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晚宴已经摆好,客人们已在桌边就座,我在水池旁边的灌木丛中蹲伏着。时间还早,但我的计划是,伊芙琳从房子里出来时,我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我不能允许过去成为绊脚石。
雨水从叶子上滴落下来,落在我的肌肤上,冰冷刺骨。
起风了,我的腿在抽筋。
我稍稍动了动,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也没有喝点什么,这对于即将到来的夜晚不算准备充分。我头晕目眩,没有什么分心的东西,我感到每个宿主都紧紧地撑着我的头骨。他们的记忆充斥着我的大脑,这些记忆过于沉重,几乎难以承受。他们渴望的东西,我也想要。我对他们的疼痛感同身受,而他们的恐惧也让我变得胆怯。我不再只是一个人、一个声音,而是汇成了合唱。
两个仆人从房子里出来,没有注意到我在那里,他们怀里抱着木头来点外面的火盆,仆人的腰带上挂着油灯。他们一个一个地点燃了火盆,使得漆黑的庭院燃起了一串火。最后一个火盆就在暖房旁边,火苗倒映在玻璃上,使得所有东西看上去好像着了火。
风在号叫,树木上雨声滴答,布莱克希思大宅里灯火通明,焕然生彩,客人们从餐厅各自走回自己的卧室,最终又涌入舞厅。乐队已经在舞台上准备就绪,参加晚会的宾客在等待。仆人们打开了玻璃门,音乐向外面一泻而出,在地面上翻滚着,涌入林中。
“此刻你能像我一样看到他们,”瘟疫医生低沉的声音传来,“戏剧中的演员,每晚上演同一出戏。”
他就站在我身后,几乎隐没在树木中。火盆影影绰绰的光里,他的面具在暗影处若隐若现,仿佛是一个灵魂试图要挣脱肉体的束缚。
“你告诉侍从安娜的事情了吗?”我发出嘘声。
我极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跳过去把他掐死。
“我对他们俩都不感兴趣。”他冷淡地说。
“我看见你在门房外面和丹尼尔在一起,后来你们俩又在湖边出现,现在安娜失踪了,”我说,“是不是你告诉了侍从去哪里能找到她?”
第一次,瘟疫医生听上去有些犹豫。
“我向你保证,毕肖普先生,我没去过那两个地方。”
“我看见你了,”我咆哮着,“你和他在说话。”
“那不是……”他声音渐弱,再开口时仿佛明白了什么,“原来是她一直在从中作梗。我还在纳闷她怎么无所不知。”
“丹尼尔从一开始就和我撒谎,而你在为他保密。”
“我不能干涉。我知道你最后会看穿他。”
“那你为什么要警告他安娜的事情呢?”
“因为我担心你不会告诉他。”
音乐戛然而止,我看了一眼表,发现差几分钟就到十一点钟了。迈克尔·哈德卡斯尔已经让乐队停止演奏,问有谁看见了他姐姐。这时,房子旁边有动静,黑暗中有人过来,原来是德比按照安娜的指示,在石头旁边就位。
“毕肖普先生,我向你保证,在林中空地上的那个人不是我,”瘟疫医生说,“不久我就能解释所有事情,但是这会儿我也要进行自己的调查了。”
他很快就离开了,身后留下一连串的疑问。如果是其他的宿主,会去追他,但是拉什顿很聪明,不那么容易受惊,脑子也转得快。此刻,伊芙琳是我关注的焦点。我把瘟疫医生抛在脑后,慢慢移到水池旁边。谢天谢地,刚才的雨将树叶和细枝都打蔫了,我踩上去静悄悄的。
伊芙琳边走边哭,寻找着树木间我的身影。无论她在这个计划中的角色如何,显然她很害怕,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肯定已经服用了肌肉松弛剂,因为她微微地摇晃,仿佛是随着只有她一个人才能听见的音乐声摇摆。
我把旁边的灌木丛弄出沙沙声,以让她知道我在这里,但是那药物起了作用,她几乎看不见,更甭提找到黑暗中的我。即便如此,她一直在走着,右手上的银色手枪闪闪发光,左手拿着那支发令枪。她将枪紧贴在腿上,不让别人看见。
她有勇气,我会给她勇气。
走到水池边上时,伊芙琳犹豫着,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想着也许此刻银色手枪对她来说过于沉重,而且这个计划对她来说是难以承受的重负。
“上帝保佑我们。”她悄悄地念叨着,将枪指向自己的肚子,然后扣动了腿部一侧发令枪的扳机。
枪声如此刺耳,好像震开了世界,发令枪从伊芙琳手上滑落到漆黑的池水里,而银色手枪掉到了草地上。
鲜血染红了她的裙子。
她看着这一切,满脸困惑,然后向前栽进了池子。
痛苦让我难以动弹,枪声和伊芙琳跌倒前的表情,拨动了我心中曾经的记忆。
你来不及救她。
太近了。我几乎可以看见另一张面孔,听到另一声乞求。另一个我没有救成的女人,我是为了她才赶到布莱克希思……什么?
