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蜕变
乔装打扮混迹在人群中,终于在第二日晨间途径淮阳城。
两人不能在淮阳城久留,在淮阳城外的商旅众多,所以短暂停留并没有太多问题。
“四小姐,要远远再看一眼淮阳城吗?”陈蕴知晓她舍不得。
但今日过后,他们应当不会再回到这里了,无论是设法离开西秦也好,也无论是去西秦京中反其道而行之也好,日后即便绕也会绕开淮阳城,所以,这次应当是最后一次途径淮阳城。
陈蕴说完,转眸看向涟卿。
涟卿一面懵懵点头,一面双目看向城门口的方向。
淮阳城就在眼前。
爹娘就在城中。
爹的腿疾犯了,还在病中,二哥迄今为止下落不明,娘亲也不知道谁让她回西秦的的,但娘亲担心她,就算再想她,也让她务必这个离开西秦,否则这场风波不会停,那淮阳郡王府就会一直处于风波当中……
涟卿远远朝着城门口望去,眼底碎芒盈盈,却又一直忍着没有出声。
如果这趟离开真的要五年十年之久,但如果爹娘和家中都是安全的,那她离开也是值得的……
虽然不知晓到底西秦国中生了什么事,但隐约可窥得一斑。这一趟回西秦,她虽然没有见到爹娘和家中的人,但让她知晓了,冠之哥哥之前的担心是对的,不是没有人会拿她做文章,而她也是旁人眼中的棋子。
无论背后的人,想让她回西秦做什么,但逆行则止。
山高路远,五年,十年,只要家中安稳,那就有的是时间,娘是要她等淮阳郡王府脱离漩涡中心的时间……
“走吧。”涟卿低声。
陈蕴颔首。
晨曦光露照在侧颊,映出一张即便修饰和伪装,但仔细看,仍在光晕里透着清秀和动容的容颜……
涟卿缓缓转身,心中最惦记的地方,就在脚下的一步一步脚印里渐行渐远,涟卿攥紧掌心,尽量忍着不要眼泪落下来,也没有眼泪滴落下来。
而刚行至不远处,眼前一道带着斗笠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涟卿愣住。
陈蕴下意识上前,将涟卿护在身后,也伸手握住袖间的匕首。此时若是佩戴佩刀太张扬,所以都是藏在袖间的匕首。
陈蕴拢眉,对方伸手,缓缓撩起斗笠的一角,涟卿愣住,“卓逸?”
卓逸看了陈蕴一眼,又看向涟卿,“跟我来。”
陈蕴也诧异看向涟卿,涟卿点头。
城门外商旅往来诸多,早前陈蕴和涟卿抵达淮阳城外就是同商旅一道,眼下,这里也是一处商队,涟卿跟着卓逸上了马车,陈蕴守在马车外。
“你怎么在这里?”涟卿问起。
卓逸摘下斗笠,“我正想问你……”
涟卿微颚。
卓逸声音清冷,“我那天在城门外看到你了。”
涟卿想起她和陈蕴、陈影刚回淮阳城的那一日,她是在商队的马车里,当时卓逸带着人骑马往城门口去,在临到城门口的时候,往城外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她当时也觉得卓逸是不是看到她了,但离得那么远……
“什么时候回来的?”卓逸问起。
“前不久。”涟卿低声,“你怎么会在这……”
涟卿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城中一阵爆破声。
涟卿和卓逸都僵住。
陈蕴撩起帘栊,“四小姐小心。”
陈蕴不敢走远去看,而且因为刚才的爆破声,导致城外一阵慌乱,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陈蕴伸手握住缰绳,防止马匹因为受惊而乱动颠簸。而卓逸也撩起帘栊的缝隙,看向外面,马车外,因为刚才的爆破声,已经有不少骚动,卓逸目光瞥向一侧乔装打扮的侍卫,侍卫会意上前。
原本就是多事之秋,方才的爆破声后,涟卿只觉得一颗心悬而不落,整个人也都僵住。
“别慌。”卓逸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有些多余。
同旁人相比,她已经算不慌了。
至少,眼下还冷静坐在这里,虽然没出声,但也没旁的慌乱之色。
很快,侍卫折回,陈蕴也看向侍卫处,侍卫的声音压低,但语气中也有惊讶和慌张在,“听说是淮阳郡王府附近,不知道是不是淮阳郡王府……”
话音未落,卓逸心头一紧,而身侧,原本还坐得住的涟卿忽然抖了抖,然后撩起帘栊就下了马车。
“涟卿!”卓逸不敢高声。
但人已经下了马车,卓逸跟上。
“四……”陈蕴撵上,低声道,“四小姐!”
