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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琳的七次死亡 [英]斯图尔特.特顿 5262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十四章

  第四天(继续)

  一只手摇着我的肩膀。

  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藏书室,回到了雷文古的身体里,我如释重负。原以为这个庞大的身躯是最坏的归宿,可我错了。更坏的是管家的身体,像是一袋碎了的玻璃。我宁愿像雷文古这样过一辈子,也不愿意再回到管家的身体里受罪。但如果马车里的女人说得没错,我肯定又会回到那里。

  透过黄色的烟,丹尼尔·柯勒律治正俯视着我。他唇边叼根烟,手里端着杯酒。他穿着一件有些磨损的猎装,与塞巴斯蒂安·贝尔在书房谈话时也穿着这件。我瞟了一眼表,差二十分钟到午餐时间。他应该快去见贝尔了。

  他把这杯酒递给我,然后倚靠在对面的桌子上,身旁摊放着那本百科全书。

  “我觉得你找的人正是我。”丹尼尔说着,嘴角喷了口烟。

  从雷文古的耳朵听来,丹尼尔的声音有些变了,轻柔得像蜕了一层皮。我还没回答,他就开始读百科全书里的字条。

  “我有十足的理由相信,在这里,你们不少人比我待得久,对这个庄园、对我们聚集此处的目的、对抓我们的人(瘟疫医生),肯定比我了解得多。”他合上了书,说,“你的召唤,我回应了。”

  我探查着这双注视我的狡猾的眼睛。

  “我们俩很相像啊。”我说。

  “四天后,你就变成了我,”他停下来等我消化这句话,“丹尼尔·柯勒律治是你最后一位宿主。我们的灵魂都在他的身体里,你能明白吧?不幸的是,这也是他的意识,”他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这意味着你我的想法会有不同。”

  他举起了百科全书。

  “就拿这件事举个例子,”他说着,把书扔到了桌子上,“柯勒律治从没想过写信给其他宿主来寻求帮助。这个主意很聪明,很合乎逻辑,非常符合雷文古的特点。”

  他的烟在黑暗中闪了一下,照亮了他虚伪的笑容,这不是昨天的丹尼尔。他的眼神中有种更冷漠、更强悍的东西,好像要试图将我撬开以窥视我的心思。不知道为什么,我是贝尔时没发现这一点。泰德·斯坦文在回到客厅时就懂得这些,那个浑蛋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所以你在我的身体里待过?我指的是雷文古,这个身体。”我说。

  “还有那些后来者,”他说,“那些家伙可不怎么样,你要好好享受在雷文古身体里的时光。”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到这里来告诉我其他宿主的情况。”

  这个想法逗笑了丹尼尔,他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但这笑容很快就随烟飘走了。

  “不,我来是因为我还记得,我也曾坐在你的位置上,听到了下面我将要说的话。”

  “什么话?”

  桌子那一端有个烟灰缸,他伸手把它拽过来。

  “瘟疫医生让你解决一个谋杀谜题,但是没有提到受害者是谁。是伊芙琳·哈德卡斯尔,她将在今晚的舞会上被杀。”丹尼尔说着,把灰弹到烟灰缸里。

  “伊芙琳?”我挣扎着坐直,忘了手里的酒,酒洒到了腿上。恐惧攫住了我,我害怕自己的朋友受到伤害,这个女孩的父母让这里变得残酷无比,而伊芙琳对我这样好,不辞辛苦地帮我。

  “我们必须告诉她!”我喊出来。

  “这有什么用?”丹尼尔的冷静让我不再惊慌,“如果没有人死,我们就没有谜题可解,如果找不到答案,我们就没法逃走。”

  “那你就看着她死?”他的冷漠令我震惊。

  “这一天我已经过了八次,无论我怎么做,她每天晚上都会死。”丹尼尔摸着桌边,说,“昨天晚上发生的,明天还会发生,后天也一样。我保证,任何法子我都试过了,都不管用。”

  “丹尼尔,她是我的朋友。”我为自己如此动情而震惊。

  “她也是我的朋友,”丹尼尔说着靠近我,“但是每一次我想改变今天的事情,最后总会适得其反,越想避免什么,越会造成不幸。相信我,试图去救伊芙琳只是浪费时间。无法操控的命运将我带到这里,很快,比你想的还要快,你会发现自己坐在我这个位置,像我现在这样给别人解释,那时你就会希望自己还有雷文古那么多的希望。未来不是警告,我的朋友,未来是承诺,这种承诺我们无法打破。这就是我们所处陷阱的实质。”

  丹尼尔从桌边站起身来,使劲拧了拧生了锈的窗户把手,推开了窗户。他目视远方,盯着四天之后我无法理解的任务。他对我没有兴趣,不关心我的恐惧或是希望。我只是他过去生活的一个部分,是他早已说烦了的故事。

  “这没有道理啊,”我希望让丹尼尔想起伊芙琳的优点,她值得我们去营救,“伊芙琳那么善良温柔,而且她过去十九年都不在这里,谁会想要伤害她呢?”

