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几位绅士正在宅子外面抽烟,聊着昨晚放纵的风流事。我走上台阶时,他们和我欢快地打着招呼,但我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了。腿很疼,后腰也不舒服,真想泡在浴缸里,可我没有时间了。半小时后就要去打猎,我不能不去。因为我满心的疑问,大多需要这些打猎的人解答。
我从客厅里拿了一瓶威士忌,到自己房间里休息片刻,喝几口酒来驱散腿痛和腰痛。我能感受到丹斯的抗拒,他讨厌承认自己身体不适,而努力缓解这种不适更让他嗤之以鼻。我的宿主蔑视一切身体变化,将苍老视作恶疾、痨病,甚至侵蚀。
我脱下溅满泥点的外衣,走到镜子前,这才想起自己从未见过丹斯长什么样子。每天换一个新的躯壳,我已经司空见惯。如今我逼着自己去看镜中的宿主,不过是希望能窥见艾登·毕肖普的真容。
丹斯已近古稀之年,形容枯槁,内心也是一片灰暗。他的头发所剩无几,脸上密布的皱纹从脑门铺展下来,仿佛奔涌的河流,中间被高高的鼻梁截住。上唇上留着一撮灰色的胡子,深色的眼睛死气沉沉,看上去波澜不惊,或许他心中本就了无生趣。丹斯喜欢泯然于众,他那质料上乘的衣服,总以深灰或浅灰色为主,身上唯一彩色的是手帕和领结,那也不过是深红或深蓝色,给人城府颇深的感觉。
他的猎装在肚子那里紧绷绷的,但还能撑下,我又喝了一杯威士忌,温了温喉咙。我穿过走廊,走到迪基医生的房间前面,敲了敲门。
门的那一侧脚步渐近,迪基医生一下拽开了门,他已经穿好猎装。
“我可不想再做什么手术了。”他嘟囔着,“我得告诉您,一早上我治了刀伤、安抚了失忆症,还处理了挨打后的重伤,所以无论您哪里不舒服,我都不会感兴趣,尤其是上半身的问题。”
“你通过塞巴斯蒂安·贝尔来兜售毒品,”我开门见山,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你提供毒品,他来卖。”
他的脸如纸般煞白,靠住门框勉强支撑着。
我看到他的弱点,便乘胜追击:“泰德·斯坦文愿意花大价钱买这条消息,但我不需要斯坦文。我想知道一件事,在托马斯·哈德卡斯尔遇害那天,你是否给海伦娜·哈德卡斯尔或者别的什么人治过枪伤?”
“当时警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如实回答,”他粗声粗气地说,松了松领口,“没有,那天我没治过枪伤。”
我生气地瞪了他一眼,扭身要走:“我准备去找斯坦文。”
“见鬼,我说的是实话。”他边说边抓住我的胳膊。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睛苍老而混浊,燃烧着恐惧。他在我的眼睛里察觉到了什么,立即松开了我。
“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爱她的孩子胜过自己,托马斯是她的最爱,”他语气坚决,“她绝不会伤害他,她也没法伤害他。我向您发誓,以一个绅士的名义,那一天没有伤者来找我,我真不知道斯坦文打伤了谁。”
我盯着他乞求的眼睛,寻找欺骗的痕迹。我敢肯定,他说的都是真话。
我垂头丧气地放走医生,回到门厅。绅士们都聚在这里,抽烟聊天,急切盼望着打猎开始。我肯定迪基可以确认海伦娜与此事有关,只有这样,我才算找到起点来探寻伊芙琳的死亡之谜。
我需要更好地了解托马斯身上发生的事情,我知道该去问谁。
我走进客厅,想找到斯坦文,碰巧看到菲利普·萨克利夫身着绿色格呢猎装,正煞有介事、兴致勃勃地敲击着钢琴键盘。他的演奏技巧乏善可陈,蹩脚的乐声让我想起来到庄园的第一个早上。当时我在塞巴斯蒂安·贝尔的体内,他一个人局促地站在客厅那边的角落里,手里端着一杯叫不上名字的酒。我对他的怜悯很快被丹斯的恼怒淹没,这位老律师对无知可没有什么耐心。有了这个机会,他会不顾一切地告诉贝尔所有事情,而我必须承认这个想法非常诱人。
为什么贝尔不能知道这些?他今早在林中看到的女仆是玛德琳·奥伯特,不是安娜;她俩都没有死,这样他便不必那样内疚。我可以向他解释这些轮回,可以告诉他伊芙琳的死是我们逃离的关键,这样能阻止他那些无意义的举动,别像唐纳德·戴维斯那样逃跑,纯粹浪费时间。我还要说,坎宁安是查理·卡佛的儿子,他好像在努力证明卡佛没有杀托马斯·哈德卡斯尔。时机成熟的话,贝尔就可以拿这个来敲诈坎宁安,因为雷文古憎恶丑闻,如果他发现了这些,一定会赶走这个男仆。我还要告诉他找到那个神秘的费利西蒂·马多克,而且最重要的是,找到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因为每一条路都会引向这位失踪的女主人。