“是王府附近!这个时候王府附近怎么会有爆破声!”涟卿声音中都在瑟瑟发抖。
陈蕴也愣住,王府附近?!!
是,虽然王妃说不要让四小姐再回去,但如果这个时候是淮阳郡王府附近的爆破声,又是这个时候!!
陈蕴脸色也忽然一白。
等卓逸也下了马车,身侧的侍卫也跟着上前,不知道城门处,谁喊了声,“淮阳郡王府失火了!大火了!”
周遭纷纷传开,淮阳郡王府大火!
涟卿脸色一白,什么也不顾得往城门处跑去。
周围都是人,人挤人,有要入城的,有要出城的,守城的士兵也根本拦不住。涟卿和陈蕴,包括卓逸很快被人群冲开,涟卿唇色灰白,脑海里只有陈蕴告诉她娘亲的话,还有刚才侍卫口中那声,爆破声是淮阳郡王府附近,最重要的,是刚才那声淮阳郡王府失火,大火!
涟卿不顾一切往城门口去,脑海里嗡嗡一片煞白,就似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没想,除了回家。
家里还有爹娘,大哥,还有旁的人……
涟卿明明没有哭,但眼泪止不住得往下落,似是根本没经过脑海中的意识,就这样不自觉地往下落。
陈蕴想唤她,但是根本不好开口。
眼见被人群越挤越远,陈蕴只能想办法挣脱周围的人群,“四小姐!”
卓逸这处原本离得更远,但在人群的拥挤下反而离得更近,“涟……”
卓逸伸手够到她的时候,见她转头,眼前都因为眼泪模糊成一片,呆呆看他,卓逸原本想说的话,莫名在这一刻咽回喉间,沉声道,“跟我来!”
陈蕴见卓逸牵着涟卿往人群中挤过去,离城门口越来越近,然后是入了城门,往城中跑去。
“四小姐!”陈蕴再唤一声,但声音也被周围人群中的喧嚣声音所淹没,陈蕴在人群的漩涡中挣扎往前。
……
因为方才的爆破声,不少人潮都是涌向淮阳郡王府的,临近淮阳郡王府的时候,也确实见到附近火光冲天,还有不少救火的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看热闹的也好,着急的也好,救火的也好,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爹!娘!”涟卿脚下踉跄。看着火光冲天的淮阳郡王府,涟卿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
卓逸也愣住,从未,从未见过这样的熊熊大火,大火外是扑救的人,也有想往淮阳郡王府中冲的人,都被驻守的士兵来了下来。
而没有人会真正往里面冲进去。
周围都是感叹声,喧嚣声,呼喊声,但整个府中却似悄然没有多少动静,甚至连府中是不是在扑救,到底什么情况都不知晓。
而看呆的涟卿再顾不了旁的,卓逸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涟卿就冲进了府中,而驻守的士兵也根本没有来得及留意角落处冲进去的人!
“回来!”有驻军大喊,但并无意义。
卓逸只能跟着涟卿冲了进去,既而是刚刚赶到,看到火光冲天的淮阳郡王府,同时也难以置信的陈蕴。
火势太大,刚刚冲入的陈蕴找不到方才冲进去的涟卿和卓逸。
“四小姐!”陈蕴大喊。
到处都是落下来的着火的木板,甚至是砖瓦,陈蕴终于见到涟卿的身影,一直同卓逸在一处,但陈蕴再上前,大火猛然扑来,烧伤了他左臂。
涟卿脑海中都是“嗡嗡”的轰鸣声,顾不了旁的。
在到处都是火海的淮阳郡王府里,周遭浓烟滚滚,呛人的烟雾近乎让人寸步难行,还要小心随处落下的火堆和木板,卓逸不敢大意。
涟卿一面哭着,一面呛得咳嗽,是卓逸用手帕打湿了水递给她捂住口鼻前行。
涟卿接过,两人已经往大火更深的地方去。
之前光顾着慌乱,还有应对随处落下的火星,到眼下越往大火中去,才越发现蹊跷之处,周围已经大火冲天,但地上都是倒地的下人,侍卫,即便在熊熊大火中,都没有醒的迹象。
这些人里,涟卿大都不认识。
她离开淮阳郡王府一年时间,但这一年时间内,淮阳郡王府对外都是没有任何异象和征兆的,这些人是她离开之后,府中才新入的下人?
