个时间,这件事…兴许一开始就是有人算计好的。

  纪黎心中的那?点疑虑仿佛在此时才重?重?落地,压到实处。

  下一瞬,又极其残忍地抽丝剥茧,发散开来。

  困兽犹斗,鸟穷则啄。

  是她想岔了。

  皇陵已有十数年未修缮过,此次大雨临盆,皇陵墙破,又逢民生怨念。

  帝王虽年老,醉心于?炼丹之术,可皇陵事关气运,加上?民间的风声,崇安帝不可能不去补救。

  但…若是有外因或是别的什?么,便不一定了。

  不知?为何,这封圣旨竟隐隐给她一种怪异之感。

  不像是崇安帝,倒像是…谢允丞的手笔。

  她太熟悉他?的语调和手段,以往,她也曾无?数次惊叹、倾心于?此。

  现下,却成了她无?法摆脱的敏锐直觉。

  纪黎理清了思?绪,心中竟是半点恐慌也无?,四?平八稳地领了旨意,便退下了。

  前来相聚的女眷早就被疏散离开,宋莹帮她收拾着衣物?,见此,神情有些闷,“我应当说过,凡事…得有个商量。”

  “阿黎。”她看向这个懂事的女儿,语调中带出些自?己恍然未觉的心疼,“我知?晓你是个有主意的,可…”

  她不傻,自?然明白此刻封公主是什?么意思?。

  说好听点,是念在纪云山劳苦功高,难听点,那?便是…

  要送纪黎入虎口。

  宋莹的眼睫有些发颤,嗓音也带着哽咽,“皇家当真…”无?情。

  纪黎见她唇瓣苍白,抬手为她倒了杯热茶,“母亲安心。”她的神情透出一股诡异的宁静,“会无?事的。”

  若真走到那?一步,她也不会坐以待毙。

  哪怕式微,也必定会试一试。

  宋莹登时便红了眼,抽泣道:“…好。”她不想让女儿过多担心,故而一直强行?按捺着。

  接过茶盏,轻轻抿了口,干涸的唇顷刻间便染上?点血色,不再多言。

  马车一直在外面候着,正值晴日,凉风却依旧不容小觑,拂在刀柄上?,便又显露出些淡淡的肃杀之气。

  纪黎本以为回京的路会很漫长,一如从?前她与席澈那?般,可这次,似乎又很快。

  寒风凛冽,几日后,一辆马车便晃悠悠地进入京都地界。

  她本以为是帝王召见,心里?早早地便打好了腹稿。

  崇安帝晚年糊涂,执政能力也只能算是平庸,但说到底,在注重?嫡长血脉的皇家,他?也是真真切切被教授过帝王心术的。

  对上?这样的人,纪黎免不得更慎重?几分?。

  进宫等了又等,谁知?被召见时,竟又再度见到了她最不想碰上?的人。

  男子一身玄色常服,大约是才从?外面回来,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襟,见到纪黎来,也只是面色淡淡,“好久不见。”

  没见到崇安帝,她也不多言,微微颔首,恭敬道:“请四?殿下安。”

  一连多日的阴雨后难得放晴,窗外细碎的光晕坠入殿内,明暗交迭。

  谢允丞被罩在一片浅色的阴影中,两人之间楚河汉界划得分?明。

  良久,纪黎问?道:“陛下呢?”

  谢允丞:“被丹药掏空了身子,卧病许久了。”

  他?没深究纪黎对他?的态度,只衣袍下的指节微微缩了缩。

  说到底,他?还是想见她一面的。

  难言的默契萦绕其间,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两人曾经的过往。

  纪黎没等对面人回答,心中其实就有了答案。

  有些几经周折的消息,怕是在递至她的桌案前就被掉了包。

  她并不意外手底下的势力被人蚕食这件事,只是佯装不解,“臣女有些疑惑,还望殿下解答一二。”不等谢允丞继续,便再度出声,“户部侍郎黄濂,是你的人?”