这一切不可能发生。
“我知道。”我沮丧地嘟囔着。
贝尔的第一反应肯定会把我当成疯子。只有当他最终相信这一切的时候,他的调查才能完全改变这一天。尽管我如此想要帮他,可我已经接近谜底,实在不想冒险去揭开秘密。
贝尔必须自己去了解这一切。
有人挎住了我的胳膊,原来是克里斯托弗·佩蒂格鲁,他端着一个碟子站在我身边。我以前从来没有和他这么近过,幸好丹斯的礼节无可指摘,否则我脸上肯定会露出对他的嫌恶。离得这么近,他看上去好像新近出土的古董。
“很快就摆脱他了。”佩蒂格鲁看着我身后的泰德·斯坦文,冲我示意。斯坦文一边在餐桌上夹冷切,一边乜斜着眼睛观察其他客人。他一脸的厌憎。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斯坦文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现在来看,远非如此。他靠敲诈勒索赚钱,那就意味着他知道每个秘密,知道隐藏的耻辱,知道各种各样的丑闻和邪恶。更糟糕的是,他知道是谁逃脱了惩罚。他看不起布莱克希思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斯坦文守护着他们的秘密,所以每一天他都在寻衅打架,好让自己心里舒服些。
有人从我旁边挤过,是满面疑惑的查尔斯·坎宁安,他手持雷文古的信,刚从藏书室里出来。此时,女仆露西·哈珀正在清理碟子,不知道自己周围酝酿着的一切。我心中一痛,发现她长得有点像我的亡妻丽贝卡,当然是年轻时的丽贝卡。她们的动作,那温柔的举止,颇为相似,仿佛……
丽贝卡不是你的妻子。
“该死的,丹斯。”我试着要挣脱他的影响。
“对不起,老伙计,在嘟囔什么?”佩蒂格鲁冲我皱了皱眉。
我脸红了,有些尴尬,张嘴正要回答,却被周围的事情分了神。可怜的露西·哈珀试着挤过斯坦文去取一个空盘子。她比我记忆中还要美丽,脸上雀斑点点,蓝色的眼睛,桀骜的红色头发被塞到了帽子里面。
“劳驾让一下,泰德。”她说。
“泰德?”他生气地说,使劲钳住了露西的手腕,她花容失色,“露西,你觉得自己到底在和谁讲话?你得喊斯坦文先生,我再也不是待在下面,和你们这些贱仆为伍的人了!”
露西又震惊又害怕,她冲我们看过来,满是求助的眼神。
和塞巴斯蒂安不同的是,丹斯深谙人性。他冷眼旁观面前的这出戏,我觉得有些诧异。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场景时,只注意到露西的恐惧,她担心被粗暴对待,但没有注意到她的恐惧里还有惊讶,甚至不安。更为奇怪的是,斯坦文也是如此。
“放开她,泰德。”丹尼尔·柯勒律治的声音从门边飘来。
接下来的事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斯坦文撤退,丹尼尔拉走了贝尔,把他带进书房去见迈克尔,他还微微冲我点头示意。
“我们走吗?”佩蒂格鲁叫我,“恐怕好戏快收场了。”
我想要去找斯坦文,但不想爬楼梯,也不想进入那个东翼走廊。他肯定会去打猎,我决定在这里等他。
我们挤过人群,穿过门厅,出门来到车道上,发现萨克利夫和赫林顿已经等候在那里,他们身边的几个人我并不认识。天上的乌云重重叠叠,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布莱克希思肆虐的风暴,我已见过多次。大风像是千万只贼手,冲猎人们伸过来,挤作一团的绅士们捂紧了自己的帽子和外套。只有猎犬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它们扯着狗绳,向迷蒙的远方狂吠。下午的天气会很糟糕,更糟糕的是,我知道自己会大踏步进入这坏天气里。
“怎么回事?”萨克利夫看着我们走近后问道,他夹克的肩上落了一层头皮屑。
赫林顿冲我们点头示意,他正从鞋底往下刮着泥巴。“你们看到丹尼尔·柯勒律治与斯坦文对决了吗?”他问,“我觉得我们押对了宝。”
“走着瞧吧。”萨克利夫阴沉着脸说,“嘿,丹尼尔去哪儿了?”