她太多都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偶尔一两个认识的,也都在昏迷不醒中。
“刘叔……”涟卿看到其中一人,那是替府中整理花苑的花匠刘叔,但刘叔就倒在地上,她唤也好,甚至蹲下去推他也好,刘叔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涟卿心头骇然,满眼望去,好多这样的人都躺在地上,涟卿心头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摸对方的鼻尖——有气息!
那就是还活着,但是昏迷不醒。
难道,是中了迷药?
涟卿皱眉,周围大火烧成这幅模样,到处都是浓烟滚滚,但是她怎么叫刘叔都一点反应没有,那迷药的份量不轻!
“涟卿,这里!”卓逸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涟卿这才回神,起身,继续用沾湿的手帕捂着嘴角往卓逸身边去。
见卓逸也蹲在一侧,然后目光看向她,涟卿上前,等看清卓逸身侧倒下的人时,整个人愣住,阿芜?
是阿芜……
“阿芜!阿芜!”阿芜是她的贴身侍女,从小,从小都是阿芜陪在她身边,她去到何处,阿芜都会跟着!
那年年关的时候,阿芜闹肚子,所以才没有跟着她一道去寺庙,留在家中。
就是那年去寺中的时候,家中出了事,二哥带着她到处逃窜,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同阿芜分开,再没见到过!
“是阿芜!是阿芜!”涟卿口中分不清是激动还是伤怀,还是因为叫不醒阿芜的慌张。
卓逸和卓妍一直住在他们家附近,小时候起就经常来家中走动,所以卓逸认得阿芜,刚才才会唤她来。
涟卿激动,但怎么都叫不醒,阿芜!
卓逸伸手,对方是迷迷糊糊还有气息在,但涟卿叫不醒,也着急,可卓逸更冷静些,眼看着火势蔓延过来,如果再叫不醒就会被烧死。
不仅阿芜,还有她和涟卿。
“涟卿,火势太大了。”卓逸提醒。
“阿芜!起来!阿芜!快起来!”她着急,她想伸手拽她,但失去意识的人想要拽走很难,涟卿不得不扔掉手中手帕,去拽她。
卓逸看着她,想伸手帮她,但是知道,根本不可能带着人再走出去,卓逸低声,“涟卿……”
“卓逸,快帮我,我搬不动阿芜,我搬不动她!”阿芜就似压垮她的那个稻草一般,涟卿双目含泪,但是扯不动,也拽不动。
卓逸握住她手腕,低沉的声音道,“涟卿,火势太大了,走!”
她慌乱摇头,“不行,我还找不到我阿爹,阿娘,还有哥哥。”
卓逸微怔。
她其实都清楚,不仅阿芜,还有旁人……”
她喉间都是哭声,但周围浓烟太大,她刚哭了几声,又吸进了一口烟气,呛得闯不过气来。
卓逸只能拉着她的手起身,“涟卿,必须走了,这里要塌了!”
就算是淮阳郡王府,也经不住这样的大火!
大火之下,这里很难不坍塌。
涟卿开口,还想要说什么,屋顶却忽然塌了,径直砸了下来,若不是卓逸拉开她,她可能已经葬身在长着火翼一般的木梁下。
卓逸没有旁的办法,径直背起她。
她也咳得近乎喘不过气来,但在被卓逸背出去的瞬间,她看到远处倒在空地中的阿娘。
“阿娘!娘!”她拼命挣扎想下来,但火势越来越大,方才的那处木梁断落之后,更多的屋顶和木梁断落下来。
“我娘,我娘在那里!”她指尖剜紧掌心。
卓逸背着她已然吃力,但听到她的话,还是震惊回头!
陶姨!
他昨日才见过陶姨!!
只是转头时,眼看着大火忽得窜出几人高,卓逸险些被烧伤。
大火中,涟卿哭得撕心裂肺,“娘!”
卓逸也明显迟疑,是想该去救,还是走?要去救,恐怕三人都要葬身火海,但下意识里,人其实已经上前了。
但眼前木板混着砖瓦一道落下来,卓逸不得不停下。
就在此时,陈蕴撵上,“四小姐!”
