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她常常觉得那不是画,而是大哥哥的手和脸,她看着画就像看着大哥哥一样。而自从把画搬到了小客厅里,原来在小屋子里视而不见的东西,一点点从画面上蹦跳出来,越来越多,真够她应接不暇、琢磨不透了。
阿霓偶尔想起妈妈的时候,觉得妈妈真是个好妈妈。
远在千里以外的水虹,当然无法知道,她自以为搬走了周由为阿霓建造的“画炉”,阿霓会因此渐渐疏远她的大哥哥。她没想到这也许适得其反,阿霓的心已经跟着大哥哥,从小屋跑到了小客厅,那是一个更大的“画炉”。
放学回家后悠然独处的阿霓,有时会把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用手掌托着下巴,仔细揣摩画面上的色彩和构图——噢,这只白鹤的羽毛为什么白得发亮、显得这样华丽呢?对,原来它是用深赭绿的灌木衬出来的。这深赭绿的色块是多么鲜艳呵,而且透明透气,还透出春天刚刚发芽的灌木的清香……
噢,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仙鹤好像要飞?原来是鹤的重心向前倾斜成那么大的弧度。如果不是它的翅膀在扇动,好像就要摔倒了。它旋转着舞蹈着,跳得多么自由自在,简直就要飞起来了。喂,把你的长腿再踮一下,踮呀、踮呀,再踮一下!你就要到蓝天里去,和白云一起跳舞了……
阿霓看着看着,常常就会对着画,喃喃说起话来。有时还学着仙鹤舞蹈的动作跳起舞来。但她总是跳双鹤舞,一会儿扮女鹤、一会儿扮男鹤,有时还昂起头,张开嘴,怪腔怪调地瞎编着白鹤求偶的欢叫声。她扮女鹤时,温柔娇媚,幸福陶醉,柔软的双臂在空中伸展出各种优美的曲线;既像白鹤在扇动翅膀,更像是在向着北方深情地呼唤。有时她会突然做出翅膀被狂风折断、惊惶坠落的姿势,在一阵旋转的狂舞之后,疲倦地蜷缩在地,把她秀丽的面孔痛苦地贴在地毯上,两只手臂向后绝望地抬起,就像舞剧《天鹅之死》中那只垂死的白天鹅。从她的大眼睛里,流淌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轻声呼唤着:“大哥哥……”
然后她总是会自己站起来,跑到小房间的北墙下,从那里开始扮起男鹤,一只从北方飞来的男鹤,热情浪漫、雄健有力。她会舞出她所渴望着的那些舞姿,张开翅膀去紧紧空抱自己刚才扮演过的女鹤,抱得那么深情。她侧着头,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假想的对方的脸上。那时她面颊上的泪珠便闪烁着快乐满足的光泽。翅膀是阿霓永恒的主题,无论是她的画、她的舞、她的梦,都反复回旋着一对翩翩的羽翼。她想飞,飞到北方去,飞到大哥哥身边去,从天上俯冲下去,扑到大哥哥的怀里。但她又怕折断翅膀,从云层中跌落,跌落到四边望不到边际的太湖里去。于是她便忽然停下了舞步,悄然走到窗口,推开窗户,遥望着北方的天空。她幻想着有一只北方的大鸟,正穿过厚厚的云层向她飞来,然后把她抱上它的脊背,稳稳驮着她,巨大的翅膀越过星星和月亮,带她飞回北方……
她累了,又会跌坐在沙发里,久久注视墙上大哥哥的画。每次她总会把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幅周由的自画像上。她有许多大哥哥的照片,有的是从画报上剪下来的,有的是大哥哥以前寄给她的;但她最喜欢的还是这幅红色的自画像。那些照片都不如这幅画像的颜色那么热烈,就像一团象征着友谊和爱的红色火焰。她安安静静地望着大哥哥,时而微笑、时而生气、时而喜悦、时而沮丧,眼里流露出追星少女的崇拜和痴迷,连阿秀和爸爸叫她下楼吃饭,她都不理不睬,好像那魂儿早就出窍,飞到遥远的北方去了。
老吴每逢看到阿霓这种痴恋的模样,他心中总是万分责备水虹。阿霓原来呆在小“画炉”的时候,还没有迷得这样不可救药。现在可倒好,“画炉”不仅没有如愿毁掉,反而扩大了几倍,还给她提供了一个可以纵情舞蹈、抒发和想象的大舞台,一个美术、音乐、舞蹈、诗歌一勺烩的大烤炉。阿霓快要在这个六艺七情八卦炉里,修炼成爱与艺术之妖、之怪、之鬼了,弄不好还会制造出一个复仇女神来。老吴整日心惊肉跳。下班回家,他守着两眼发直的阿霓,在小客厅里踱来踱去,愁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爸爸,你挡着我的视线了!”阿霓大声叫起来。“以前妈妈说你没有艺术细胞,一点都不冤枉你。你还老教训我,在剧场里不要讲话、在画展厅里不要在人家面前走动,可你倒好,我现在正在看画,你为啥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的头都昏了……”
老吴气得真想把周由的那些画统统烧掉。但他如果那样做,阿霓一怒之下也许真的会把这房子都烧了的。老吴感到阿霓越来越像水虹,柔美的外表里面裹的是坚韧和刚烈。而且阿霓比她的母亲更任性独断,她毕竟是个独生子女。她好像已经不再需要爸爸这个朋友和老师了。
水虹临走前,请老吴给阿霓买下的音响,命运几乎同那个画炉差不多。阿霓不仅没有因此移情,反而专挑情歌恋曲的磁带买。只要她在家,她的小屋里终日低低回响着绵软柔婉之声。一会儿是《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一会儿是《北方的狼》、一会儿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还有什么《牵挂你的人是我》……有一天,老吴居然听见阿霓自己在低声吟唱“我想有个家,一个和大哥哥的家……”
老吴硬憋住一口气,愤愤甩手下了楼。双手神经质地颤抖,差点把阿秀递过来的茶杯摔在地上。阿秀慌忙扶住老吴,让他在沙发上坐下。
“老吴,你勿要管她了。她定是发痴了。让她去痴好了。假若她的命好,痴上十年,大概会像我一样,好心好报。现在开放了,小河边的痴情女好像越来越少了,听说,对面巷子里还出了几个到南方去的卖**。唉,不搭界,让阿霓去痴好了,十四五岁的姑娘了,你让她去想嘛,有啥要紧?”
“你晓得个啥呀。”老吴叹了口气,把阿秀搂到身边。“过去老人都说这条河是条痴情河,这么多年来,河两边痴情的故事太多了,我怎么不担心事?”
“章家阿婆讲,这条河上的雾是痴雾,男人吸了会发呆,女人吸了会发痴。在雾里啥东西都看不清爽,看不清爽就想不清爽,所以会发痴。”
老吴虽然嘴上说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