我四下张望,却没看见丹尼尔的影子,只能耸耸肩作为回复。
猎场看守正在给那些没有佩枪的客人分发猎枪,我也没带。他们发给我的枪已经擦亮,上过了油,枪管已经掰开,为的是让人看到枪膛里已经塞好了两枚红色弹壳。其他人看上去都有持枪的经验,很快就对着空中的假想目标来调整准星。但是丹斯一向对打猎没兴趣,我拿着猎枪便有些茫然无措。猎场看守瞧着有些不耐烦,就教我怎么把枪架在前臂上,还递给我一盒子弹,接下来又去帮下一位客人。
我得承认,枪让我感觉好多了。一整天我总觉得有人在偷窥我,所以进林子时有件武器还是蛮高兴的。无疑侍从正等着我落单的时候抓我,他要是找到机会的话,我就死定了。
迈克尔·哈德卡斯尔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站在我身边,哈着气暖手。
“先生们,抱歉,耽搁了一会儿。”他说,“我父亲让我转达歉意,出了些事情,他得去处理。他让我们先走。”
“我们要是看到了贝尔说的女人尸体,可怎么办?”佩蒂格鲁的话里全是讽刺。
迈克尔冲他沉下脸:“发发慈悲吧,基督徒的慈悲,”他接着说,“贝尔大夫遭遇了不少事情。”
“贝尔至少喝了五瓶酒吧。”萨克利夫的话引得众人哄笑,只有迈克尔没笑。萨克利夫看到这个年轻人萎靡不振,只好双手一扬,说:“哦,迈克尔,少来了,你也看见了他昨天晚上的那个样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这趟能有啥收获吧?没人失踪,贝尔疯了。”
“这事不可能是贝尔编出来的,”迈克尔说,“我看见他胳膊上有伤,应该是被人划伤的。”
“兴许他跌倒在自己摔碎的酒瓶上。”佩蒂格鲁轻蔑地哼了一声,搓搓手取暖。
猎场看守打断了我们的对话,他递给迈克尔一把黑色左轮手枪。枪管下方有一道长长的划痕,这和伊芙琳今晚带到墓园里的枪几乎一模一样,应该是一对,就是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卧室里的那对。
“先生,已经给您上过油了。”猎场看守脱下帽子向他致意。
迈克尔将手枪放进腰间枪套里,和我们继续说话,没有注意到我盯着这把枪看。
“我不明白人们为何对此事怨声载道,”他接着说,“这次打猎,我们几天前就安排好了,只不过改了一下出行的方向。如果我们能发现什么,那当然好。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损失,至少能让贝尔大夫心安。”
人们都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我,这种事情通常都是丹斯拿主意。这一次倒是用不着我发表意见,因为恰好此时旁边的狗狂吠起来,猎场看守拽着它们,狗拉着我们走过草坪,向林子里进发了。
我回头望着布莱克希思大宅,想看看贝尔在哪里。他正站在书房的窗户旁边,身体半掩在天鹅绒窗帘后面。在这样的光线下,这么远望过去,他仿佛鬼魅一般,我倒觉得是整个房子阴魂不散地纠缠着他。
猎人们已经走进树林,我最终赶上他们的时候,发现整个队伍已经分成了几组前行。我需要和斯坦文谈谈海伦娜的事情,可他行动迅速,已经和我们拉开了距离。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更甭提和他说话了,最后只好放弃,我决定停下休息时再去堵他。
因为担心遭遇侍从,我跟萨克利夫和佩蒂格鲁走在一起,他们还在琢磨丹尼尔与哈德卡斯尔勋爵的交易。他们的好心情没有维持多久。林子里的气氛异常压抑,一个小时后,人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只是低语;二十分钟后,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连狗都停止了吠叫,只在地上嗅来嗅去,把我们慢慢拽向黑暗。我胳膊上架着猎枪,这沉甸甸的感觉倒让人安心。我狠命地抓着枪,很快就累了,但不敢让自己落到队伍后面。