“陈蕴?”涟卿哭得眼前朦胧,“我娘!我娘在那里!是我娘!”
陈蕴和他们进入王府的时间相差了一段时间,到处都是大火,眼下见到陈蕴的时候也浑身是伤,但陈蕴顾不得旁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见到是淮阳郡王妃,他昨日才见过!
大火包围中,那块屋顶随时都可能坍塌,那屋檐下的人必死无疑!
陈蕴一惊,连忙朝她这侧道,“我去救夫人,世子,你先带四小姐走!这里撑不了太久。”
话音刚落,卓逸来来不及叮嘱一声,陈蕴就已经转身冲入身后的火海当中。
“陈蕴……”她呛得说不出话来。
卓逸也高声,“陈蕴!”
陈蕴的声音从火海中传来,“快走!这里要榻了!”
已经冲进火海中,陈蕴的话更有说服力,卓逸知晓不能再拖了,卓逸咬牙,“涟卿,抱紧我。”
涟卿抱紧他颈间,卓逸背着她朝苑外冲去,她更回头看向陈蕴处。
虽然远,又隔着漫天的烟雾和火光,但因为紧张,所以她仍然看得清大火中陈蕴一直往前,踹开火堆,往娘亲身边去。
涟卿眼中眼泪止不住!
即便烟也熏得她快睁不开眼,但看到陈蕴到母亲身边,扶起母亲背在背上,又披了一层厚毯就往外冲的时候,她喉间哽咽说不出话来,“陈蕴……”
正好卓逸背着她冲出了这处最危险的苑中,慌乱里,卓逸得以暂时喘了口气,也如同从火龙翻滚的火场中勉强捡回了一条性命!
但等两人转身,都看向身后,想看看陈蕴是否跟上来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也见方才身后整个苑中的建筑都在火海中轰然倒塌!
卓逸和涟卿都僵住!
这种僵住,就似天榻一般!
“娘!陈蕴!”涟卿双目通红,发疯般往回冲。
卓逸死死抱住她,“涟卿,不能去!”
“娘!陈蕴!”涟卿不管他,拼命挣扎着,卓逸从没见过涟卿这幅模样,但火海之下,涟卿拥紧全身力气挣脱他,卓逸吃痛,但咬牙,就这样,他死死抱住她,不让她上前,眼底猩红,低沉隐忍的声音道,“涟卿!”
“娘!”涟卿也终于停止挣扎,但整个人就似灵魂被掏空一般,除了哭,什么话都不说,也什么都说不出。
卓逸看向眼前的熊熊大火,知晓有数不清的东西压在涟卿心底,如剜心蚀骨……
*
到随州是三日之后。
涟卿醒来的时候,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四月,繁花似锦,好似另一处天地。
屋门咯吱一声推开,卓逸入内,轻声道,“醒了?”
涟卿看了看他,低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三日。”卓逸沉声,“哭了三日,然后睡了三日,眼下在随州。”
随州……
涟卿自然知晓随州,随州西秦国土的中央,无论下一步要去哪里,随州都是中心,交通四通八达,而且,这里有大批的驻军,就算有人要掀起波澜,在随州都不是容易事。
“陈蕴呢?”她垂眸问起。
早前的一幕,还如刀疤一样刻在心上,整个苑中的建筑都在火海中轰然倒塌的模样,让她夜不能寐。
所以她哭了三日,三日都没合眼。
到后来是没力气了,什么时候哭晕的不知道,醒来就在这里……
只是涟卿问完良久,卓逸都没有应声。
涟卿心底倏然一空,缓缓转眸看向他,他才看着她开口,“火势太大了,认不出了……”
这一句火势太大,认不出,好似再次将涟卿拽回梦魇当中。
涟卿也不说话了。
卓逸也低头,沉声道,“都认不出了,所有人……”
沉默许久的涟卿,又开始低头哭泣。
“涟卿。”卓逸唤了一声。
但涟卿的哭声停不下来,一直哭,一直哭,哭到伸手去擦眼泪,也止不住,哭到想停下了,也根本停不下来,好似不知道该怎么办。
卓逸心底仿佛钝器划过。
卓逸看了看她,眸间神色渐渐敛去,低下头,安静在一旁陪着她,没有再出声。
……
又是一连两日,涟卿整个人不说话,也不出声,一个人闷在屋中。
第三日黄昏上,卓逸去楼下端了吃食给她,她才像是平静下来。
“多谢了,卓逸,我正好饿了。”涟卿拿起筷子,也真像她说的那样,饿了很久,开始不停吃东西。
卓逸看着她,有些话想说,又咽回喉间。
“那天,怎么会在淮阳城外遇到你?”涟卿是饿了,一面吃着东西,一面问,“你怎么会忽然来淮阳城的?”