“为什么我来到这里?”我大声地喘息,努力从黑暗中将记忆掘出。
去救伊芙琳,她快要被淹死了!
一眨眼的工夫,我望向水池,伊芙琳的脸朝下浮了起来。恐慌冲刷掉痛苦,我慌忙站起来,穿过灌木丛,跳入冰冷的水中。她的裙子在水面上铺展开来,就像浸透的麻袋一样重,而水池底上覆盖了一层滑溜溜的苔藓。
我根本抓不住她。
舞厅那边有一阵骚动。德比正在和迈克尔·哈德卡斯尔打架,将原本注意到池中垂死女孩的宾客吸引了过去。
夜空中焰火绽放,将一切都染成红色、紫色、黄色和橘红色。
我抱着伊芙琳的上腹部,将她拽出水面,拖到草地上。
我倒在泥里,大口地喘息,看看坎宁安有没有按我的要求拉住迈克尔。
坎宁安拉住他了。
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没有人谢我,这枪声搅起的旧有记忆差一点惊呆了我。另一个女人,另一场死亡。是伊芙琳脸上露出的恐惧,让我想起了别人,我认出了那种恐惧。是这将我引向布莱克希思,我敢肯定。
迪基医生跑向我。他非常激动,气喘吁吁,在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对金钱的渴望。伊芙琳告诉我,已经给了医生钱,他会拟出假的死亡证明。这位乐呵呵的老伙计没少收钱办事。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她自杀了,”我回答,看到他脸上绽放了希望,“我目睹整个过程,却无能为力。”
“你不要怪自己,”他紧紧抱住我的肩膀,“听我的,去喝杯白兰地,我去看看她。交给我,好吗?”
他跪在尸体旁边,我把银色手枪从地上拿起来,冲迈克尔走去,坎宁安还在紧紧地拉着他。看看这两个小伙子,我本来觉得不可能办到的。迈克尔又矮又壮,像头公牛被禁锢在坎宁安那绳子一样细瘦的胳膊里。即使这样,迈克尔越挣扎,坎宁安箍得越紧。用撬棒和凿子都不能把迈克尔弄出来。
“我太抱歉了,哈德卡斯尔先生,”我满含同情地把手放在迈克尔的胳膊上,他还在挣扎着,“你姐姐自杀了。”
他突然放弃了挣扎,泪水从眼底涌出来,痛苦的目光投向池水边。
“你不知道,”他极力想越过我看向那边,“她也许还……”
“医生已经确认了,我很抱歉。”我将银色手枪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到他掌心,“她是用这把枪自杀的,你能认出来吗?”
“不。”
“好,你暂时先保管一下这把枪。”我提议,“我已经叫几个男仆来把她的遗体抬到阳光房里,远离……”我冲围过来的人群比画了一下,“所有人。如果你想和你姐姐单独待几分钟,我可以安排。”
他默默无言地盯着手枪,好像是有人从遥远的未来给他送来了什么东西。
“哈德卡斯尔先生?”
他摇摇头,空洞的眼神飘向我。
“什么……是的,当然,”他的手指渐渐围拢手枪,“谢谢你,警官。”
“先生,我就是个警察。”我抬手招呼坎宁安过来,“查尔斯,你介意陪哈德卡斯尔先生去阳光房吗?让他远离人群,好吗?”
