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1 / 1)

憩园 巴金.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我还同老文谈了一些闲话,别了许久的空袭警报声突然响起来了。

“黎先生,你快走罢,”老文慌张地说。

“你先走,我等一下就走,”我答道。我觉得累,不想在太阳下面跑许多路。

老文走了。园子渐渐地落入静寂里。这是一种使人瞌睡的静寂。我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我睁开眼睛,还是听不见人声。

我站起来。我的疲倦消失了。我便走出下花厅,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注意到园里的绿色更浓了。我又沿着石栏杆走出了园子。

我走到大门口,李老汉安静地坐在太师椅上。街上只有寥寥几个穿制服的人。

“黎先生,你不走吗?”李老汉恭敬地问道。

“我想等着放‘紧急’再走,”我说着便在太师椅对面板凳上坐下来。

“放‘紧急’再走,怕跑不到多远;还是早走的好,”他关心地劝我。

“走不远,也不要紧。到城墙边儿,总来得及,”我毫不在乎地说。

他不作声了。但是我继续往下说:“李老汉儿,请你对我讲真话。你们三老爷究竟为什么要走?为什么不肯让我们送他进医院?他为什么不肯回家去?”我这次采用了单刀直入的办法。

他怔了一下。我两眼望着他,恳切地说下去:“我愿意帮忙他,我也愿意帮忙你们小少爷。你为什么还不肯对我讲真话?”

“黎先生,我不是不讲真话。我今天上午讲的没有一句假话。”他的声音颤得厉害,他低下头,不看我。我知道他快要哭了。

“但是他为什么会弄到这样?为什么要苦苦地糟蹋他自己?”我逼着问道,我不给他一点思索的时间。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黎先生,你不晓得,人走错了一步,一辈子就算完了。他要回头,真是不容易。我们三老爷就是这样。他的事情我一说你就明白。他花光了家产,自己觉得对不起一家人,后来失悔得不得了,又不好意思用儿子的钱,就藏起来,隐姓埋名,不肯让家里人晓得,却偏偏给小少爷找到了。小少爷常常送钱给他,送饮食给他,折花给他,小少爷在我们公馆里头折的花就是给三老爷送去的,三老爷顶喜欢公馆里头的茶花。”

我知道李老汉讲的不全是真话,他至少隐瞒了一些事情。但是我并不放松他,我接着又问一句:

“你们三太太跟大少爷怎么不管他呢?”

李老汉把头埋得更深一点。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了。我默默地坐在他的对面,我的眼光掉向着街心。几个提包袱、抱小孩的行人从门前走过。我听见一个男人的粗声说:“快走!敌机来啦!”其实这时候还没有发紧急警报。

李老汉抬起头来,泪水还顺着他的脸颊滚,白胡须上面粘着的口水在发亮。

“这件事我也不大明白。大少爷自来就跟三老爷不大对。卖公馆那一年,大少爷毕业回省来刚进银行做事。三老爷在外头讨姨太太租小公馆已经有好几年,三太太拿他也没有办法。大少爷回来常常帮三太太跟三老爷吵。不晓得怎样三老爷就搬出来了。大少爷也不去找他,只有小少爷还记得他父亲,到处去找他,后来才在街上碰到。三老爷住在大仙祠。小少爷就一直跟到大仙祠,三老爷没有办法,才跟小少爷讲了真话……”

我不敢看李老汉脸上的表情。我只是注意地听他讲话。忽然警报解除了。他也闭了嘴。他这段话给我引起了新的疑问。我还想追问他,可是他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大门外去了。

“那个做丈夫、做父亲的人一定是被他的妻子和儿子赶出家里来的。”——这一个思想忽然在我的脑子里亮了一下。

李老汉已经泄露了够多的秘密了,我也应该让他安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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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十二天慢慢地过去了。日子的确过得很慢,并且很单调。我上半天写小说,下半天逛街。小说写得不顺利,写得慢,有时我还得撕毁整页稿纸来重写。那两个不幸的人的遭遇抓紧了我的心。我失掉了冷静,我更难驾驭我的笔了。

朋友姚国栋至少隔一天要来看我一次,同我上天下地乱谈一阵。他还是那么高兴,对什么都有把握,对什么都不在乎,虽然他整天不歇口地发牢骚。同时他夸他的太太,夸他的儿子,夸他的家庭幸福。

姚太太一个星期没有到下花厅来了。她在害病。不过听朋友的口气,她好像是在“害喜”,所以朋友并不为太太的病发愁,他反而显得高兴似的。但是,没有她的面影,我的房间也失去了从前的亮光,有时我还感到更大的寂寞。

逛街的时候,我老是摆脱不掉这样一个思想:有一天我会碰到杨家小孩和他的父亲。我不单是希望知道那一家的秘密,我还想尽我的微力给他们帮一点忙。但是省城是这么大,街上行人是这么多,我到哪里去寻找那个父亲的影子?不说父亲,就是那个小孩,我这些日子里也没有见过一面。我知道从李老汉的口中我可以打听到小孩的地址。但是我每次经过大门,看见他那衰老、愁烦的面颜,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再拿杨家的事情去折磨他。

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他用失神的眼光望我,我忽然觉得我了解他的意思,他好像在问:“你找到他吗?”我摇摇头用失望的眼光回答:“没有,连影子也没有。”第二天他又用同样的眼光询问,我也用同样的眼光回答。第三天又是一样的情形。这样继续了好些天。有一次我差一点生气了,我想对他说: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找到他,为什么老是来问我?

但是星期六来了。离我看见小孩父亲挨打的日子刚好三个礼拜。

这天我起床后就觉得头昏,仿佛有一块重东西压在我的头上,我什么事都不能做,也不想做。一个人躺在床上,我又觉得寂寞。我只希望老姚来找我谈天,我可以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听他吹牛。可是这一天我偏偏看不见老姚的影子。老文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老爷出门赴什么人的宴会去了。我又问起太太的病,他说,太太的病好多了,听周大娘讲太太有了小宝宝。他又说,万家外老太太同舅太太一早就来了。我没有问到虎少爷,可是老文也告诉我:虎少爷昨天去赵家玩,晚上没有回来,太太叫老李拉车去接,赵家外老太太却把老李骂了一顿,说是她要留虎少爷住半个月,省得在家里受后娘的气。老李回来,没有敢把这些话报告太太,怕惹太太怄气。不用说,老文接着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