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1 / 1)

憩园 巴金. 200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明白一个慈爱父亲的愿望。我拿着纸条在思索。小孩的脚步声逼近了。我等着他。

“怎么,黎先生你一个人?”小孩惊愕地说;“我父亲呢?”

“我刚才来,你看这张字条罢,”我低声说,我把字条递给他,一面掉开头,不敢看他的脸。

“黎先生,黎先生,他到哪儿去了?我们到哪儿去找他?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他两只手抓住我的左边膀子疯狂地摇撼着,绝望地叫道。

我用力咬嘴唇,压住我的激动,故意做出冷静的态度说:“我看只有依他的话把他忘记。我们不会找到他了。”

“不能,不能!我们都过得好,不能够让他一个人去受罪!”他摇着头迸出哭声说。

“可是你到哪儿去找他?这样大的地方!”

他突然扑倒在干草上伤心地哭起来。

我的眼睛是干的。我仰起头,两手交叉地放在胸前,我想问天:我怎样才能够减轻这个孩子的痛苦?可是天青着脸,不给我一个回答。它也不会告诉我他的父亲的去处。我只知道一个事实:他的父亲拿走了被褥和别的东西,决不会去寻死。因此,我让这个孩子哭着,不说一句安慰的话,事实上我也没有可以安慰他的话了。

后来孩子的哭声停止了,他站起来,哀求地对我说:“黎先生,你知道得多,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情?请你老实告诉我。我不害怕,请你对我说真话。”

我想了一会儿,我还是躲避着他的眼光,我温和地回答他:“不要紧,不会有什么事情。我们去问李老汉儿,说不定他知道得多一点。”

“是,是,我记起来了,昨晚上我走的时候,他还在这儿跟我父亲讲话,”孩子省悟般地说。

“那么我们一路到姚家去罢,你快把眼泪揩干,”我轻轻地在他的肩头拍了一下。

我们走过前堂的时候,供桌上还放着玻璃瓶,但是那枝干枯了的茶花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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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李老汉站在大门口,脸朝着我们来的方向,仿佛在等候我们似的。

杨家小孩跑到他面前,焦急地抓住他的左膀问道:“李老汉儿,你晓得我父亲到哪儿去了?”

“小少爷,我不晓得,”李老汉忧郁地摇着头答道。

“你一定晓得,他昨晚上跟你讲过好些话。你快告诉我,我要去找他,”小孩固执地恳求道。

“小少爷,我实在不晓得,”李老汉的声音战抖得厉害。他埋下头,似乎不愿意让杨家小孩多看他一眼。

“那么我走过后,他还跟你讲些什么话?李老汉儿,他们都说你有良心,你不会骗我一个小娃儿。我要找到他,黎先生给我帮忙,我们先医好他的病,以后我会去求我母亲,求我哥哥,接他回家。这对他只有好处。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他?”小孩声音不高,不过他很激动,只见他在眨眼睛。后来哭声把他的咽喉堵塞了,他说不出话来。他放开李老汉的膀子,伸手揩了揩眼睛。

我心里很难过,便走近一步,对李老汉低声说:“李老汉儿,你就对他说了罢。”

李老汉抬起头来,伸起右手在他的光秃的头顶上摩了几下。我听见他长叹一声,接着他痛苦地答道:“三老爷的确没有讲过他要到哪儿去。昨晚上他跟我讲了好些话。他说过他要搬开大仙祠,搬到一个小少爷找不到的地方去。我劝他不要拚命苦他自己。他说他什么都看穿了,就只舍不得小少爷。不过为了小少爷好,他应当躲起来,不要再跟小少爷见面。他要叫小少爷慢慢忘记他,像太太跟大少爷那样,当作他已经死了。我说:‘三老爷,你不能这样做,你会伤小少爷的心。’他说:‘长痛不如短痛。不然以后叫他伤心的时候太长了。’我也不大懂三老爷这个道理,我还以为是他老人家病了随便讲话。后来我就回来了。这全是真话。我哪儿敢骗小少爷?”他的眼圈红了,眼泪不住地滚下脸颊来。

小孩跑进门内,坐在太师椅上蒙住脸低声哭起来。李老汉转过身子,睁大眼睛,惊愕、悲痛、怜惜地望着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才好。

我走到小孩面前,轻轻地拉他的手,说:“我们到里面去坐坐。不要哭了,哭是没有用的。”

他挣扎着,不肯把手拿下来。我又说了一遍。

“你把他给我找回来!你还我爹!”他赌气地哭着说,这次他拿下了手。我第一次听见这个早熟的孩子说出完全小孩气的话。

“好,我一定给你找回来,我一定把他还给你,”我也用哄小孩的话去安慰他。

他终于顺从地闭了嘴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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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在我的房间里,我让他坐在沙发上,我用了许多话安慰他。他不再哭了。他只是唯唯应着。有时他那对哭肿了的眼睛呆呆地望着我,有时他望着门。

“我到外头去走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说。

“好,”我只说了一个字,并没有跟着他出去。我觉得疲倦,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不想再动一下。

我还以为他会再进房来。可是过了半点多钟,却听不见他的声息。后来我走到门外去看,园子里也没有他的影子。他已经走了,应该走远了。

我没有从这个孩子的口中探听出他的父亲的故事,我感到寂寞,我觉得心里不痛快。可是我不想上街,我也不想睡觉。为了排遣寂寞,我把我的全副精神放在我的小说里面。

这一天我写得很多。我被自己编造的故事感动了。老车夫在茶馆门口挨了打,带着一身伤痕去找瞎眼女人。他跌倒在她的门前。

……

“你怎么啦?”女人吃了一惊,她摸索着,关心地问道。她抓到他那只伸过来的手。

“我绊了跤,”车夫勉强笑着回答。

“啊哟,你绊倒哪儿?痛不痛?”她弯下身去。

“没有伤,我一点儿也不痛!”车夫一面揩脸上的血迹,一面发出笑声。可是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流下来了。

……

这两个人仿佛就在我的眼前讲话。他们在生活,在受苦。他们又拿他们的痛苦来煎熬我的心。正在我快受不了的时候,老文忽然气咻咻地跑进房来报告:“有预行了。”据他说这是本年里的第二次预行警报。我看表,知道已经是三点十分,我料想敌机不会飞到市空来,但是我也趁这个机会放下了笔。

我问老文,老爷、太太走了没有。他回答说,他们吃过午饭就陪姑太太出去买东西,现在大约在北门外“绳溪花园”吃茶,听竹琴。他又告诉我,虎少爷上午到学校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又问他公馆里的底下人是不是全要出城去躲警报。他说,放了“空袭”以后,公馆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走,只有李老汉留下来看家。李老汉一定不肯跑警报,也没有人能够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