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已经是下午五点四十二分了,安娜还没有回来。
她已经离开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里我坐立不安,忧心烦恼。我把猎枪放在腿上,一听到声音,就用手抓起,几乎一直用手臂拥着枪。真不知道安娜如何在这里守了这么长时间。
这地方从来没有安静下来。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呼啸着在走廊里穿梭。木头在嘎吱作响,地板在伸展,顶着自己的重量,仿佛门房就是一位老者,正在挣扎着从椅子里站起来。一次一次,我听到脚步声走近,可开了门发现不过是松了的百叶窗在砰砰响,或是树枝敲打在窗户上。
我后来不再理会这些声音,因为不觉得安娜还能回来。在这里守着的第一个小时,我还安慰自己,说她只是努力去找和贝尔散步的伊芙琳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想她可能在忙着办事……我回忆起这一天早些时候我们相遇的情景,想证明这一点。从她自己的叙述看来,她先是遇见了戈尔德,后来又遇到了林子里的德比,接下来是丹斯,最后是去阁楼里接我。那之后,她和管家在往这里转运的马车中第一次谈话,在马厩主管的小屋里给贝尔留了张字条,接下来就去会客室见雷文古。之后,安娜还会和管家有另一次交谈,不过那次谈话要等到侍从晚上袭击丹斯之后,那时我又看见了她。
整整六天,她每个下午都会消失不见,我都没有注意到。
现在我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待到了第三个钟头,窗外天开始变黑。我肯定安娜遇到了麻烦,而侍从正藏在某处虎视眈眈。我知道她还活着,因为我看到她和我们的敌人在一起,这不过是略有安慰。侍从把戈尔德整得精神错乱,我实在受不了安娜也遭受类似的折磨。
我手里拿着枪,在房间里踱步,想要克制自己的恐惧,想出一个计划。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在这里等待,我知道侍从最后会来找管家,但是这样做势必会浪费几个小时,我还要去解开伊芙琳的死亡之谜啊。如果不能使安娜逃离这个房子,救她又有何用?我如此绝望,必须先去救伊芙琳,相信这个时候安娜会照顾好自己。
管家呜咽着,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俩只是面面相觑,彼此交流着内疚和困惑。
我将管家和戈尔德留在那里,无人守护,正是将他们推入疯狂和死亡的绝境,但是我别无选择。
他睡着后,我将枪放在床上。我之前目睹着他死去,但我不愿接受这一切。良心要我至少留给他一个抗争的机会。
我抓起放在椅子上的外衣,义无反顾地走向布莱克希思大宅。伊芙琳的卧室仍然乱糟糟的,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炉火不旺,房间里依旧昏暗。我加了几块木头,开始搜查。
我的手在颤抖,这次不是因为德比的欲望,而是我自己的兴奋使然。如果我这次有了收获,就会知道害伊芙琳的罪魁祸首,自由便触手可得。
德比早些时候搜过这个房间,但他不像拉什顿那么训练有素,也不像他那么经验丰富。警察的手迅速地翻找着柜子后面和床框后面的藏匿处,我用脚敲击地板,希望能找到被弄松的嵌板。即便又彻底搜索一番,我依然两手空空。
什么也没有。
我转身看着屋内的布置,眼睛扫过家具内饰,搜索着可能忽略的细节。对于这次自杀,我的看法不可能错误,也没有其他合理的解释。这时我的目光落在帷帐上,就是用来遮掩通往海伦娜卧室那道门的帷帐。我拿着一盏油灯,穿过去,重新搜查。
我几乎都要放弃希望了,直到将床垫抬起,发现一条床腿上拴着个棉布袋。我解开拉绳,发现里面有两把枪,一把枪是不具杀伤力的发令枪,就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镇上集会用的道具;另一把是黑色左轮手枪,就是伊芙琳从她母亲卧室里拿的那把,今天早上她拿着这把枪到林子里去,又在晚上带到墓园里。这把枪已经装好了子弹,枪膛里少了一颗子弹。还有一小瓶血和一支装满清澈液体的注射器。
我的心跳加速。
“我猜对了。”我低语着。
窗帘动了一下,这救了我一命。
房门敞开,门口一阵凉风袭来,我身后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扑倒在地,听到刀子划过空气的声音。我就势一滚,翻过身来,刚掏出枪,就看到侍从逃往走廊。
我低头趴到地板上,将枪放在肚子上,庆幸逃过一劫。如果我再晚一秒注意到窗帘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我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时间,然后站起身来,将两把枪和注射器又放回到袋子里,然后拿走了那一小瓶血。我小心翼翼地离开了卧室,到处打听伊芙琳的行踪。有人把我指向舞厅,那里传来一阵咚咚的敲打声,工人们正在修舞台。落地门大敞着,为了散出油漆味和灰尘,女仆们正在地板上刷洗。
我看见伊芙琳就在舞台旁边,和乐队指挥说话。她穿的是白天穿的那件绿色衣服,玛德琳·奥伯特正站在她身后,叼着一嘴的发夹,匆匆忙忙地别在伊芙琳淘气的发卷上,以便给她弄好晚上的造型。
“哈德卡斯尔小姐。”我大声喊她,穿过舞厅向她走过去。
她友好地笑笑,轻触指挥胳膊,和他告别,然后转向我。
“请叫我伊芙琳,”她说着,伸出一只手来,“您是?”