“老伙计,好好玩。”丹尼尔·柯勒律治在我后面大声喊。
“抱歉,你说什么?”我从沉思中慢吞吞地回过神来。
“在这些宿主里,丹斯算是不错的,”丹尼尔说着,靠近我,“脑子好使,遇事冷静,身体也还算结实。”
“这样的身板还算结实啊,怎么累得好像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不说走了一万英里,也得有一千英里了。”我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迈克尔已经安排好了,让打猎队伍分开,”他说,“上了些年纪的绅士们会休息一会儿,年轻人继续前进。别着急,你待会儿就有机会歇脚。”
我们俩之间隔有茂密的灌木丛,说话时看不见彼此,像是两个玩迷宫游戏的恋人。
“总是这么疲惫,实在太烦了,”我透过枝叶瞥见了他的身影,“我盼望着到柯勒律治年轻的身体里。”
“别让他这张帅气的脸给骗了,”他略加思索,“柯勒律治的心黑得要命。驾驭他真让人精疲力竭。记住我的话,等你到了他的身体里,你会无限怀念和丹斯在一起的日子,所以趁现在尽情享受在他身体里的时光吧。”
走过灌木丛,丹尼尔和我并肩而行。他的眼睛黑黑的,走路一拐一拐的,每走一步,就会痛苦地皱皱眉。我记得吃饭时看见他受了伤,但在烛光下看起来没有这么厉害。我脸上浮现出惊诧之色,他微微一笑。
“没有看上去那么糟。”他说。
“怎么回事?”
“我到地下通道里去追侍从了。”他答道。
“你没等我就行动了?”我惊讶于他竟如此鲁莽。我们计划去宅子下面围堵侍从,很明显需要六个人才能成功,三个出口分别需要两个人来把守。安娜拒绝参加,德比又被打晕,我以为丹尼尔会取消行动。显然,德比并不是最后一位任性而固执的宿主,丹尼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伙计,我别无选择。”他说,“原以为我能抓住他,结果证明我错了。幸运的是,我设法打倒了他,让他丢掉了刀。”
每个字里都酝酿着愤怒,不难想象这种心情,一心筹划未来,却未料祸起萧墙。
“你找到解救安娜的方法了吗?”我问他。
丹尼尔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把猎枪举起来。即使走得和我一样慢,他也很难笔直地站立。
“还没有想到,而且我也不打算去琢磨了。”他说,“很抱歉,尽管这话不中听,可我们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能逃走。越接近夜里十一点,安娜就越可能背叛我们。从此时起,我们只能信任彼此。”
她会背叛你。
瘟疫医生警告的是在这个时刻之前吧?如果双方都可以获益,那么他们的友谊就再简单不过,然而现在……安娜如果知道丹尼尔放弃了她会是什么反应?
你又会如何反应?
丹尼尔感觉到了我的犹豫,他将手搭在我的肩头来安慰我。我意识到丹斯欣赏眼前这个人,不由得心头一惊。他觉得丹尼尔那种誓不罢休的劲头令人兴奋,也尤为看重丹尼尔的专心一意,因为他觉得这与自己的个性相似。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丹尼尔选择告诉丹斯这件事,而非其他宿主。这两个人真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没有告诉她,是不是?”他焦虑不安,“没有告诉她我们的计划落空了?”
“我真是心烦意乱。”
“我知道这很难,可你绝对要守口如瓶,”丹尼尔跟我说话的样子,像是在对小孩子托付秘密,“如果我们想要智取侍从,就需要安娜的帮助。如果她知道了我们没法兑现诺言,就不会来帮我们。”
我听到身后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原来是迈克尔跑过来了,他脸上已没了往常的笑容,而是怒容满面。
“天哪,”丹尼尔说,“你怎么了?像是有人惹恼了你。有什么事吗?”
