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孩子恳切地哀求,他的眼光叫我不能说一个“不”字。我知道朋友不会责备我随便乱折他园里的花。我便跨过栏杆,走到山茶树下,折了一小枝,枝上有四朵花。
他站在栏杆前伸着手等我。我就从栏外地上,把花递给他。他接过花,高兴地笑了笑,说一声:“谢谢你,”马上转过身飞跑了。
“等一下!等一下!”我在后面唤他。可是他已经跑出园门听不见了。
“真是一个古怪的小孩,”我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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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园里很静。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朋友把我丢在这里就不来管我了。我在栏外立了好几分钟,也不见一个听差进园来给我倒一杯茶。我便绕着假山,在曲折的小径里闲走。假山不少,形状全不同,都只有我身材那样高,上面披着藤蔓、青苔;中间有洞穴,穴内开着红白黄三色小草花;脚下小径旁草玉兰还没有开放。走完小径,便到一间客厅的阶下,客厅的窗台相当高,纸窗中嵌的玻璃全被绘着花鸟的绢窗帘掩住,我看不见房内的陈设,我想这应该是上花厅了。在这窗下,在墙角长着一棵高大的玉兰树,一部分树枝伸出在梅花墙外,枝上还挂着残花。汤匙似的白色花瓣洒满了一个墙角,有的已经变黄了。可是余香还一阵一阵地送入我的鼻端。
我在这树下立了片刻。我弯下身去拾了两片花瓣拿在手里抚摩。玉兰树是我的老朋友。我小时候也有过一个花园,玉兰花是我做小孩时最喜欢的东西。我不知不觉地把花瓣放到鼻端去。我忽然惊醒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忍不住要笑我自己这种奇怪的举动。我丢开了花瓣。但是我又想:那个小孩的心情大约也跟我现在的差不多罢。这么一想,我倒觉得先前没有跑去把小孩拉回来询问一番,倒是很可惜的事情了。
我并不走上台阶去推客厅的门(我看见阶上客厅门前左面有一张红木条桌和一个圆磁凳),我却沿着墙往右边走去。我经过一个养金鱼的水缸,经过两棵垂丝海棠,一棵腊梅,走到一个长方形的花台前面。这花台一面临墙,一面正对着一间窗户全嵌玻璃的客厅。我知道这就是所谓“下花厅”,我那位朋友给我预备的临时住房了。花台上种着三棵牡丹,台前一片石板地。两棵桂花树长在院子里,像是下花厅的左右两个哨亭。左右两排石栏杆外面各放了三大盆兰花,花盆下全垫着绿色的圆磁凳。
我走上石阶,预备进花厅去。但是朋友的声音使我站住了。他远远地叫道:“老黎,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杨家小孩什么时候走的?你跟他谈了些什么话?”
我掉过头去看他,一面说:“你们都走了,当然只有我一个人……”可是我没有把话说完又咽下去了,因为我看见他后面还有一个穿淡青色旗袍、灰绒线衫、烫头发的女人,和一个抱着被褥的老妈子。我知道他的太太带着老妈子来给我铺床了。我便走过去迎接他们。
“我给你介绍,这是我太太,她叫万昭华,你以后就喊她昭华好了;这是老黎,我常常讲起的老黎。”朋友扬扬得意地给我们介绍了。他的太太微微一笑,头轻轻地点了一下。我把头埋得低,倒像是在鞠躬了。我抬起头,正听到她说:“我常常听见他讲起黎先生。黎先生住在这儿,我们不会招待,恐怕有怠慢的地方……”
朋友不给我答话的时间,他抢着说:“他这个人最怕受招待,我们让他自由,安顿他在花厅里不去管他就成了。”
他的太太看他一眼,嘴唇微微动一下,可是她并没有说什么,只对他笑了笑。他也含笑地看了看她。我看得出他们夫妇间感情很好。
“虽说是你的老同学,黎先生究竟是客人啊,不好好招待怎么行!”太太含笑地说,话是对他说的,她的眼睛却很大方地望着我。
一张不算怎么长的瓜子脸,两只黑黑的大眼睛,鼻子不低,嘴唇有点薄,肩膀瘦削,腰身细,身材高高,她跟她的丈夫站在一块儿,她的头刚达到他的眉峰。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脸上常常带笑意,是一个可以亲近的、相当漂亮的女人。
“那么你快去照料把屋子给他收拾好。今晚上你自己动手做几样菜,让我跟他痛快地喝几杯酒,”朋友带笑地催他的太太道。
“要你太太亲自做菜,真不敢当……”我连忙客气地插嘴说。
“那么你就陪黎先生到上花厅去坐罢。你看黎先生来了好半天,连茶也没有泡,”她带着歉意地对她的丈夫说,又对我微微点一下头,便走向下花厅去了。老妈子早已进去,连那个老听差老文也进去了,他手里抱着更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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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怎么样?你还是依我太太的话到上花厅去坐呢,还是就坐在栏杆上面?不然我们在花园里头走走也好,”朋友带笑问我道。
我们这时立在门廊左面一段栏杆里。我背向着栏外的假山,眼光却落在一面没有被窗帘掩住的玻璃窗上,穿过玻璃我看见房内那些堆满线装书的书架,我知道这是朋友的藏书室,不过我奇怪他会高兴读这些书。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你现在倒读起线装书来了?”
他笑了笑:“我有时候无聊,也读一点。不过这全是杨家的藏书,我是跟公馆一块儿买下来的。即使我不读,拿来做摆设也好。”
他提起杨家,我马上想到那个小孩,我便在石栏上坐下来,一面要求他:“你现在就把杨家小孩的事情告诉我罢。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
“你找到了材料吗?他跟你讲了些什么话?”他不回答我,却反而问我道。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他要我给他折枝茶花,他拿起来就跑了,我没有办法拉住他,”我答道。
他伸手搔了搔头发,便也在石栏上坐下来。
“老实说,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杨老三的儿子,杨家四弟兄,老大死了几年,其余三个好像都在省里,老二、老四做生意相当赚钱。老三素来不务正业,是个出名的败家子,家产败光了,听说后来人也死了。现在全靠他大儿子,就是那个小孩的哥哥,在邮政局做事养活一房人。偏偏那个小孩又不争气,一天不好好念书,常常跑到我这个花园里来折花。有天我还看见他在我隔壁那个大仙祠门口跟讨饭的讲话。他跑进来,我们赶他不走,就是赶走了他又会溜进来。不是他本事大,是我那个看门的李老汉儿放他进来的。李老汉儿原是杨家的看门头儿,据说在杨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