“吉姆·拉什顿。”
“啊,是您,警官,”她的笑容渐渐消失,“一切都好吗?您看上去满脸通红。”
“我不太习惯上流社会的这些喧嚣忙碌的氛围。”我说。
我和她轻轻握了下手,惊讶地发现她的手很冷。
“拉什顿先生,您找我有事吗?”她问我。
她声音冷淡,有股怨气,像是发现鞋底踩烂了虫子,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虫子。
伊芙琳用鄙夷的态度将自己层层武装,当我在雷文古身体里时,这种鄙夷的态度打击了我。在布莱克希思的所有骗局里,最为残酷的莫过于你曾经当成朋友的人在你面前露出不堪的一面。
这想法让我愣了一下。
伊芙琳对贝尔非常友善,那种温暖的记忆一直伴随着我。可瘟疫医生说在不同的轮回中,他会尝试让宿主出现的顺序不同。如果雷文古是我的第一位宿主,某些轮回中是这样的,我只会感受到伊芙琳的蔑视。她对德比只有愤怒,也许对管家或戈尔德还留有些许善意。这就意味着在某些轮回里,我会冷漠地看着这个女孩死去,想要的只是解开她的死亡之谜,而在其他轮回里,我会不顾一切地去拯救她。
他们真让我羡慕。
“我能和你谈一谈吗?”我瞟了瞟玛德琳,“私下里。”
“我真的忙死了,”她说,“想谈什么事啊?”
“我更愿意和你私下里谈谈。”
“我更愿意赶紧布置好这个舞厅,五十个客人就要来了,到时候会发现没有地方跳舞。”她语气生硬,“您觉得我现在应该先办好哪件事呢?”
玛德琳偷笑着,又为伊芙琳别好一个松了的发卷。
“很好,”我说着,拿出在棉布袋里发现的那一小瓶血,“我们就谈谈这个吧。”
她就像挨了一巴掌,但脸上的惊恐只是一掠而过,我甚至都不能确信看见了惊恐。
“玛德琳,我们一会儿再弄,”伊芙琳冷漠地盯着我,“你去厨房里吃点东西。”
玛德琳的目光中有些不可置信,可马上就把发夹搁到围裙口袋里,行了个礼,离开了舞厅。
伊芙琳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到舞厅的角落,好让我们的谈话不被仆人们听到。
“拉什顿先生,您有翻私人物品的习惯吗?”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
“最近吗?是的。”我说。
“也许您需要个别的爱好。”
“我有个爱好,就是在努力救你的命。”
“我不需要谁来救我,”她冷冰冰地说,“也许您应该试试园丁的工作。”
“也许我需要假装自杀,这样就不用嫁给雷文古勋爵了。”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傲慢的神情逐渐消失,“那看上去会让你这段时间很忙。的确够聪明,可不幸的是,有人想要利用这次假自杀来谋害你,这阴谋可比你的计划要恐惧得多。”
伊芙琳张口结舌,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惊讶。
她看向别处,想点着夹在指间的香烟,可是手一直在颤抖。我从她手里接过火柴,替她点着,火苗燎过我的指尖。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她发出嘘声。
“你在说什么?”
“我的计划,”她抢过我手里的那一小瓶血,“是谁告诉你的?”