  我说着这句话,忽然脑海中出现一个疑问。昨天在树林里,伊芙琳说她父母从未原谅她让托马斯一个人跑出来。她甚至为卡佛对托马斯的戕害而责备自己,糟糕的是,他们也这样责备她。他们如此怒不可遏,伊芙琳笃信他们会在舞会上策划骇人事件,真会这样吗?他们真会这样恨自己的女儿,甚至要杀死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与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的会面就很重要了。

  “我不知道。”丹尼尔的脸上显出不快的神色,“这座宅子里有太多秘密,很难从中挑出想要的那一个。如果听我的意见,你就该立即去找安娜。八个宿主听上去不少,但是这个任务需要十几个人才能完成。能得到的所有帮助,你都需要。”

  “安娜,”我惊呼,想起在马车里陪着管家的那个女人,“我认为贝尔认识她。”

  丹尼尔猛地抽了口烟,眯缝着眼睛瞟了瞟我。我看他正在掂量着未来,在琢磨还应该告诉我什么。

  “安娜也像我们一样,深陷这个困境,”他终于说,“她是个朋友,在这样的处境下尽可能地对我们友好。你必须赶在侍从之前,快些找到她。我们都是侍从的猎物。”

  “他把一只死兔子放在我的房间,我指的是前些天晚上贝尔的房间。”

  “那不过是个开始,”丹尼尔说,“侍从想要杀死我们,但在此之前,他要先玩个痛快。”

  我的血液仿佛凝固,顿觉一阵恶心。虽然我怀疑过,但是这样明明白白地亲耳听到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了。我闭上眼睛,从鼻孔长长舒出一口气,释放了恐惧。这是雷文古的习惯,可以放空大脑,虽然我不知道为何我对此了如指掌。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心静如水。

  “那个侍从是谁?”我问道,声音里的威严让我印象深刻。

  “我不知道。”丹尼尔说着,把烟吹到风里,“若是将这座怪屋看作地狱的话,我就喊他魔鬼。他会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干掉,确保不会有人同他竞争,这样他就可以在今夜去瘟疫医生那里报告他的答案。”

  “他会不会也像我们一样拥有其他的身体或其他的宿主?”

  “奇怪就奇怪在这里了,”丹尼尔说,“我觉得他没有其他的宿主,而且看上去他也不需要其他宿主。他熟知我们每个宿主的面孔,当我们最薄弱的时候他就会出击。他在等我犯错误。”

  “他会未卜先知,我们如何去阻止这样的人?”

  “我要是知道的话,干吗还和你一起合计呢?”他有些生气地说,“小心为妙。在这个宅子里,他像个嗜血魔鬼一样阴魂不散。如果你独处时被他抓住……好了,你可别让他赶上你一个人的时候。”

  丹尼尔声音阴郁,显出一副沉思的表情。无论这个侍从是谁,他已经抓住了未来的我,这比任何警告都令人不安。不难看出其中的门道,瘟疫医生给了我八天时间,我要借八个宿主来解开伊芙琳被杀谜案。因为塞巴斯蒂安在午夜之后入睡,所以我不可能再回到他的身体里。

  这样就还剩下七天,七个宿主。

  第二个宿主是管家,第三个是唐纳德·戴维斯。马车里的那个女人没有提到戴维斯,看上去像是个奇怪的疏漏,但我想适用于管家的规则也同样适用于戴维斯。他俩距离午夜还有大量时间,但是其中一个已经严重受伤,另一个在路上睡着了,距离布莱克希思还有几英里远,所以他们实际上都毫无用处。第二天、第三天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我已经到了第四天。雷文古带来的并非好处,而是负担。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四个宿主如何,丹尼尔看上去倒十分能干,但感觉瘟疫医生给我安排的宿主不尽如人意。如果侍从真的了解我的每个弱点,那么上帝倒是帮了我,因为还有大量信息要挖掘。“关于伊芙琳的死,你还知道些什么,告诉我。”我和丹尼尔说,“如果我们联手,就能在侍从兴风作浪加害我们之前解开谜底。”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伊芙琳每天晚上都会在十一点钟准时死去。”

  “当然,除此之外,你一定还知道些什么吧?”

