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学子有书院之分, 但学问无界,张同窗既有求学之心,日后也可一同来此探讨。”
徐瑾瑜此言一出, 不提东辰学子如何诧异,只张立整个人便在原地僵立了数十息,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语气急促道:
“徐同窗的意思是,以后,以后我都可以来听诸位的探讨题目吗?我,我, 我何德何能……”
张立激动的眼睛通红, 他飞快的眨动着眼睛, 可也无法止住那吧嗒吧嗒落下的泪水:
“是我, 是我失态了,可是我真的, 真的好高兴!徐同窗不知, 方才的两个时辰,是我自入书院以来, 最充实的两个时辰。
诸君的见解鞭辟入里, 发人深省, 解了我无数疑惑,以后若是能与诸君同学,实乃吾三生有幸啊!”
张立说着, 冲着徐瑾瑜又一拱手, 眼眶还带着泪花:
“多谢徐同窗收留——”
张立看的明白, 这里面徐同窗虽然年纪最小,可却是一群人中的领头人, 若无他开口,自己如何能留下来?
徐瑾瑜闻言,只是勾了勾唇:
“吾只是见张同窗你有向学之心,实不忍黄金埋沙、珠沉沧海之事发生罢了。
最重要的是,我亦欣赏张同窗的一点即通,笃学慎思之风,还望日后吾等可以共勉共励,同得佳绩!”
“共勉共励、同得佳绩!”
张立紧紧抓住徐瑾瑜的手,认真的说着。
随后,众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探讨,徐瑾瑜抽空取了些姜片煮了水,笑吟吟道:
“深冬天冷,诸君饮些姜水暖暖身子吧。”
众人欣然同意,直至月半中天,众人才意犹未尽的散去。
张立走去凌水居,外头依旧寒风簌簌,可是他却觉得浑身上下,由内而外的温暖。
凌水居的东辰学子都住在温暖的屋子里,他们又哪里会冷呢?不过是徐同窗担心自己风寒罢了。
徐同窗,真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呢。
之后的一个月里,东辰学子们苦读探讨的聚会里又加了一张新面孔,这让生了风寒后,半月才回来的马容胜觉得十分奇怪。
不过张立在西宿书院里并不出名,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而他现在的日常已经改为了每日和徐瑾瑜斗智斗勇。
想他被徐瑾瑜那般折磨,卯时训走,读书,听课一点不落的时候没有生一点儿病。
结果书院休了三日假,他把自己浪出了风寒,这件事让马容胜只觉得羞愤不已。
也幸好徐瑾瑜没有就此事笑话他,但即使如此,马容胜却好像被无声嘲讽了一样。
于是乎,回到书院后,马容胜自己就先跟徐瑾瑜单方面杠上了,具体表现在……他脸色变厚了,也会偷懒了。
“容胜兄,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马容胜这会儿慢悠悠的跑完了两圈校场,即使还是喘的厉害,可是他也没有停下来,而是慢慢的走着。
而这时,以前的狐朋狗友有些按耐不住的上前嘀嘀咕咕:
“容胜兄,东辰的何宁不知道得了谁的提点,去京兆尹府交了罚银作废了赌注,你要不也去呗,三十两银子,咱又不是出不起?”
“那你意思是我输不起?”
马容胜冷冷的斜了那人一眼,那人立马自打嘴巴:
“哪能啊,不过是我看你被那徐瑾瑜指拨的太辛苦,一片好心罢了……”
“一片好心?当日徐瑾瑜一语道破那骰子玄机之时,你在何处?这会儿当什么马后炮?起开,一会儿小爷上课要迟了!”
马容胜直接怼了回去,随后扬长而去,看的曾经一众狐朋狗友目瞪口呆:
“马容胜这家伙,不会是准备改邪归正了吧?那何宁当时不是他要下套的吗?现在也不在乎了?”
“还上课……这段时间怕是他头一回正经八百去教学斋吧?”
“这徐瑾瑜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马容胜心甘情愿那样啊?”
众人议论纷纷,可也没有议论出一个结果,只得面面相觑一番后,散了。
而一旁的马容胜也不由想起那人口中的去京兆尹府缴纳罚银的法子,但他只犹豫了一瞬,就在心里否了这个念头。
他又不是输不起?
