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情爱画廊 张抗抗.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蕾。虽然花蕾与它细弱的枝条很不相称,头重脚轻,但是异常让人怜爱。十四岁早恋的幼芽,本来很可能随着周由的离去慢慢干枯。然而,她偏偏长在了一株成熟美丽、花期正盛的大树旁边,当一位迷上了这株花树的园艺师,不断为大树殷勤浇灌时,阿霓这棵小树也被他又一次滋润了。她的根系尚未伸展,对水分和营养没有太多的苛求,只要大哥哥稍稍关照她一些,她就能喝饱。这是周由未曾料想的事情。这个天生早熟、性急又任性的女孩,被她的大哥哥在无意中不断催水追肥,那种被她自己确认为是爱的情感,便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

“大哥哥真是个说话算数的好哥哥。”阿霓每次接到周由的电话,总会兴奋得半天不能安静下来。开始时,周由一来电话她就按响扩音键,让客厅里每个角落都回响着周由的声音。过一些日子后,阿霓就开始抢话筒了,拿着无绳电话,躲到洗手间或是厨房里去,好半天才出来,两眼放光,面孔绯红,谁也不知道她都和周由说了些什么。老吴不得不请周由最好不要在阿霓在家时来电话,但周由马上会接到阿霓的信,让他务必在星期六晚上或是星期天上午给她打电话。阿霓电话中的语言表达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亲昵。一会儿是梦一会儿是画,一会儿开心地疯笑一会儿唉声叹气。周由的电话绘画讲座进行得很艰难,经常被阿霓不断插入的各种情感提示打断,于是周由只好草草收场。

整个春季,阿霓的绘画水平和她对周由的发烧温度,一起不停地往上蹿。进入初夏以后,来自北京那一幅幅散发着油画芳香的作品,更把阿霓的画兴和对周由的热爱,难分难辨地搅到了一起,如汽油一点即燃。

由于阿霓的房间最小,周由送给她的画也就算最多。到了暑假,大哥哥答应给她布置的“画炉”终于砌成了。她的房间里被挂上了七幅大大小小的油画。有美丽的森林风景、有一对在湖边跳舞的白鹤、有三四个正在练舞的芭蕾女孩,还有一些色彩跳跃、抽象变形的现代画。但阿霓最喜欢的,却是周由送给妈妈的那幅《北方的狼》:一头大狼,全身落满了雪,蹲踞在山坡顶上,抬头望着月亮长嗥。但那巨大的月亮里,没有桂花树和嫦娥,而是一片朦胧的草原。阿霓曾央求妈妈把这幅挂在她的房间里,妈妈却没有答应。

她每次收到大哥哥的画,就像收到一件生日的礼物,长大了一岁。她每收到一幅画,就会做一个美丽的梦。梦见和大哥哥在草地上野餐、在湖边喂白鹤,或者是大哥哥背着她去爬山、去看日出。有一次她还梦见自己抱着北方的大狼在雪地上打滚,浑身都沾满了雪但一点都不冷。第二天她试着画下自己的梦境,再把画稿寄给周由。周由在电话里笑着对她说,女孩子还是不要与狼共舞的好,假如改成一条大狗,画面就亲切得多了。

周由对吴家的密集轰炸,本是为了轰开水虹心上的大门。那铺天盖地的气浪和烟雾,结果却把根本不需要轰炸的阿霓,也捎带着震出了圈、抛出了她的年龄段。短短几个月下来,水虹发现阿霓的举止越来越像个大女孩了。阿霓进进出出,开始经常在镜子前停留,挑剔着衣服的式样和颜色,不是这件太古典就是那件太新潮;如果一个星期接不到周由的电话,她就会发脾气,在家里为所欲为,谁的话都不听。有时无精打采地歪在沙发上,像是中暑一般。

面对阿霓种种迷心迷窍的表现,水虹和老吴一时都有些手足无措。水虹尤其苦恼,她感到在一个早恋任性的女孩面前,家长已很难维持以往的权威了。

一个大女孩,在潜意识中有没有模仿或是嫉妒母亲的因素呢?

假如模仿不成、嫉妒无用,那么她会不会产生一种逆反心理,在情绪上抵触父母和行为上处处与家长闹别扭,企图以这种方式来战胜她的母亲呢?

从那次周由临走前,阿霓送给周由的那幅有人形的画上,水虹才恍然明白阿霓的心思。初始她震惊,继而她迷茫。当她发现一直被自己视为孩子的女儿,已经开始有了朦胧的女性意识时,水虹第一次悲哀地感觉自己老了。三十三岁的自己,其实已不再年轻。在十几年平静如水的婚姻生活中,在她被自己的美丽所长期封闭的孤独岁月里,她曾以为青春是取之不竭的资源,足够她永远地享受被宠爱与呵护的幸福,也从容地期待着迟迟尚未降临的爱的梦幻。这种虚无缥缈关于未来的想象,如果不是因为阿霓的突然介入,本来也许还会一直持续下去,但阿霓却无情地惊醒了她的幻梦。

当情爱的心之门终于沉重开启时,她却发现那门里站着另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十几年前的水虹、是水虹的青春倒影。过去时变成了现在时,现在时被过去时所替代,那么,她还能有未来时么?

有时水虹觉得命运似乎同她开着一个恶意的玩笑。时间将把她昔日的美丽转赠给她的女儿,难道女儿将真的成为她的第一个竞争者么?

秋天来临时,水虹之所以最后还是拒绝了周由画展的邀请,一半是为了老吴,另一半是为了阿霓。她还没有决定是否加入这场竞争,或者说,她根本就不要这种参赛资格。她宁可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周由,让它变成一场友好表演赛。水虹读过许多艺术家传记,她知道历史上好多位伟大艺术家的爱情经历极其辉煌,但他们的婚姻生活却大多都很不幸。周由就是一个分不清艺术和爱的人,他用爱去创造艺术,同时也可能用艺术去毁坏了爱。水虹对周由那种狂热而率真的性格,有着很深的忧虑。她明明爱着但她又惧怕这爱,怕周由只是把她当成了一个艺术的幻影,那么这爱便永无落脚的实处。有时她觉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个布满钉子的三角帐篷中,一边是老吴一边是阿霓一边是周由,她无论从哪一边钻出去,都可能掀倒一面幔帐,使帐篷完全坍塌下来。她连一动都不能动,她不愿为了自己而伤着他们三人中间的任何一位,她只能像一具僵死的躯壳,被人误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