坎宁安听到我的请求后,简单地点点头,手扶着迈克尔的后腰,缓缓地领着他向宅子里走去。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很高兴这位随身男仆站在我这边。我看到他离开,感到一阵伤心,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尽管有这么多猜忌和谎言,这一周以来,我还是渐渐对坎宁安产生了好感。
迪基检查完毕,慢慢地站起来。在他的监视下,男仆们将伊芙琳的遗体抬上担架。他伪装着悲伤,就像是披上了二手的外衣,我不知道我怎么之前没有看出来。这个谋杀就像是哑剧,我可以看到四处的幕布在窸窣作响。
伊芙琳被人从地面上抬起来时,我向宅子另一侧的阳光房冲去。我从落地门溜进去,早些时候我把这门的锁打开了,然后藏在屏风后面。壁炉上边,伊芙琳的祖母从画像中看着我。在摇曳的烛光中,我发誓她在微笑。也许她知道我知道的一切,也许她一直无所不知,只是没有办法,只能在那里日复一日地看着,看着我们跌跌撞撞地走过,看着我们错过真相。
难怪以前她一直阴沉着脸。
雨水敲打着窗棂,男仆们抬着担架过来了。他们走得很慢,争取不碰到遗体,遗体上面盖着迪基的夹克。他们很快就进来了,将遗体抬到了餐边柜上,摘下帽子贴在胸口致以敬意,然后走出了阳光房,关上了落地门。
我目睹着他们离去,看到了镜中自己的影像,我的手就插在口袋里,拉什顿的面容平静,一副能干、坚定的样子。
连我的镜中影像都在和我撒谎。
我来到布莱克希思,失去的第一个东西就是坚定。
门敞开了,走廊里吹来的风抽击着蜡烛的火苗。从屏风的缝隙间,我看见迈克尔脸色苍白,不住地颤抖,他抓住门框支撑着自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坎宁安在他后面,偷偷瞟了几眼我藏身的屏风,然后关上门,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发现只剩下自己,迈克尔立即从悲伤中走了出来。他挺直肩膀,眼神不再柔和,悲伤转换成某种残酷的东西。他赶忙走近伊芙琳的遗体,在她流血的肚子上找枪眼,发现没有,就在那里嘀咕着。
迈克尔皱着眉,将我给他的手枪枪匣取下,发现已经上了子弹。伊芙琳去池边时,应该拿着一把黑色左轮手枪,而不是这把银色手枪。他肯定在琢磨是什么让她改变了方案,他还在想她到底有没有真的实施了原计划。
看到她还活着,迈克尔很满意。他退后,一边掂量着手枪,一边用手指敲打着嘴唇。他似乎在与手枪恳谈,皱着眉头,咬着嘴唇,考虑着一系列狡猾的问题。他走向房间的一角,我有那么几分钟看不见他,只好从藏身处探出一点来看清楚。他从椅子上捡起一个绣花靠垫,带到伊芙琳那里,抵住她的肚子,应该是想抵消开枪的声音。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也没有任何告别。迈克尔把脸别过去,扣动了扳机。
手枪无力地咔嗒一下。他试了又试,直到我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结束了这场猜谜游戏。
“没有用的,”我说,“我把撞针拆下来了。”
迈克尔没有转身,甚至没有放下手枪。
“警官,你要是让我杀掉她,我会给你一大笔钱。”他的声音颤抖着。
“我不能这样做,而且就像我在外面告诉你的,我是个警察。”
“噢,我肯定你很快就能升职当警官,你这么聪明。”
迈克尔颤抖着,手枪还紧紧地顶在伊芙琳的身体上。汗水在我后脊渗出淌下,房间里的气氛极为紧张,那种紧张情绪浓得可以用手捧起来。
“哈德卡斯尔先生,请你扔掉武器,转过身来。慢慢地,照此行事。”
“警官,你不需要吓唬我,”他说着,把枪扔进花盆里,转身举起手来,“我并不想伤害任何人。”
“不想?”他脸上露出的悲伤令我震惊,“你打了你亲姐姐五枪。”
“我向你保证,每颗子弹都是出自善意。”
他还举着手,用一根手指指向扶手椅,那椅子旁边是张棋盘,我第一次遇见伊芙琳下棋的地方。
“你介意我坐下来吗?”他问我,“我觉得有点头晕。”
“老实点。”我严密地监视着他,看着他坐到椅子里去。我隐隐担心他会向门口冲去,但是说实话,他好像已经精疲力竭。他苍白、焦躁,双臂软塌塌地垂在身体两侧,腿在前面劈开着。要我猜的话,我觉得他决定扣动扳机时用尽了全力。
对于这个男人来说,谋杀并不容易。
我让他歇着,从窗边拉过来一个靠背椅坐在他对面。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的?”他问我。
“那两把左轮手枪。”我说着,又往椅子里坐了坐。
“左轮手枪?”
