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再跟他讲话。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反复地咀嚼着他那句话:“我自己也应该负责。”这是他的真心话。他的确是有责任的。但是我的平静的心境给这件意外事情扰乱了,这一天就没有恢复过来。
老文送晚饭来的时候,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他眨着他那对小眼睛说:“黎先生,天老爷看得明白,做得公道,真是报应分明啊。”我茫然望着他这张似笑非笑的皱脸。他解释般地接下去说:“赵家天天想害我们太太,结果倒害了他自家外孙。这又怪得哪个?要是老爷肯听太太的话,也不会有这回事情。太太受了几年罪,现在也该出头了。”
他这番话要是迟几天对我讲,我也许会听得很高兴。可是现在听到,却引起了我的反感。我不想反驳他,我只是淡淡地提醒他一句:“不过你们老爷就只有这一个少爷啊!”
老文埋下头,不作声了。我端着碗吃饭,可是我的眼光还时常射过去看他的脸。我看见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掉转身子朝着窗外,偷偷地揩眼睛。他走到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再走过来收碗的时候,他一边抹桌子,一边战战兢兢地说:“只求天保佑虎少爷没有事情就好了。”凭他的声音,我知道这句话是从他心里吐出来的。
“也许不会有事情。”我也应了一句。我故意用这句话来安慰他。其实我同他一样地知道事情已经完结了。唯一的希望是能够找回小虎的尸首来。
【注释1】浮水:游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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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们这个希望并没有实现。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老姚的介绍信去汽车站买票。起初是没有到时间,以后是找不到地方,再后是找不到人。一直到十一点半钟我才把手续办好,拿到车票。可是人已经累得不堪了。
我记起来,在这附近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那是一家兼卖饭菜的茶馆,房子筑在小河旁边,有着茅草盖的屋顶,树枝扎的栏杆,庭前种了些花草,靠河长了几棵垂柳。进门处灌木丛生,由一条小径通入里面。在大门外看,这里倒像是一座废园。这个茶馆我去过一次,座位清洁,客人不多,我倒喜欢这种地方。
我在河畔柳荫下围栏前一张小茶桌旁边坐下来。我吃了两碗面,正靠在竹椅背上打瞌睡,忽然给一阵嘈杂的人声惊醒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看见一些客人兴奋地朝外面跑去。也有几个人就站在围栏前向对岸张望。对岸横着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路的另一边是一块稻田,稻田外面又是一条白亮亮的河。我面前这条小河便是它的支流。看热闹的乡下人和小孩们正拉成一根线从黄土路到它那里去。
“什么事?他们在看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一个堂倌走过来,便指着那些站在围栏前张望的人问他道。
“淹死人,”堂倌毫不在意地答道,好像这是很平常的事。他朝我用手指指的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轻蔑地动一下嘴添上一句:“在这儿怎么看得见?”
又淹死人!怎么我到处都看见灾祸!难道必须不断地提醒我,我是生活在苦难中间?
一个胖女人用手帕蒙住脸呜呜地哭着走过去了。她后面跟着一个老妈子同一个车夫模样的男人。他们是从河那边来的。
“这是他的妈,刚才哭得好伤心,”堂倌指着那个女人说。“她是寡妇,两房人就只有这一个儿子。”
“什么时候淹死的?”我问。
“昨天下半天,离这儿有好几里路!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说是给人打赌,人家说,你敢浮过对面去?他说声敢,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浮过去。昨天水太大,他不当心,浮到半路上,水打了两个漩儿,他就完了。尸首冲到这儿来,给桥柱子挡住了,今早晨才看见,他妈晓得,刚才赶来哭一场,现在多半去给他预备后事。”堂倌像在叙说一个古代的故事似的,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
我不再向他问话,疲倦地把头放在竹椅的靠枕上,阖上了眼睛。我并没有睡意,我只是静静地想着小虎的事。
大概过了半点钟罢,一切都早已回到平静的状态里面了。我站起来付了钱,走出大门去。我走了不到一百步,在路上,我看见了堂倌讲的那座桥。桥头还站着五六个人。好奇心鼓动我走到那里去。
桥静静地架在两岸上,桥身并不宽。在我站的这一头左边有一棵低垂的柳树,树叶快挨到水面了,靠近这棵柳树,在桥底下,仰卧地浮着一个完全**的年轻人。他的左手向上伸着,给一条带子拴在桥柱上,右手松弛地垂在腰间。一张端正的长脸带着黑灰色,眼睛和嘴唇都紧紧闭着。他好像躺在那里沉睡,绝不像是一具死尸。
“简直跟活人一样!”我惊奇地自语道。
“起先更好看,一张脸红彤彤的!”旁边一个乡下人接嘴说,“等到他母亲来一哭,脸色立刻就变了。”
“真有这样的事?”我不相信地再说一句。
“我亲眼看见的,未必还有假!”他说着,瞪了我一眼。
我埋下头,默默地注视这张安静的睡脸。渐渐地我看得眼花了。我好像看见小虎睡在那里。我吃了一惊,差一点要叫起来,连忙揉了揉眼睛,桥下还是那一张陌生的睡脸。这就是死!这么快,这么简单,这么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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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回到姚家,看见老文同李老汉在大门口讲话。我问他们有没有虎少爷的消息。他们回答说没有。又说老爷一早带了赵青云出去,一直没有回来。老文还告诉我,太太要他跟我说,今天改在家里给我饯行。
“其实可以不必了。虎少爷出了事情,你们老爷又不在家,太太又有病,何必还客气,”我觉得不过意就对老文说了。
“太太还讲过,这是老爷吩咐的,老爷还说要赶回来吃饭,”老文恭顺地说。
“老爷赶得回来吗?”我顺口问道。
“老爷吩咐过晚饭开晏点儿,等他回来吃,”老文说到这里,立刻补上一句:“陪黎先生吃饭。”
老姚果然在七点钟以前赶回家。他同他的太太一起到下花厅来。他穿着白夏布的汗衫、长裤,太太穿一件白夏布滚蓝边的旗袍。饭桌摆好在花厅的中央。酒壶和菜碗已经放在桌上。他们让我在上方坐下,他们坐在两边。老姚给我斟了酒,也斟满他自己的杯子。
菜是几样精致可口的菜,酒是上好的黄酒。可是我们三个人都没有胃口。我们不大说话,也不大动筷子。我同老姚还常常举起酒杯,但我也只是小口地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