更何况,那徐瑾瑜身上的谜团太多了,他需要好好探究,虽然听不听得懂就是二话了,但他也会努力的。
马容胜如是告诉自己,只是这些浅层的思绪下,是否还有什么隐藏的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等到马容胜到了教学斋,还有一刻钟才开课,一个小厮提着厚重的食盒将食物在马容胜的桌子一字排开,端的是种类丰盛,只主食就有三种,更不必提那些粥类了。
但马容胜似乎有些神思不主,所以只用了一两口就不想再用了。
徐瑾瑜似是无意的抬头看了一眼过来,原本想要让人丢掉的马容胜话风一转,对小厮道:
“剩下的赏你了。”
小厮听后不由惊喜,这是主子的东西,主子不说赏,那就是倒掉,也是它们的归宿。
等马容胜这话说完,徐瑾瑜这才又低头看书,马容胜哼了一声,随后身子僵住。
他为什么要怕徐瑾瑜?
他都敢直接翘了去膳堂的过程,怕那徐瑾瑜作甚?
这个认知让马容胜又羞又恼,可是却又无济于事。
接下来又是在课上发呆、课后在徐瑾瑜等人的讨论课上睡觉,这就是马容胜的一天。
只是,很凑巧的是,马容胜这天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句关于标点符号的用法。
那是张立奇怪于东辰学子的书和他的书有些不同的地方,徐瑾瑜也没有将标点符号攥在手里一辈子的想法,他甚至乐于宣传。
“所谓标点符号,张同窗可以看这个蝌蚪状的符号,此为逗号,有停顿之用……”
随着徐瑾瑜的一步步讲解,张立的眼睛光芒大作,顿时,他如获至宝的开始研究起了标点符号。
在古代读书,最重要的便明句读,是所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可是这会儿,那简简单单的标点符号却完美的解决了句读之难,这让张立如何能不激动?
“徐同窗这般毫不藏私,吾,吾……”
张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而一旁的马容胜的心脏也不由砰砰直跳起来。
如果说以前那标点符号四个字他都能猜错三个,那么此刻他已经隐隐约约摸索到了其中的奥秘。
停顿吗……
马容胜不善学问,可连山长和这个不如何了解的学子都这般激动,这东西一定是好东西。
于是乎,等到讨论会散去,马容胜犹豫着回到了自己的舍馆。
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韩峰。
这种好东西不光山长称赞,连一寻常学子都都对其赞不绝口,其上下通达程度便已经足够令人侧目了。
而这东西,是属于西宿的对手,东辰的。
作为西宿人,他于情于理也行只会监院一声吧?
马容胜犹豫着,犹豫着,便又是一场月试的结束。
因为已经临近年关,本场月试又称末试,也就是景庆二十四年的最后一场月试了。
月试结束后,所有学子将迎来为期一月有余的年假。
而这期间,韩峰曾多次前来探问马容胜的口风,可马容胜却自始至终都态度含糊。
若是韩峰问起徐瑾瑜的起居,马容胜只回一个单调乏味,若是韩峰问起徐瑾瑜可有什么恶习把柄,马容胜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时之间,让韩峰束手无策起来。
要知道,如今两大书院的交换时间已经过半,以往西宿都能薅到几个好苗子。
可是今年一个都没有,简直颗粒无收!
韩峰又气又急,火却不敢对马容胜发,只憋的他额头上长了三颗大面疱(痘痘)。
焦急的韩峰只能寄希望于自己书院的学子可以在末试之时力压东辰学子,打压他们的气焰,如此才能让他继续接下来的打算。
而随着末试的结束,韩峰额头的面疱越来越大,底下的学子见到后,都不由戏称一句:“五眼郎”。
无他,那三个面疱的排列实在很有喜感,一对眉毛上各一,还有一只在正中,可不就是五眼?
偏偏韩峰还不觉什么,难得出来督促学子勤奋学习,可纵使如此,末试的结果也终于在这一天出来了。
红榜之上,前十名之中,只有两位西宿学子,分别是第三名的祁明钰,和与第十名东辰学子并列的张立。
而第二名的桂冠,则是被一位明日不起眼,可却颇有灵性的东辰学子摘得。
东辰学子这一近乎霸榜的行为,如同一记无声的巴掌,抽的所有西宿学子的脸火辣辣的疼!
无他,世人只道东辰西宿,齐名于世,可若是今日这样的排名传出去,孰优孰劣,岂不是一目了然?
一时之间,西宿学子的气势一下子低迷起来,就算是最欢乐的临近假期的时光,也让他们不觉欢喜。
平日没有这样比过,众人尚且不觉什么,可现在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眼前,让他们实在无法安坐如钟。
除此之外,更有不少学子质疑起了书院的求知课,由一名林姓学子牵头,百余名普通学子联合,一同冲到了韩峰的院子外:
“韩监院!给我们一个说法!”
