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有二十几年了。杨老二把他荐给我。我看他做事忠心,也不忍心多责备他。有一回我刚刚提了一句,他就掉眼泪。有什么办法呢?他喜欢他旧主人,这也是人之常情。况且那个小孩手脚倒也干净,不偷我的东西。我要是不看见也就让他去了。只是我那些底下人讨厌他,常常要赶他出去。”
“你知道的就只有这一点吗?我不懂他为什么常常跑到这儿来拿花?他拿花做什么用?”我看见朋友闭了嘴,我的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便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朋友不在意地摇摇头说,他没有想到我对小孩的事情会发生这么大的兴趣。“也许李老汉儿知道多一点,你将来可以跟他谈谈。而且我相信那个小孩一定会再来,你也可以问他。”
“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小孩再来,让我对付他,你要吩咐你的听差不干涉才好。”
朋友得意地笑了笑,点点头说:“我依你。你高兴怎么办就怎么办罢。只是你将来找够材料写成书,应该让我第一个拜读!”
“我并不是为了写文章,我对那个小孩的事情的确感到兴趣。我多少了解他一点。你知道我们家里从前也有个大花园,后来也跟我们公馆一块儿卖掉了。我也想到那儿去看看,”我正经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我还记得地方在暑袜街。你们公馆现在是哪一家在住?你打听过没有?只要知道住的是谁,让我给你设法,包你进去,”朋友同情地、热心地说。
“我打听过了。卖了十六七年,换了几个主人,已经翻造过几次,现在是一家百货公司了,”我带点感伤地摇摇头说。“我跟那个小孩一样,我也没有说过要卖房子,我也没有用过一个卖房子得来的钱。是他们卖的,这个唯一可以使我记起我幼年的东西也给他们毁掉了。”
“这有什么难过!你将来另外买一所公馆,照样修一个花园,不是一样吗?”朋友好心地安慰我。可是他的话在我听来很不入耳。
我摇摇头,苦笑道:“我没有做富翁的福气,我也不想造这个孽。”
“你真是岂有此理!你是不是在骂我?”朋友站起来责备我说,可是他脸上又现出笑容,我知道他并没有生我的气。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我是指那些买了房子留给子孙去卖掉的傻瓜,”我说着,我的气倒上来了。
“那么你可以放心,我不会把这个花园白白留给我儿子的,”朋友说,他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姿势,头昂起来,眼里含笑,好像在表示他有什么伟大的抱负似的。我没有作声。歇了片刻他又说:“不要讲这些闲话了。石头上坐久了不舒服。我们到下花厅去看看,昭华应该把屋子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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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我跟着朋友走进了下花厅。他的太太正立在窗前大理石方桌旁整理瓶里的花枝,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便回过头来看她的丈夫,亲切地笑了笑,然后笑着对我说:“房子收拾好了,不晓得黎先生中意不中意,我又不会布置。”
“好极了,好极了,”我朝这个花厅的左面一部分看了一眼,满意地说。我的话和我的表情都是真诚的,大概她看出了这一点,她的脸上也露出微笑。
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她每一笑,房里便显得明亮多了,同时我心上那个“莫名的重压”(这是寂寞,是愁烦,是悔恨,是渴望,是同情,我也讲不出,我常常觉得有什么重的东西压在我的心上,我总不能拿掉它,是它逼着我写文章的)也似乎轻了些。现在她立在窗前,一只手扶着那个碎磁大花瓶,另一只手在整理瓶口几枝山茶的红花绿叶。玻璃窗上挂着淡青色窗帷,使得投射在她脸上的阳光软和了许多。这应该是一幅使人眼睛明亮的图画罢。我知道这个方桌就是我的写字桌。床安放在屋角,是用匟床铺的,连踏凳也照样放在床前。一幅圆顶的罗纹帐子悬在床上。床头朝着窗安放,我的皮箱放在床头一个方凳上;挨近床脚,有两张沙发,中间夹放着一个茶几。
她的手离开了花瓶,身子离开了方桌,她向她的丈夫走去,一面对我说:“黎先生,请坐罢。”她吩咐刚把沙发搬好的老文说:“老文,你去给黎先生泡碗茶来。”又对那个叠好铺盖以后站在床头的老妈子说:“周嫂,你记住等会儿拿个大热水瓶送来。”又对我说:“黎先生,你要什么,请你尽管跟他们说,要他们给你拿来。你不要客气才好。”
“我不会客气的,谢谢你。姚太太,今天够麻烦你了,”我感谢地说。
“黎先生,你还说不客气,你看,‘谢谢’,‘麻烦’,这不是客气是什么?”姚太太笑着说。
我那朋友插嘴了:“老黎,我注意到,你今天头一次讲出‘姚’字来,你没有喊过我的名字,也没有喊过我的姓,我还怕你连我叫什么都忘记了!”他哈哈笑起来。
我也笑着答道:“你那个伟大的名字,姚国栋,我怎么会忘记?你是国家的栋梁啊!”
“名字是我父亲起的,我自己负不了责,你也不必挖苦我。其实我父亲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用意,”朋友带笑辩道。“譬如日本人给他儿子起名龟太郎,难道是要他儿子做乌龟吗?”
“当然啊。他希望他儿子像乌龟那样长寿!”我也笑了。“还有你的大号诵诗,不知是不是要你读一辈子的诗。”
“我们回去罢,让黎先生休息一会儿,他也累了。我还要预备晚上的菜。你们晚上一边吃酒,一边慢慢谈罢,”姚太太忍住笑压低声音对她的丈夫说。
“好,好,”她的丈夫接连点着头,含笑地看了她一眼,说:“让我再说一句。”他又向着我:“这个地方清静得很,在这儿写东西倒很不错。不过太清静了,晚上你害怕不害怕?”他不等我回答,马上接着说:“你要是害怕,倒可以喊底下人找我来聊聊天。”
“你高兴,就请来谈谈,我很欢迎。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害怕的,”我笑着回答。
朋友陪着太太走了。我还听见他在窗下笑。今天也够他开心了。
我在方桌前藤椅上坐下来。我感到一点疲倦,不过我觉得心里畅快多了。我仰着头静静地听窗外树上无名的小鸟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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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晚上就在这个下花厅里我和老姚(我开始叫他做“老姚”了)坐在一张乌木小方桌的两面,吃着他的太太做的菜,喝着陈年绍酒。菜好,酒好,他的兴致更好。他的话就像流水,他连插嘴的机会也不留给我。他批评各种各类人物,评论各种各样事情。他对什么都不满意。他一直在发牢骚。可是从他这无穷无尽的牢骚中,我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