她是因为要回家。
但卓逸,他外祖母早就过世了,没理由再来这里。
卓逸看了看她,在想要怎么回答。
老爷子警告他,不要参合淮阳郡王府的事,但是他听说涟卿回西秦了,他怕她出事,所以即便爷爷告诫过他,他还是来了……
但他不想告诉她,她问起,他淡声道,“路过。”
涟卿直接,“我不信。”
卓逸愣住。
涟卿继续一面吃东西,一面道,“你一直不擅长撒谎,卓逸,你是特意来的。”
卓逸:“……”
卓逸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但他说不出口,他是因为她的缘故。
“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受。”涟卿继续低头吃东西,她不傻,如果卓逸是专程来的,一定知道什么,但是怕她知晓,不敢告诉她,涟卿继续道,“不用瞒我,我有心理准备。”
卓逸顿了顿,如实道,“听说你回西秦了,西秦国中暗潮涌动,我怕你有危险,但老爷子不让我参合淮阳郡王府的事,我只能私下来……”
涟卿握住筷子的指尖微滞,继续道,“那你还来?”
卓逸不由皱了皱眉头。
从小时候起,他就认识涟卿,很熟悉,也清楚她的语气和神色,方才那一声……
卓逸拢眉,没有回答。
涟卿也没有看他,而是继续低头吃着东西。
“你打算怎么办?”卓逸问起。
他带她来随州,无论去京中,回淮阳,或者是离开西秦都是折中处。
才出了这样的事,他没办法替她做选择。
从小到大,涟卿都是极有主见的一个人,这种主见,是拿定了主意就不会被旁人左右的那种……
卓逸问完,涟卿也正好吃完点心,放下碗筷,轻声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有很多想明白了,也有很多没想明白,但还有更多的,明不明白都不重要了……”
卓逸眉头拢得更深。
“卓逸,我想请你帮我个忙。”涟卿看他。
卓逸沉声,“你想做什么?”
涟卿伸手端起一侧的茶盅,轻轻放在唇边,吹了吹,轻声道,“淮阳郡王府,谁都不能白死。”
卓逸愣住,似是有些意外,也有些难以置信得看向她。
涟卿没有看他,轻抿了一口杯中的茶水,喉间轻轻咽了咽,然后,缓缓握在掌心之中,眸间盯着茶杯水面上的波纹,继续没有语气道,“娘让我离开西秦,不想让我继续留在西秦这段风波里,但却没想到,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她……谁都知道,淮阳郡王府偏安一隅,与世无争,但偏偏有人,要将我们一家逼上绝路。既然都想要我们一家的命,我偏偏不要如他们的意,既然想拉我进西秦这趟浑水,那我就不走了。淮阳郡王府的血债总要有人血偿,无论背后的人是谁,也无论背后有多少人,既然走不了,就不走了……”
卓逸诧异看她。
她放下掌心的水杯在桌面上,继续道,“小时候,爹娘带我去寺中,寺中的方丈说我身上有帝王气,爹娘吓得不轻,如今的天子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爹娘很清楚。我见天子的时候,天子特意再三问过我,是不是一定不要东宫的位置,我说是。但眼下不同了,我要这个位置……”
涟卿目光从水杯上慢慢看向卓逸,“我要做东宫,做天子,我不要再看到身边的人流离失所,也不要再看到淮阳郡王府的任何人沦为刀下亡魂,这笔血债,谁欠的,谁要还……一定要还!”
卓逸微讶。
涟卿继续道,“淮阳郡王府是南边的宗亲,这么多下人,仆从,包括我阿娘在,怎么会这么容被迷昏?府中有人有问题……”
卓逸看她。
她沉声道,“这些都不是巧合,都是有预谋的,淮阳郡王府的人,是好端端让人烧死的,活活烧死的,有人做了局,有人里应外合,有人想要我性命,有人想要我活着……这背后有多方博弈,还有猜忌,我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我心中隐约有数。”
卓逸低沉的声音道,“你想怎么办?”