“对!给我一个说法!吾等这么多人,共计花费数百两银钱购得的求知课为何毫无用处?”
“岂止是毫无用处?学了求知课后,还让吾等的书院排名更加退步,这究竟是何道理?!”
众人群情激奋的院子外高喊着,韩峰素日只觉得这些学子是自己的银库,可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这银库反噬。
纵使他可以强力镇压,可是必伤西宿根基,等到那时西宿只怕是真的名不副实了。
韩峰愁,非常愁,愁的额头上的一颗面疱不知何时都被他抠破了,红红白白,令人作呕。
但韩峰知道,自己不能一个人愁,所以他立刻从后门翻墙出去,召集了所有的先生,怒气冲冲道:
“这就是诸位给吾的答案吗?求知课,吾给你们开了,可是你们呢?又教出了什么学生?!”
韩峰一同喝问,不少人噤若寒蝉,倒是云先生眉头一皱,道:
“监院这话从何说起,这次所有学子的答卷吾都已经尽数过目,整体水平都有提高。
求知课有用,可却重在细水长流,您如此急躁,只怕会欲速不达。”
“细水长流?那你们说说东辰那些学子又是怎么学的?难不成他们天生就比我们西宿的学子聪明不成?
他们也没有求知课,又是与其他西宿学子一同进学,怎么他们个个红榜提名呢?”
韩峰气的口不择言,东辰一共才来了十名学子,除了请假的何宁之外,九个学子全都登榜,这是何等的讽刺?!
韩峰这话一出,没有人敢接,也没有人能接。
西宿的学子不如东辰学子聪慧?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别看东辰每年有声势浩大的择生试,可凡是入读东辰学子的学子,会在这段时间收到来自西宿的各种利诱。
是以,等到最后东辰并不一定可以得到自己一早录选好的学生。
毕竟,东辰西宿,与世齐名,上哪个都没有差别,尤其是西宿还许以重利。
但就这一点来看,二者在生源上并不会差距太大。
这也是先生们实在无法接话的原因,西宿确实令人不耻,可是他在挖墙脚上,锄头挥得很不错。
唯一错过的,可能就是那被东辰山长提前用择录函预定的徐瑾瑜了。
这会儿,韩峰一同发泄之后,在全场寂静中,无力的坐回了椅子。
这场平平无奇的末试,造就了西宿的声誉危机,也让韩峰这个话事人的信誉摇摇欲坠。
而就在众人情绪低迷,亦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东辰学子能在短短时间内取得这么好的成绩时,有人突然开口:
“吾等猜测书院学子聪明与否之时,为何不想想是不是那东辰学子有问题?
要知道,自从那些东辰学子来到我西宿后,我书院已经进行了三场考试。
此前,东辰学子却未见霸榜,如今乍然如此岂不可疑?”
那人这话一出,众人瞬间豁然开朗。
是啊,假如是东辰学子自身的问题呢?
进步不是问题,可要是进步太快,那可就有大问题了!
随后,韩峰也是直接振作起来,急急吩咐道:
“去调阅这三个月的红榜,看看他们的进步涨幅如何!”
韩峰说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方才提出问题的那人,如果徐瑾瑜在,一定能认出这就是自己头一天上课的那位先生,姓史。
史先生早在听说学子们群情激奋时,就在想法子,毕竟那求知课可为他谋了不少礼,只一个月便有了几十两银子。
若是一年,两年呢?
求知课不能改,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在那些导致求知课被质疑的人身上做文章了。
不得不说,这位史先生可以算得上一位公关大师了,三言两语便缓和了紧张的气氛。
而随着三份红榜被展开,先生们一个一个名字对过去,喃喃道:
“除了徐瑾瑜一直保持头名外,其余东辰学子最少进步了五名,最多进步了……五十名。”
这五十名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五十名,而是逆流勇上,数百名学子一同争抢的五十名!
又多少西宿的学子,自入学起是什么名次,等到离开都没有变过。
可这是这五十名一出,让所有人觉得不可置信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此番的破局之法。
韩峰终于不再焦急,他懒懒的稍后靠去,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红纸,慢悠悠道:
“诸位可是看到了,这可是五十名,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考上的。
东辰那些孩子有进取心,这是好事儿,可是这进取心用错了地方,做了错事儿,这可就不好了。”
韩峰语气淡淡,可是却透着一股阴寒:
“人都说东辰出君子,可是谁能想到,这君子竟也有偷题的一日,啧啧,看来翠微居士也是老了,竟然教导出了一群伪君子!”