  “我还知道很多,但不能都告诉你,太冒险了。”丹尼尔边说边扫了我一眼,“我制订的所有计划都基于你要采取的行动。如果我告诉你让你不再如此行动,那些事可就不一定照常发生。你没准会半路杀过来搅黄了我的好事。又比如,本来我趁你拖住某人的工夫偷偷溜进那人的房间,可告诉了你之后,有可能你去了别处。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让我功亏一篑。这一天应该按它原有的样子进行,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他摸摸自己的额头,所有的疲累似乎都藏在这个姿势里了,“对不起,雷文古,最安全的进程就是你继续自己的调查,不受我和其他人的干扰。”

  “很好。”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的失望,当然这个想法有些愚蠢。他就是我,他记得自己感受到的这种失望。“但是你问我如何解决谋杀谜题,说明你信任瘟疫医生,”我问丹尼尔,“你揭开他的真实身份了吗?”

  “还没有,”丹尼尔说,“而且‘信任’是个太沉重的词。我肯定,在这个宅子里,他有自己的目的,但是除了按他要求的去做,我暂时还看不到任何出路。”

  “那他告诉你为何这种事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了吗?”我问他。

  我们的谈话被门外的动静打断,我们扭头看见雷文古的男仆,他正在脱外套,试着解开紫色的长围巾。他风尘仆仆归来,正在喘着粗气,脸颊冻得通红。

  “我收到口信,说您要立即见我,大人。”男仆一边拽着围巾一边说。

  “是我传的口信,亲爱的。”丹尼尔说着,又巧妙地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你这一天会很忙,坎宁安在这里也许能帮上忙。谈起忙碌,我也得走了。我中午要和塞巴斯蒂安·贝尔见面。”

  “丹尼尔,我不会任伊芙琳受命运的摆布。”我对他说。

  “我也不会,”丹尼尔说着,把烟蒂弹到外面,关上了窗户,“但是命运终究不会放过她。你自己也要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安排。”

  丹尼尔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当他拽开书房的门想走向客厅时,嘟嘟囔囔的说话声和清脆的餐具碰撞声灌到了藏书室里。客人们聚集起来吃午餐,不久斯坦文就要威胁女仆露西·哈珀,而塞巴斯蒂安·贝尔就在窗边旁观,责备自己懦弱。打猎队伍即将出发,伊芙琳将在许愿井收到一张字条,血会洒到墓园里,两个朋友会等待一个不会到来的女人。如果丹尼尔是对的,我无能为力,没法扰乱这一天的进程,却还要忍受这糟糕透顶的一切。我只能借解开瘟疫医生的谜题来逃离这里,但绝不会踩着伊芙琳的尸体逃走。我要救她,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

  “能递给我纸、笔和墨水吗?我想写些东西。”

  “当然。”他把东西从公文包里掏出来。

  我有些笨拙,写不了那样流畅的句子,虽然有几处墨水抹花了,还弄上了丑陋的墨迹,但内容还是清晰可见的。

  我看了一下表,十一点五十六分。时间快到了。

  我扇动着纸,想让墨迹快点干,然后把字条整齐地叠起来,压平褶皱,交给坎宁安。

  “拿着这个,”他伸手拿信时我注意到他手上有油腻的黑泥。皮肤虽然搓洗得发红,但是泥污蓄积在指肚的指纹里。察觉到我在注意他,他拿过信,把手放到身后去。“我要你直接去客厅,他们正在那里吃午餐,”我吩咐道,“待在那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看完这封信,再回来这里等我。”

  坎宁安满脸疑惑:“大人?”