“失忆。”涟卿看他。
他再度皱眉,“什么意思?”
“如果我将计就计,说目睹淮阳郡王府的这场大火,但被人灌药失忆,失忆了,就记不起所有的事,旁人怎么试探,我都不可能记起,这样,他们之间就会相互猜忌,也会有各自的考量,这背后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出来,只有这样,我才能替淮阳郡王府的所有人讨一个公道。”
“你要是真的失忆了,你怎么自保?”卓逸沉声。
她重新握起桌上的茶盏,轻声道,“会有人来找我,我信他……”
涟卿将手中书信递给他,“你替我,把这封书信送出去,他收到书信就明白了。这封书信就算被旁人劫走了,也看不出来任何东西……”
“谁?”卓逸认真。
涟卿温声,“敬平王,陈修远。”
卓逸眸间微滞,陈修远,他是燕韩人,他怎么敢来?怎么会来?
涟卿继续看他,“再帮我传消息出去,我是被人灌药失忆的,卓逸,多谢你,千里迢迢从京中来淮阳,但是从今日之后,你不要再参合其中的事情了,老爷子说得对,平远王府,应当置身事外。”
卓逸攥紧掌心,“你就这么相信陈修远?他是燕韩敬平王,燕韩与西秦关系微妙,他敢来吗?能来吗?”
“他会来的。”涟卿笃定,“等有一日,你见到陈修远,就都明白了。”
卓逸淡声,“所以,你不直接告诉他实情,是因为万一你自己出事,他还可以全身而退,是吗?”
“是。”涟卿并未隐瞒。
卓逸起身,“那好,我等着见他,见他是不是真的会来。”
……
当药碗喝完,手中还残留着方才的药碗的暖意。
药性还未上来,涟卿依旧坐在窗前,看着窗外。
她还是隐瞒了卓逸一条,她失忆,天子才会重新权衡早前和她的谈话,因为她什么都没有了,包括记忆,天子会想维护她,因为她的处境,会让天子想起早前的自己,天子有自己想弥补的遗憾,而这种想要弥补的遗憾,就是她手中最好的武器。
她被人灌药失忆,所有的牛鬼蛇神都会慢慢付出水面。
她被人灌药失忆,天子才会亲自操刀,一点点,从背后将这些见不得光的揪出来。
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天子也什么都没有,天子才会想要维护她,成为她手中最锋利的刀。
所谓帝王心术,其实是心中最深的那份执念。
她会天子走完想走的路,她会在西秦这片乌烟瘴气的泥沼里,重新拨云见日。
她只能用天子这把刀……
胃中的暖意渐渐升起,也伴随着额头的冷汗慢慢渗出。
她躺回床榻间,脑海中的记忆,就似一盏盏走马灯,慢慢得慢慢得,在脑海中一点点抹去。
从陈蕴,陈影,卓逸,卓妍,到儿时起就一起玩闹的二哥,让他们不要打闹的大哥,还有永远站在她这边的爹爹,还有,会在她月事不舒服的时候,陪着她一道说话的娘亲……
这些,都一点点在心里擦拭而去。
还剩年少时,那道清逸俊朗的身影,在冬日的暖阳里,翩若出尘……
“冠之哥哥……”
冠之。
……
她额头的冷汗越来越多,整个人都窝在被子里打抖,迷迷糊糊中,似做了一个冗长梦,醒不过来的梦。
梦里浑浑噩噩,又如白驹过隙。
漫长的画卷,一点一滴,如同浮光掠影,又在一个慵懒的午后,她看见那身天青色的衣裳,腰间环佩,掩不住一身清贵高然。
他的声音莫名让她熟悉,她转眸看他时,他也正好抬眸看她。她似是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五官,面容犹若镌刻,他看向她的时候,眸间仿佛藏了万千荣华,让周遭黯然失色……
她一定见过他。
在所有她见过的人里,他一定是最特殊的那个。
特殊到,她明明记不得,却仍然想靠近。
——它叫什么名字?
——没想好。
——好名字……殿下的猫好像同我投缘。
——应当是吧,它好像喜欢太傅。
是啊,她也好像喜欢他,喜欢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