“今天早上,两把黑色左轮手枪从你母亲的房间里丢失了。一把在伊芙琳那里,另一把在你这里。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跟上你的思路。”
“伊芙琳偷一把枪,最明显的理由是她觉得自己有危险,这对于一个想要自杀的人来说是个多余的理由,还可能她准备自杀时用这把枪。第二种理由可能性更高,她为什么要拿两把左轮手枪呢?当然用一把自杀就够了。”
“你这些想法得到了什么结论?”
“没有什么结论,直到丹斯注意到你在打猎时拿着第二把左轮手枪。那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一个想要自杀的女人,在心情最低落的时候,还会想到她弟弟不喜欢打猎,来为他再偷一把枪吗?”
“警官,我姐姐非常爱我。”
“也许吧,可你告诉丹斯,你直到中午才知道要去打猎,而两把枪一大早就从你母亲的房间里消失了,早于去打猎的时间。伊芙琳不可能因为你说的那个原因拿走第二把枪。我一得知你姐姐假装自杀的消息,就意识到你在撒谎,如此这般,一切便清晰起来。那枪不是你姐姐从你母亲的房间偷走的,是你偷走的。你自己留了一把,又给了伊芙琳一把用来防身。”
“伊芙琳告诉你她假装自杀的事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怀疑。
“部分是的,”我说,“她解释说你答应帮她,说你会跑到水池边,把她拽出来,放到草地上,表演一个悲痛的弟弟应该有的行为。我盯着你,观察你是如何犯下这场完美的罪行的,你为什么需要两把一样的手枪。将她拖出水池之前,你需要做的就是开枪打中她的肚子,用焰火来掩盖第二枪。凶器可以消失在漆黑的池水中,子弹与她刚刚掉落在草坪中的那把枪恰恰吻合。借助自杀而行凶,这真是太聪明了。”
“正因如此,你让她换了那把银色手枪,”迈克尔慢慢意识到了什么,“你让我不得不改了方案。”
“我不得不顺势进了你的圈套。”
“很聪明。”他透出赞赏的语气。
“还不够,”我说,迈克尔的平静让我惊讶,“我还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不止一次听说,你和伊芙琳的感情有多么好,你多么在意她,难道一切都是谎言吗?”
愤怒让他一下子坐得笔直。
“我爱我姐姐胜过任何人,”他的目光中向我射出怒火,“我什么都愿意为她做。你觉得她找我帮忙需要理由吗?我答应她需要条件吗?”
迈克尔如此激动,让我始料不及。我如此行动,是因为我以为自己知道迈克尔将要告诉我什么,但似乎事实并非如此。我以为会听到他妈妈如何在别处筹划,又是如何将他安排到这里。我肯定我搞错了,这种预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要是爱你姐姐,为什么要背叛她?”我大惑不解。
“因为她的方案不可能成功!”他啪的一声拍了下椅子扶手,“迪基为做假死亡证明要的钱,我们付不起。尽管他还是同意帮我们,可昨天柯勒律治发现了迪基的计划,他正想今天晚上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父亲。你还没明白吗?尽管如此苦心设计,伊芙琳还是会在布莱克希思醒来,无法逃出她不顾一切要远离的这种处境。”
“你告诉她这些了吗?”
“我还能有什么选择?”他露出凄楚的表情,“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唯一获得自由和幸福的机会。我又怎能夺走这个机会呢?”