“就怨这场可恶的搜索!”他气鼓鼓地说,“贝尔看到有人在这里杀了个女孩,可是,没有一个人拿这事当真。我的要求又不高,就是想让他们走路的时候左右瞅瞅,没准会踢到些什么。”
丹尼尔咳嗽了两声,尴尬地看了看迈克尔。
“哦,亲爱的,”迈克尔冲他皱皱眉,“是不是坏消息?”
“其实,是好消息,”丹尼尔慌忙说,“没有女孩被杀,那不过是场误会。”
“误会?”迈克尔缓缓地说,“怎么会是场误会呢?”
“德比当时在那里,”丹尼尔说,“他吓坏了一个女仆,事情有点失控,你姐姐冲他开了枪。这被贝尔当成了谋杀案。”
“可恶的德比!”迈克尔猛地转向大宅,“我可忍不了他,他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赶紧滚。”
“这不是他的错,”丹尼尔插嘴道,“至少这次不怪他。尽管很难相信,德比当时是在试着帮忙,但他就是完全搞错了。”
迈克尔停了下来,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丹尼尔。
“你肯定吗?”他问道。
“我肯定。”丹尼尔用一只胳膊搂住迈克尔的肩,这个年轻人肩上的肌肉紧绷着,“就是一场糟糕的误会,没人犯错。”
“德比头一次帮人。”
迈克尔沮丧地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气随之消散。他就是这么情绪化,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难怪他容易被激怒,也轻易被逗乐,还容易感到厌倦。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象着有这样的脑袋会怎样。丹斯虽然冷淡,但明显要胜过迈克尔的喜怒无常。
“一上午我都在跟他们讲这里有具尸体,还说他们醉酒享乐真是可耻,”迈克尔脸上露出羞赧之色,“仿佛还嫌这个周末不够糟糕。”
“你在帮一个朋友,”丹尼尔冲他慈爱地笑了笑,“你也用不着觉得羞愧。”
丹尼尔的善良让我有些惊讶,更让我高兴起来。我钦佩他为逃出布莱克希思所做的努力,可他那股拼命劲又让我忐忑不安。我先是疑虑重重,接着又被恐惧紧紧攫住,这样很容易草木皆兵。看到丹尼尔不是敌人,我这才振作起来。
丹尼尔和迈克尔并肩而行,我抓住时机问那个年轻人:“我注意到你的左轮手枪,”我指着他的枪套,“那是你妈妈的枪吧?”
“是吗?”他看上去真的有些惊讶,“我不知道妈妈还有枪。这是伊芙琳早上给我的。”
“她为什么要给你枪呢?”我问他。
迈克尔脸红了,有点尴尬。
“因为我讨厌打猎,”他说着,踢开脚边的一些落叶,“鲜血、枪击让人觉得怪异。我本来不该来林子里,可父亲没法来,搜索又得进行,我别无选择,只能参加。我对打猎充满了恐惧,伊芙琳这个机灵的家伙,给了我这个……”他碰了碰手枪,“说这枪什么也打不中,但我拿它摆摆样子还是蛮酷的。”
丹尼尔忍住了笑,迈克尔也善意地与他相视一笑。
“迈克尔,你父母在哪里?”我不再理会这些调侃,转移了话题,“本来是他们要办聚会,怎么全成了你的事?”
他挠挠后颈,神色阴郁。
“爱德华叔叔,父亲把自己关在门房里,像往常一样在那里想事。”
叔叔?
丹斯的记忆碎片浮出水面,我与皮特·哈德卡斯尔有一辈子的交情,都快成了他家的名誉成员。我早已忘了我们在一起做过什么,但我对这个男孩子还是喜爱有加,这倒真让我惊讶。我几乎看着他长大,为他自豪,我都没有为自己的儿子这样自豪过。
“我母亲,”迈克尔没有注意到我脸上闪过的片刻迷惘,接着说,“实话和您说,自从我们到了这宅子,她就神神道道的。我真希望您能私底下和她谈谈,我觉得她一直在回避我。”
“她也在回避我啊,”我答道,“我一整天都没找到她。”
迈克尔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着什么。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和我说:“我担心她去了‘林深处’。”
“林深处?”
