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不仅仅是得按照朝廷收购价上贡棉花,农具也得从官府指定的铺面购买,这农具好坏一用便知。
这几年农具多是用武汉货,因为耐用,最少用个一年半,坏的话也就是缺个口。但是石城货就差了不少,脆的厉害,一次农忙下来,光铁料都够打一副杀猪刀的。
一进一出,等于全面勒紧裤腰带白干。
如此行情,也不是河北德州一家,诸如相州、洺州、邢州、赵州等地,大抵如此,朝廷一年从河北抽的棉赋,就足够维持安北都护府开销,还能有结余在辽东修两三座夯土城墙的县城。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河北诸州县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多少要担一点风险。原本白天收棉花,改成了连夜收棉花,收了棉花又连夜运到河口去。然后“走私”到登莱,到了登莱,就有更大的走私船直接挂“皇商”的幡子,然后南下到苏杭。
哪怕价钱按照一石一贯半来计算,“走私”基本都是纯利,跟卖给朝廷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官府也有厉害的酷吏,白天估算了棉田产量,然后第二天再核对。种田大户们也不含糊,连夜就把棉田烧个干净,第二天就说“丝绵未得,呜呼哀哉”,然后种一茬小麦拉倒。
田里连根毛都没有,你收个屁?当年混点粮食,往县衙一放,转身就走。
酷吏们也不简单,有的酷吏原先就是种田大户,还是相熟的,有什么小把戏,不敢说了如指掌,多少也是心中有数。
于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晚上收棉花,我晚上来收棉赋;你运河口“走私”,我跑海上“缉私”。
斗智斗勇,堪称一番大戏。
这几年钦定征税司衙门迟迟没有南下的原因,就是整个衙门都忙着北上。
毕竟难度要小得多,横竖泥腿子要好对付一些不是?再者河北毗邻“中国”,有什么动静,随时抽调羽林军过来镇压就是。
跟朝廷对抗,又硬气的,自然也有认怂的。认怂的花样也相当多样,有的自然是去做酷吏,有的更出人意表,直接挥刀自宫,寻了门路托了关系,跑去宫里伺候皇上。当然一把年纪想要伺候皇上是没可能的,因为来自地方,内府采买,往往要倚重此等人物。
着实让不少挥刀自宫的老乡发了家致了富,摇身一变,从苦哈哈变成了吃皇粮的。
其中比较出名的,多是集中在德州几个县,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整修济渠的时候,让几个县的民夫开了眼界,内府那点勾当,多少也是能说道说道。
眼见着的门路就在这里,自然是有人动了念头,加上朝廷“用人之际”,于是还真就出了一票厉害角色。
尤其是靠近大河的安德县,旧年有个在铁杖庙偷锡灰的,原本跟老哥们一起种地,后来一咬牙,觉得这日子不能这么下去,把几年种棉花攒的钱弄了出来,又给自己裤裆来了一刀,几经周转,跟内府局外派出来的常侍居然有了交集。
凭借“地头蛇”的身份,加上都是裤裆里空空如也的“自己人”,那光景内府盯业务进度也盯得紧,于是便“脱颖而出”。让这种人踩着老兄弟的肩膀,算是爬了上去。
到如今,居然混成了内府局德州采买大使,论及权力,不输给德州府内诸县县令,而且过手的现钱,就算德州刺史跳出来,也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
若是别的时候,这等人自然是被人称道被人羡慕,有魄力有野心有事业,当得起。只是因为踩着兄弟伙上位,那就被人暗地里编排暗地里恨,他旧年在铁杖庙偷锡灰,有好事的拿“偷锡”取了个谐音,说是“偷媳”。
锡灰偷出来要用耙子,于是又用“扒灰”来暗喻,让唱戏的伶人编了个故事,如今河北不敢说家喻户晓,但是热闹地界,也多是开个伦理荤笑话,会用上“扒灰”。
又到一年种棉花的时候,没有种麦的田地,都是留着种棉花,可是“扒灰大使”在侧,让德州农家都是头疼不已。
更让庄稼汉恶心的是,这个“扒灰大使”还混了个“劝课农棉”的由头,堂而皇之地在德州地面游走,就是看看哪里的田地没有出麦苗。
没出麦苗说明说明?说明打算要种棉花啊。于是就记下来,某某县,哪里哪里有棉田多少多少。
论起来,这等执行力,当真是让人叹服。只是让德州诸地庄稼汉,恨不得门牙都咬碎了去。
第九十章 宰
德州刺史府,安德县最为显眼的地界。
自从宇文士及病重,挺了好些年,这才求了一个差事给长子,让宇文氏过了这么多年,总算也有了个像样的人物坐镇。
原本都以为宇文士及早该挺不过去,只是大约都跟着太皇一起续命上了瘾,宇文士及假假的也活过了贞观二十年。
人情关系是都废了,加上这个姓氏有问题,想要再淘换点什么,难度不小。
能让长子在河北混到一个刺史,宇文士及相当的满意。
“使君何不将此间刁民聚众一事,上奏京城?弘文阁诸学士,必不会为难。若是使君能够办事妥帖,将来何愁不能再入京畿?”
担着“劝课农棉”的阴阳人死太监,是个正经的德州本地人,只是他给自己裤裆来了一刀之后,显然跟乡亲们也亲不起来。马无夜草不肥,这年头,杀熟才是王道才是天道啊。
“韩大使,事情也不必闹大吧?百姓不愿意种棉花,那就不种好了。能保着粮税豆赋的,本府以为也还不错。”
宇文禅师小心翼翼地说话,余光瞄了一样大厅内入座的几人,都是德州诸县“有头有脸”的人物。
倒也不是说宇文士及真的就半点威严都没有,堂堂长子就这么跟个阉人低三下四。实际上这位德州刺史宇文禅师,不过是继承了旧年前隋南阳公主之子的姓名。
他是从宇文氏小支过继来的,只是没曾想宇文士及“降唐”之后,又被皇帝塞了个宗室女郎,还又生了个儿子,这就有点小尴尬。
其中意味相当复杂,比如就有人说“鲜卑儿不望旧朝”,你前妻的儿子十岁就被窦建德杀了,你居然还弄个一模一样的名字,你说你怎么想的?也有人说“弑君之族何如禽兽”,言下之意禽兽家族怎么可能有感情?你都把前妻的儿子都害死了,你现在就是惺惺作态消费死者,故意拿过世的儿子“欺世盗名”。
好在宇文士及也是豁的出去,“降唐”之后的拍马屁技术指数级提升,而且“忠于任事”,可以说求生的欲望很强烈了。
当然了,朝堂之外的江湖上,对他宇文氏的感情是复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