“你可以杀死迪基啊。”
“柯勒律治也这么说,可是什么时候啊?我需要他来确认伊芙琳的死亡,而他计划确认之后直接去找我父亲,”他摇摇头,“我只能如此行事。”
他的椅子旁边有两杯威士忌,一杯喝了一半,杯边有口红印;另一杯没有痕迹,只是杯底留了一点酒。他盯着我,伸手去拿那个有唇印的酒杯。
“介意我喝点酒吗?”他问,“这是伊芙琳的酒。舞会开始前我们在这里干了一杯,为了预祝方案顺利。”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踌躇,其他宿主会觉得他有所悔悟,但拉什顿很快就觉察到恐惧。
“当然不会。”
他愉快地拿起杯子来,动作稍稍停顿。也许是为了让他的手不那么颤抖。
“警官,我理解我姐姐,”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从我们还是小孩子时,她就不愿意被逼迫做什么事情。她肯定不会忍受那种耻辱——与雷文古在一起的耻辱,人们会在背后嘲笑她。看看她为了避免这些,都铤而走险做了什么吧。那样的婚姻绝对会一步一步地毁掉她。我想帮她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迈克尔双颊绯红,绿色的眼睛湿润了。那是一种甜蜜而真诚的悲伤,差点让我上当。
“我想这件事和钱没有关系吧?”我平淡地说。
他的悲伤转为愤怒。
“伊芙琳和我说过你父母的威胁,如果她不按他们说的去做,你就会被从遗嘱中移除,”我说,“你是他们的筹码,这还真奏效了。因为他们的威胁,伊芙琳才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可是谁知道呢,如果伊芙琳知道她的计划落空,她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答应一切呢?如果伊芙琳真的死了的话,就没有那种可能性了。”
“警官,你好好看看,”他拿着酒杯向四处指指,“你真的认为这一切值得我去杀人吗?”
“现在你父亲不会四处挥霍了,我想你要继承的财产也会大大增加。”
“四处挥霍是我父亲的特长。”他轻蔑地哼了一声,将酒一饮而尽。
“是不是因为这个,你连他也杀了?”
迈克尔怒意加重,紧闭双唇,脸色苍白。
“迈克尔,我发现了他的尸体。我知道你毒死了他,或许是在你去找他打猎的时候。你留下了一张字条陷害伊芙琳,那个故意留在窗外的靴印真够狡猾。”他的表情中闪现出一丝犹豫,“或许是别人干的?”我娓娓道来,“费利西蒂?我得承认,我还没有完全解开这个谜。或许是你母亲干的?迈克尔,她在哪里?是不是你连她也杀了?”
因为惊恐,迈克尔五官扭曲,瞪大了眼睛,手上的酒杯掉到了地板上。
“你要否定这些吗?”我突然不敢确定了。
“不……我……我……”
“迈克尔,你妈妈在哪里?是她让你这么干的吗?”
“她……我……”
起初我以为他因为懊悔不知说什么,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在字斟句酌。可是当他紧握椅子扶手,唇边泛起白沫,我才意识到他被人下毒了。
我惊慌地跳起来,却不知如何是好。
“快来人哪。”我大声呼喊。
迈克尔弓起背来,肌肉痉挛,血管暴突,眼睛变成血红色。他的喉咙发出咯咯声,一下栽倒在地板上。我听到身后发出响声,我转过身去,原来伊芙琳也在餐边柜上抽搐,唇边也涌出和迈克尔一样的白沫。
门被撞开了,坎宁安冲进来,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他问我。
“他们中毒了,”我看看迈克尔,又看看伊芙琳,“快去找迪基。”
我话音未落,坎宁安就跑出去了。我双手抚额,无助地盯着两个人。伊芙琳仿佛被施了魔法,正在柜子上扭动,而迈克尔紧闭牙关。
解药,你这个傻瓜。
我赶紧掏口袋,摸到了那三瓶药,有人让我今天下午和坎宁安搜查贝尔的箱子时偷来这些药。我打开字条,赶紧找上面的医嘱。我应该是将这些药混在一起,但是不知道给他们服用多少。我甚至不知道这些药够不够两个人的量。
“我不知道该救谁。”我喊着,看看迈克尔,又看看伊芙琳。
迈克尔有所隐瞒。
“但是我向伊芙琳承诺过,我要保护她。”我自言自语。
伊芙琳在柜面上抽搐得如此剧烈,她滚到了地板上。迈克尔也打起摆子来,他的眼球上翻,露出了眼白。
“见鬼。”我跑向吧台。
我把三瓶药全倒进一个威士忌酒杯里,从一个罐子里加了点水,然后搅拌出沫子来。伊芙琳弓起背来,手指紧抓着地毯。我把她的头往后倾,把脏兮兮的混合液灌到她的喉咙里,而我身后,迈克尔喘不过气来。
伊芙琳的症状瞬间消失了。眼睛渗出血来,她大口深吸进空气,发出沙哑的声音。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试了试她的颈部是否恢复了脉搏。脉搏跳动得很厉害,但好在有力。她会活下来,可惜了迈克尔。
我内疚地瞥向这个年轻人的尸体,他和起居室里的他父亲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个人对他们下了手,用的就是塞巴斯蒂安·贝尔偷偷带入这宅子里的“的士宁”。药肯定是放到了他喝的威士忌酒里,伊芙琳的威士忌酒。她杯里的酒剩了一半,这么长时间才发作,她应该只喝了一两口。而迈克尔一下子喝掉了剩下的半杯。他知道这酒被人下了毒吗?从他脸上惊慌的神情看,似乎不知道。
肯定是别人干的。
在布莱克希思还有一个凶手。
“可那是谁呢?”我生气自己竟然眼睁睁地目睹着这一切发生,“费利西蒂?海伦娜·哈德卡斯尔?迈克尔的同伙是谁?也许是他并不认识的人?”