“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迈克尔有些忧心忡忡,“时而兴高采烈,时而大发雷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而且她看我们的样子,就跟不认识我们似的。”
她是另一个对手吗?
瘟疫医生说的竞争对手,只有我们三个人——侍从、安娜和我。我觉得他没理由在这件事上撒谎。我偷偷瞟了一眼丹尼尔,思量着他是否知情,可他的注意力全在迈克尔身上。
“她这个样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随口一问。
“我也说不准,好像很长时间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他咬咬嘴唇,搜索着记忆。
“那些衣服!”他突然喊道,“肯定是那些衣服。我没跟您说过那些衣服吗?”他望向丹尼尔,丹尼尔茫然地摇摇头,“是这样,我怎么记得和您说过呢?大约一年前说的?”
丹尼尔还是摇了摇头。
“那一次,我母亲又来到布莱克希思参加一年一度病态的朝圣之旅。可她一回到伦敦,就跑到我在梅菲尔区的住处大吵大嚷,说是找到了什么衣服。”迈克尔讲着这段往事,好像期待着丹尼尔会随时插嘴,“她也没说别的,只说找到了衣服,我一头雾水。”
“那是谁的衣服?”我顺着他的话问道。
海伦娜性格大变这个话题引起了我的兴趣。可如果是一年前变的,那她就不可能是另一个竞争对手。可她身上绝对有怪异之处,我搞不懂衣服如何能帮我破解谜底。
“我可真搞不懂,”他双手向上一扬,“从母亲口中我问不出来什么合乎常理的话。最后我只能安抚她冷静下来,可她还一个劲地嚷嚷那些衣服的事,一直在说人们都会知道。”
“知道什么?”我问他。
“她没说,不久就走了,但她就是死活不说。”
我们周围的人越来越少,猎犬把人们拽往不同的方向,赫林顿、萨克利夫和佩蒂格鲁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很显然,他们踌躇着不知道去往何处。于是,迈克尔暂别我们俩,跑上前去给他们指路。
“你明白是怎么回事吗?”我问丹尼尔。
“不明白。”他含糊地说。
他心事重重,眼神还在迈克尔身上。我们沉默着一路向前,来到了悬崖底下一个废弃的小村子。八个石头小房子围成一圈,中间的土路是个交叉路口。那些房子的茅草屋顶都烂掉了,原来支撑屋顶的木头柱子也倒了。可这里依然残留着过去生活的踪迹。碎石堆里有个水桶,路边有个翻了的铁砧。有人可能觉得这些东西别有风味,可在我看来,这些不过是艰难岁月的写照,没什么好留恋的。
“时间刚刚好。”丹尼尔盯着小村子低语着。
他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声音中又带着些许的烦躁、激动和一点点害怕。我看不懂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我预感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却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事。迈克尔带着萨克利夫和佩蒂格鲁去看其中的一座老石房子,斯坦文则倚着树站立出神。
“做好准备。”丹尼尔神秘地说了一句,就钻进林子里了,我都没来得及问他怎么回事。要是换作其他宿主,肯定会跟上前去,可我实在是累得不行,我需要找个地方歇歇脚。
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坐到一面摇摇欲坠的矮墙上歇息,闭目养神。苍老像毒蛇一样缠住我,尖牙刺入了脖颈,在我最需要力量时吸取着我的气力。这种感觉不怎么舒服,连雷文古的庞大身躯所带来的重负都比这个好。至少当时在雷文古身体里时,最早的惊诧退去后,我就习惯了他身体臃肿带来的不便。而到了丹斯这里,我有些适应不了。丹斯总觉得自己还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直到看见满是皱纹的双手,才意识到自己的苍老。每当我屈从于自己的疲倦,或是决定坐下来歇息时,都能感觉到丹斯不情不愿。
我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以保持清醒,又不禁为自己的精力不济而懊恼。
这让我忍不住思考,来布莱克希思庄园之前我是多大年纪呢?之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时间如此紧迫,这样的苦思冥想没有任何意义。但此时此刻,我祈祷可以青春永驻、强健有力、身体安康、聪敏睿智。为的是从这里逃出去,否则就会永远地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