  “坎宁安,这会是非常奇怪的一天,我需要你对我绝对信任。”

  我摆摆手,不容他分说,示意他帮我离开座位。

  “照我说的去做,”我咕哝一声站了起来,“然后回到这里等我。”

  坎宁安往客厅走的工夫,我找到了自己的拐杖,走向阳光房,希望在那里找到伊芙琳。时间尚早,阳光房里只聚集了一些客人,女士们给自己倒了点酒,倚在椅子或长沙发上喝。她们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好像能量枯竭了,黯淡下来的青春激情成了一种负担。她们正在低声议论着伊芙琳,不怀好意的笑声不时传到角落的棋桌那边。伊芙琳就坐在棋桌后面,棋局已经摆好。她没有对手,正聚精会神地和自己下棋。无论她们怎样使她难堪,她都置若罔闻。

  “伊芙琳,我们能谈一下吗?”我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了半天才认出我来。她的金发像昨天一样扎成了马尾,所有的特征都显现在严厉的表情后面。

  “不,我不想,雷文古勋爵,”她话音未落,又把注意力转回棋盘,“我今天有太多讨厌的事情要做。”

  秘而不宣的笑声凝固了我的血液,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在一块块崩塌。

  “求你了,伊芙琳,这是……”

  “请叫我哈德卡斯尔小姐,雷文古勋爵,”她十分尖锐地说,“人靠的是举止有度,而不是有钱就能恣意妄为。”

  我胸中憋闷,仿佛跌进了奇耻大辱的深坑中,这是雷文古最坏的噩梦。我站在阳光房里,十几双眼睛盯着我,我就像个基督徒,正等着第一块石头扔向我。

  伊芙琳审视着我——这个汗流浃背、颤抖不已的家伙。她的眼睛眯缝起来,闪闪发光。

  “我告诉你,要想说话就先下棋,”她说着敲了敲棋盘,“你要是赢了,我们就聊聊;要是输了,接下来一天都不要烦我。怎么样?”

  我知道这是个陷阱,但也无力反抗。我擦擦额头上的汗,将自己肥胖的身体塞到她对面那个小椅子里,这可惹笑了聚集过来的女士们。她要是逼着我上断头台,恐怕都比这舒服。我的肥肉溢出了座位,椅背太低没法给我太多支撑,我要努力地坐直身子,累得浑身打战。

  伊芙琳丝毫不为我的痛苦所动,她的胳膊叠在桌子上,拱了一个“兵”过来。我动了一个“车”,棋局在我脑海中铺开。虽然我们势均力敌,但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我的注意力大打折扣,棋艺也有失水准,实在赢不了伊芙琳。我只能努力拖延战局,经过半个小时的对抗和佯攻,我的耐心已然耗尽。

  “你的生命危在旦夕。”我脱口而出。

  伊芙琳的手指停在“兵”上,手上的一点点颤抖仿佛警铃大作。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又落在我身后的女士们身上,想看看有没有被人听到。她眼神狂乱,仿佛在努力抹掉这个时刻。

  她已经知道了。

  “我想我们有言在先,雷文古勋爵。”她打断了我的话,表情变得更加严肃。

  “但是……”

  “你想现在逼走我吗?”她的眼神让我不敢再开口。

  一步又一步,她的反应令人迷惑,我不再顾及策略。伊芙琳似乎已经知道了今晚的事情,而且她好像害怕这事被人发现。我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何直接拒绝向雷文古敞开心扉。她对这个男人有露骨的蔑视,这就意味着我想救她的命,但要装作配合她的样子,或者不管不顾独自行事。事情到这个地步真让人气愤,我只好想尽办法重新组织语言,这时,塞巴斯蒂安·贝尔到了阳光房,引起了奇怪的骚动。我确实曾经在这个人的躯壳里,可是他像只猥琐的老鼠一样溜进房间,真难相信这就是我。他略微驼背,低着头,胳膊僵直地放在身体两侧,鬼鬼祟祟地盯着地板,似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的祖母,希瑟·哈德卡斯尔,”我身后传来一位女士的声音,“这画倒是没有溜须拍马、夸大其词,但我祖母也不是个随便就能被糊弄的人。”

  “对不起,”贝尔说,“我……”

  他们的对话和昨天一模一样,她对这个软弱的家伙产生了兴趣,这让我好一阵嫉妒,虽然我并不重视这些。贝尔点滴不差地重复昨天的样子,而他也像昨天的我一样,以为这全是自由选择。那个时候,我盲目地按照丹尼尔策划的路径行进,他把我当成什么了?回声筒?一个工具?还是随波逐流的浮木?

  打翻棋盘,改变这一刻,证明你独一无二。

  我伸出手来,但一想到伊芙琳的反应,她的轻蔑表情,聚过来的女士们的笑声,我就难以将这想法付诸现实。羞辱击垮了我,我又缩回了手。机会还会有的,我需要冷眼旁观事态的发展。

  我士气大减,失败不可逆转,我匆匆收尾,让“国王”扑倒认输,输得十分仓促。然后,我蹒跚着走出了阳光室,塞巴斯蒂安的声音渐渐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