伊芙琳动了动,面颊上已经有了血色。不管混合药液里是什么,它见效真快,虽然她此刻还很虚弱。她抓着我的袖口,似乎要说些什么。
我把耳朵凑近她嘴边。
“我不是……”她咽了口唾沫,“米莉森特是……谋杀。”
她非常虚弱地拽了拽自己的喉咙,扯出衣服盖住的一个项链。项链一端挂着一个印章,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是哈德卡斯尔家族的印章。
我惊愕地看着她,大惑不解。
“我希望你找到了需要的真相,”落地门那里传来一个声音,“虽然也没什么用了。”
我扭头一看,侍从在暗处走出来。他用刀轻拍着腿侧,刀在烛光下闪着光。他还穿着那件红白制服,外衣上都是油点和泥土,好像他自己的油脂渗了出来。他腰间系着一个干净空瘪的猎物袋子。我的恐惧加剧,想起来他扔到德比脚下的是一满口袋东西,那袋子里浸满了鲜血,以至于袋子落地时发出了湿漉漉的拍击声。
我看了看表。德比现在就要出去了,烤着温暖的火,看着舞会的宾客散去。不知道侍从要往袋子里装什么,他打算生吞活剥了拉什顿。
侍从冲我笑着,眼睛里闪着期待。
“你是不是觉得,我杀你杀得已经厌倦了?”他问我。
银色手枪还在花盆里,是迈克尔刚才丢进去的。它打不响,可侍从不知道。如果我能够拿到那把枪,也许就能把他吓跑。我们俩离那里差不多远,可他和花盆中间隔着一个桌子。我应该可以在他前面跑到那里去。
“我要慢慢宰了你,”他摸摸自己断了的鼻梁,“我欠你的人情。”
拉什顿不那么容易害怕,但是他现在真的害怕了,我也是。今天我已经死了两个宿主,而格里高利·戈尔德几乎一整天都在门房里捆着,唐纳德·戴维斯在遥远的土路上进退两难。如果我再死了,真难说我还有多少逃离布莱克希思的机会。
“别惦记那把枪了,”侍从说,“你不会需要它的。”
我会错了意,胸膛里燃起希望,我看到他在得意地笑,那希望又发出了咝咝响声。
“哦,不,我的帅小伙,我要杀死你。”他冲我挥舞着刀子,“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抵抗了。”他慢慢逼近我,“你看,我抓住了安娜,你要是不想让她死得太惨,就乖乖就范,安心死吧,甭管今天晚上还剩下谁了。”
他摊开手掌,让我看见安娜的棋子,上面血迹斑斑。他一抖腕子,把棋子甩进火里,棋子立即被火焰吞没。
他又走近一步。
“如何啊?”他问我。
我双拳在身体两侧紧握,口干舌燥。拉什顿从记事以来,一直都知道自己不会长命。在阴暗的街巷里,在战场上,在没有光明、没有舒适、没有友谊的地方,他总是会陷入绝望的处境。他深知自己一直在出生入死,也愉快地面对这个现实,因为他知道自己临死都不会放弃抗争。无论这种抗争是否有用,无论这种抗争多么渺小,他也希望自己挥舞着拳头踏入黑暗。
而现在,侍从要夺走他的生命。我会束手就擒,这样死去是我的耻辱。
“你的回答呢?”侍从越来越不耐烦。
我没有勇气承认自己败得如此惨烈。再在这个躯体里待一会儿,我就可以解开这个谜,这让我想要尖叫。
“你的回答呢?”他追问。
他逼近我时,我努力想点头,他的恶臭将我包围,他的刀刃刺入我的肋骨,鲜血涌入我的喉咙和嘴巴。
他抓紧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盯着我的眼睛。
“还剩两个。”言毕,他扭动了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