  户部油水颇丰,侍郎又仅次于?尚书,手握实权。

  安插这枚棋子,想必很费了些心力。

  不过…能把贪污案的篓子彻底坐实,再由此牵扯出些其他?的东西,让太子一党栽上?个要命的大跟头。

  这笔买卖很划算。

  谢允丞表情未变,“是。”

  他?整个人隐匿在暗色的阴影里?,微侧着脸,神情莫辨。

  见他?肯定,纪黎笑了笑,仿佛并不着急于?询问?那?封圣旨,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悬在头上?的刀剑,“水患一事,是你故意露出破绽引我合作,实则…你早就有成算了吧。”她的语气不悲不喜,分?明是带点疑问?的语句,语气却平平淡淡。

  一下又一下,划破了面前那?张糊着的窗户纸。

  从?见到前世的顺公公,她便都懂了。

  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也仿佛都在转瞬间被一并连贯起来,如一张网,将人包裹其中。

  盐运是财,水患是口子,用一枚棋子引爆全局,情理之中。

  户部,太医院,乃至许多纪黎不知?道的暗处,他?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现在…又加了个墙头草一般的皇叔当拥垒。

  谢允丞或许是有私心,可更多的,却是利用。

  纪黎露出个有些奇怪的笑,“你想要的,是我手上?的名单。”静静凝视着他?,反问?,“对吗?”

  对面的人嘴角虽牵着,眼底的笑意却很平淡,“阿黎。”他?放缓了语气,没有回答她的话。

  而是像过去那?般,毫无?嫌隙似的唤她,“眼下朝局不稳,接连的水患又弄得民心惶惶,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你也…不要做徒劳的无?用功。”

  朝局不稳?

  纪黎望他?,“殿下是怕师出无?名吧。”崇安帝的身体比预料中更快地倒下,他?虽获得了帝王的偏爱,可并未彻彻底底公之于?众,得到承认。

  这个时间点太微妙。

  皇后野心勃勃,贵妃也期着能从?中捞些好处。

  明面的幌子戳破了…

  当下,对他?无?疑是很不利的。

  “我朝自?古以来便是立嫡立长,三岁稚子都知?晓的道理,殿下莫非不知?…?”

  谢允丞望着纪黎有几分?咄咄逼|人的模样,心下微动。

  父皇混浊的眼犹在眼前,似是案板上?的死鱼,临到头了才惊厥不已,垂死挣扎。

  姜还是老的辣,是他?放松了,让人察觉。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送了父皇一程。

  人到了岁数…本该也就是要闭眼的。

  他?不觉得自?己有错。

  至于?纪黎…

  他?将要做的,也不会有错。

  谢允丞意味不明地瞅了纪黎一眼,不自?觉地摩挲着腰处的衣穗。

  还早,还不到时候。

  纪黎得到了答案,似是才想起来有赏赐这么一遭,向前进了几步,“殿下打算送我去和亲?”她并不觉得自?己问?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

  只心底为纪云山对皇家的坚持所不值。

  忠字当头,困其一生。

  母亲亦是站在父亲那?头,明里?暗里?劝她收手。

  收手…

  她如何收手?

  “想不到殿下也学会了这种不入流的招数,当真是让人惊讶。”自?古以来,国家的兴旺似乎都与男子的建功立业相伴相随。

  若是胜了,那?便是男子的功绩。

  若是男子败了,那?便会不出所料地会被栽赃到女子身上?。

  祸世妖妃,古往今来比比皆是。

  可一个偌大的王朝,它的衰败又怎会仅仅因为一个小女子的几句话,几个行?为呢?

  究其根本,不过是统治者?的无?能与懦弱。

  纪黎的语气淡了许多,反复犹疑中,那?丝微小的裂缝逐渐分?裂变大,“臣女自?愧不如。”凝固出几丝掩藏于?深处的杀意。

  扑面而来的肃杀气未能让谢允丞的神情有所变化,他?唇角扬了扬,极其轻地笑了下,“阿黎,你说笑了。”

  “我怎么舍得。”这话黏黏腻腻的,像是被嘶嘶吐息的毒蛇盯上?,听的人愈发瘆得慌。

  却又如有情人的低喃,带着一股缱绻,“我只是…想让你去劝一个人。”

  一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