“就是就是,怪不得他们进步的那么快,若不是偷题,他们哪里有那样的本事?”
“说起来,我还记得当时出完题,外头还有几声鸟叫,现在想想,大冬天的,实在是不对劲儿,是不是那时候题就被偷了?”
古有疑邻盗斧,而怀疑一旦产生,人们脑中便会自行将那些枝叶末节填补完全。
随着先生们七嘴八舌的补充,原本还不确定的东辰学子偷题之事,已经随着众人的口述变得证据确凿起来。
云先生看着众人红着眼,口中不知说着什么真真假假的线索,拼尽全力要将偷题的污名扣在那些异院的学子头上。
只为,不让自己旦上教导不利的罪名。
云先生眼中闪过一道茫然之色,他追寻清淼居士而来,却从未想过,西宿这座书院剥开之后,只有算计与黑暗。
“……可是,我西宿的那名名叫张立的学子也进步了二十余名啊。”
云先生的声音,如同在大海中的呼喊,哪怕他喊的声嘶力竭,也会被大海的呼啸所吞没。
众人只想听自己想听,看自己想看,对于云先生的话充耳不闻。
很快,韩峰与诸位先生便商议好了章程,先生们亲自拿着三份红榜,大张旗鼓的朝着那些聚在韩峰院外,求一个公道的学子走去。
“来了来了,有人来了!”
“是先生们!”
“什么先生,那是吞银子的貔貅,只出不进!”
有人惊惶,有人畏惧,有人不屑,短短一瞬,韩峰已经看到众多面色变化。
这些学子人数不小,虽然里面没有什么勋贵子弟……韩峰正想着,就看到了里面的楚凌绝。
这位临安候世子在这儿闹什么?
他可以荫补上位,何苦和他一个监院过不去?
韩峰嘴角不由一抽,还是装作没有看到楚凌绝的样子,朗声道:
“诸君稍安勿躁,关于本次求知课及末试红榜之事,吾有话要说。”
学子们虽然义愤填膺,但也不过是想要一个解释,韩峰没有回避此事,让学子们怒气暂缓:
“监院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是什么末试排名是假的,那话就不必说了!那前十名的答卷吾等都看了,是当之无愧的前十!”
“不错!监院若要掩人耳目,说一些含混之言,那这书院,不呆也罢!”
正因为前十的答卷实在无可挑剔,所以学子才又惊又怒,他们开小灶都考不过东辰学子,这简直太滑稽荒谬了!
他们之中,有人为了攀附权贵而来,但也有人为金榜题名而来。
一座书院,假使一直都没有一个能摘得三甲的学子,那不管是影响还是信服力都会大大减退。
所以韩峰心里也清楚,西宿不能失去这些有真才实学的学子。
“诸君的想法了本监院已经知悉,而方才吾与诸位先生经过探讨之后,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儿。”
韩峰说着,示意先生展开红榜,他点了点其中一个名字:
“诸君且看,这个名叫姜文君的学子,在头一次月试之时,只在我西宿排名五十七名,可第二次,他就到了二十三名,这一次更是直接成为第二名!
短短两个月,竟然能让一个改变至此,不知诸位信不信?反正吾是不信的。”
韩峰这话一出,学子们也不由议论纷纷:
“是啊,这才几个月那姜文君莫不是文曲星下凡了?”
“可他不也没考过徐瑾瑜?”
“我赞同监院的话,这姜文君的成绩肯定有假。”
楚凌绝听着耳边的学子议论纷纷,一时也不由扯了扯嘴角。
徐瑾瑜那家伙脑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当初他说要让东辰学子霸榜之时,他只当他是说说。
可是现在,说说成了现实,就连他也被他丢来拱火,这会儿看着那韩峰一言一行真如徐瑾瑜所猜测的那样,以为他们是偷题考出来的成绩时……
楚凌绝就很同情。
也不知道韩峰要是知道自己的破局之法早就已经被算计之人提前预判,他会如何呢?
这会儿的韩峰只有满意,看着自己不过寥寥数语,就让那些群情激奋的学子们自己调转的枪头,解除了危机,不由心头一松,遂振臂一呼:
“既然诸位都对此事存疑,那本监院自不能坐视这样的事儿发生!
我西宿月试,虽不比科举严苛,可也断断不能将那等品行不端之辈留在书院!”
只是,不知被他们西宿以偷题之名赶出书院的东辰学子,东辰可还有脸收下?
到时候,揉圆搓扁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尤其是……徐瑾瑜。
连近身跟随的马容胜都没有发现恶行?
好,现在他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