“怎么,还牵扯了别人?”我问她,“我知道你邀请了一个叫费利西蒂的女孩来这里,但是我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是……”她摇摇头,“没什么,我都不该和你说话。”
伊芙琳向门口走去,可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拽了回来,我本来没想用那么大的力气。她满脸怒气,我立即松开她,举起双手。
“泰德·斯坦文把一切都和我说了。”我口不择言,想阻止她冲出舞厅。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我知道的一切。德比听到斯坦文和伊芙琳今天早上在吵架。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敲诈犯也会插手这件事。这并非不可能。今天发生的事情,哪里都有他。
伊芙琳静静地站着,目光警觉,像是林中的一只小鹿,听到了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说你正计划今天晚上在水池旁自杀,但这不符合常理。”我把宝押在斯坦文身上,他毕竟有那么可怕的兜售秘密的名气,我接着说,“原谅我的直白,哈德卡斯尔小姐,如果真要自杀的话,你现在早就死了,而不是扮演尽职的女主人,为你鄙夷的客人们服务。我还有一个想法,你想让每个人都目睹自杀的场景,可为什么你不在舞厅里、在舞会上自杀呢?我站在水池旁边才想明白,池子里那样黑,这才容易掩盖掉进去的东西。”
她眼睛里闪烁着鄙夷。
“拉什顿先生,您想要什么?钱吗?”
“我在努力帮你。”我坚持着,“我知道你打算晚上十一点到水池边,用黑色左轮手枪打中肚子,然后摔进水池里。我知道你根本不会真的扣动黑色左轮手枪的扳机,那把发令枪可以弄出人们都能听见的枪声,我还知道你计划做完以上动作后将发令枪扔到水里。那一小瓶血就用绳子系在脖子上,你用手枪一碰就可以砸碎瓶子,这样伤口便伪装好了。”
“我猜袋子里的那个注射器装的是肌肉松弛剂和镇静剂,这可以帮你装死,让迪基医生容易演戏,我想你已经给了他一大笔钱打点好了,医生可以在官方死亡证明上签字,这样就可以免去烦人的调查。可以想象,你死后一个星期,就又回到法国,惬意地享受一杯白葡萄酒。”
几个女仆拎着满满当当的脏水桶向门口走去,看见我们俩后,她们立即停下了闲谈。路过我们身边时,水稍稍溅了出来,伊芙琳带着我向那边的角落走去。
我第一次在伊芙琳的脸上看到了恐惧。
“我承认不想嫁给雷文古,可我知道我要是不消失的话,根本没法阻止我家强迫我出嫁,但是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掉我呢?”她问我的时候,烟还在手里颤抖。
我端详伊芙琳的脸,想找到谎言的痕迹,这还不如用显微镜去观察一团雾。这些天以来,这个女人满嘴谎言。即使她亲口说出这些话来,我都不觉得那是真话。
“我有些疑问,但需要证据,”我说,“所以我需要你实施自己的计划。”
“完成计划,你疯了吗?”伊芙琳喊了出来,发现人们的目光被引了过来,于是她压低了声音,“你刚和我说完这些,我为什么还要实施这计划?”
“因为除非我们把同谋者都揪出来,你才能安全,而前提是他们必须相信自己的阴谋成功了。”
“我只有远走高飞,才能安全。”
“那你如何到那里去?”我问她,“如果赶马车的人也是阴谋的一部分,或者仆人也属于阴谋的一部分,又会发生什么?闲话会在这个宅子里传开。当凶手得到消息,知道你试图逃跑,他们会推进自己的计划杀死你。相信我,逃跑只能拖延不可避免的事情。只要你执行这个计划,我便在此时此地叫停这件事。将枪指向你的肚子,装死半个小时。谁知道呢,你可能要继续装死,直到逃离雷文古。”
她手抚额头,眼睛紧闭,聚精会神地沉思。她再开口说话时,声音更平和了,也更空洞些。
“我现在走投无路了,对吧?”她说,“很好,我会完成这个计划,但是我需要先知道些事情。拉什顿先生,你为什么要帮助我?”
“我是个警察。”
“那没错,可你不是个圣人,只有圣人才会置身其中。”
“那就把这当成对塞巴斯蒂安·贝尔的帮助。”我说。
惊讶使她的面容柔和下来:“贝尔?那亲爱的医生到底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我还不知道,可他昨晚被袭击了,我怀疑那不是个巧合。”
“也许吧,可你为什么操心这个?”
“他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说,“在这个宅子里,这太少见了。这让我佩服。”
“我也想成为一个好人。”伊芙琳停顿了一下,揣摩着眼前的这个人,“好的,告诉我你的计划,但首先我想让你保证我的安全。没有保证,我不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会言出必行?”
“这一生,我身边尽是无耻之徒,”她坦白道,“你和他们不一样。现在,向我保证。”
“我向你保证。”
“来喝杯酒,”她接着说,“我还需要一点勇气来完成。”
“除了一点勇气,”我说,“我还想让你和乔纳森·德比交好。他手里的那把银色手枪,我们会用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