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劳烦许小姐缝补衣裳
根本来不及说话就被人禁锢在怀里的桃夭瞪大一对漆黑清澈的眼眸, 想要瞧清楚宽厚的手掌还搁在自己嘴巴上,似怒极的美貌郎君。
为何每回一见面,她总要惹他不高兴?
桃夭迅速反省了一下自己, 确定自己什么也没做, 既没有同旁人提及他的身份, 也没有遇见他时非要同他相认。
更何况这样的重逢她始料未及,也根本来不及同任何人提起。
毕竟,她是那样高兴与他重逢, 尽管他瞧着这样生自己的气。
她打算等他骂几句解解气再哄他两句,可他除了最开始那句话,这样紧紧盯着她,漂亮的眼眸微微泛着红, 看得她都心疼了。
已经是寒露时节,天气虽好,可秋末冬初的时节, 天也变得昼短夜长,不过才到傍晚,霞光尽散,暮霭沉沉。
光阴也似顺着人的指尖一寸寸流失, 原本就不太光亮的假山洞里渐渐地连人的轮廓都模糊下去。
直到隐在暗日光影里的郎君松开灼热滚烫的手掌,丝毫没有计较就这样被他拖进假山里的少女着急询问:“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她家里门规森严, 听说若是要来拜见, 还需要提前几天投递名帖。
不待他作答, 她用这段时日养得细白柔软的手捧着他的脸颊, 蹙了蹙眉尖, “才短短数月未见, 先生怎么憔悴成这样?”
明知她一贯这样甜言蜜语哄人, 待谁都这样好,可满腔怨气的谢珩就这样消了气,委屈地把下颌抵在她的颈窝,不待诉苦,突然被她一把推开。
她腼腆又害羞地看他一眼,微微低下头,“先生,我,我要成婚了,先生再这样抱着我不好。”
一句“成婚”好似一把尖刀插进谢珩的心里。
他喉咙发紧,喉结微微滚动,指节捏得咯吱作响,面上却不动声色得明知顾问,“你要同谁成婚?”
话音刚落,假山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桃夭一把捂住他的嘴,垫着脚尖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先生别说话,待会儿被人瞧见就完了!”她哥哥这样凶,若是知道先生出现在府邸,指不定要怎么欺负他。
许是她太紧张,一时忘记她刚同人许婚,柔软的身子几乎整个人多贴在男人因为高热而过分滚烫的身躯上。
他垂下眼睫,目光灼灼盯着怀里数月未见,虽着了男装,却更加明艳夺目的少女。
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的动静,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漆黑眸子里燃起的妒火。
这个坏人!
这个天底下最懂得玩弄人心的坏人!
她害得他一步步沦落至此,甚至连脸都不要了想要同她过一辈子。
她倒好,转头将他忘得干净,竟然敢同人夜游秦淮河!还敢叫男人摸她的耳朵!
他若是再晚些日子回来,恐怕她不晓得同旁人干出旁的什么来!
她这样怕他被人瞧见,他这样见不得人!
那他就叫她那个属意的男人过来瞧瞧他是如何在假山里宠幸她!
愤怒,羞辱,思念等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燃烧了他的理智,他抬一把钳制住她的下颌,才低下头,她突然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无不怜惜地询问,“先生怎这样烫,是近日天气不好,着凉了吗?家里没有给先生吃药吗?”
谢珩的手缓缓松开,眼底的凉意如同外头逐渐蔓延的暮色,沉静而又孤寂。
他便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欺负不了小寡妇了。
她小声道:“眼下也不是同先生叙旧的好时机,我先出去,待会儿先生再走,明日我在朱雀大街的其香居的茶楼等先生好不好?”
她其实也不知其香居的茶楼在朱雀大街的哪里,只是听府里的婢女同她提过,说那里是长安贵人们最爱去的地方,极其风雅。
想来先生那样风雅的人,定是很喜欢那样的去处。只是他还生着病,着实叫人放心不下。她又低声嘱咐,“先生记得早些来,知道吗?”
谢珩不动声色问:“你如今有了新夫婿,那我呢?我怎么办?你不要我了?”
她楞了一下,“怎么先生还没有成婚吗?我不是写了和离书给先生吗?”说着说着,她沉默起来,把脸埋进臂弯里去。
半晌,她抬起闷得绯红的小脸,挤出一抹笑,“先生还是我哥哥呀。待日后我成婚,我请先生做主家席。沈二哥哥与我自幼青梅竹马,定然不会不同意。他待我很好很好的,先生再不必担心我。反而先生要好好照顾自己,才几个月,怎么就消瘦成这样。”
说着说着,她眼底盈出泪光,不知是在伤心他这样憔悴,还是在伤心别的什么。
谢珩沉默片刻,又问:“宋大娘还好吗?”
她哽咽,“很好。他们不惯住在相府里头,我哥哥在外头给他们买了新屋子,离得不远,我随时可以去看他们。若是先生想我阿娘,我明日便带先生去看看他们。”
谢珩颔首,眸光沉沉:“那就好。大家都好,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这时她听到外头有动静,连忙擦干眼泪,想起自己还有许多话要同他说,再次嘱咐,“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先生早些过来,还有别忘了吃药,知道吗?”
言罢不待他回答,就匆匆离了假山。
此刻夜幕四合,华灯初上。
直待小寡妇与许凤洲的说话声渐行渐远,手抖得厉害,掌心都是血的谢珩从怀里摸出那对珍珠耳珰来,伫立良久,手一松,沾了血的耳珰落在地上。
他看也未看一眼,从假山里走出来,大步向府外走去。
他知道,他不会去赴她的约。
早已经守候在相府门外的齐云见他一脸沉郁地出来,忙将他迎进马车,又见他好似还很平静,一时之间也不晓得他究竟与小寡妇发生何事,只是道:“殿下方才一离席,许侍从就回来了,然后向我询问您去哪儿了,微臣便擅作主张说您已经离开,还说您不过是顺道来瞧一眼,叫他千万不要声张自己去。许侍从此人向来守口如瓶,想来连沈探花同许小姐也不会说。”
谢珩没有作声。
齐云踞坐在一旁,也不敢再多言语。
半晌只听到淡淡道:“你做得极好。”
齐云听到他这话反而更不安起来,只叫人回东宫去。
可他却如同坐定一般,半句话不再言语。
待回到东宫以后,他径自入了那间临走前特地给小寡妇布置得极其雅致的宫殿里,关上门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当值的齐悦将齐云拉到一旁,询问:“不是说去接娘子了吗?怎么就殿下一人回来了?”
“别提了!”齐云哭丧着一张脸,将这段时日南下江南的事情讲了一遍,末了,担忧,“也不知今日那小寡妇同殿下说些什么,殿下自相府出来后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也不大生气的模样,可这样反而瞧着更吓人。”
齐悦不曾想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一点他却是十分肯定:殿下同小寡妇彻底没有可能了。
赐婚圣旨是殿下亲自下的,自古以来君无戏言。
殿下这样憎恶圣人抢夺臣妻,逼死臣子这件事,就算是再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要小寡妇。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些,正是因为如此,才晓得殿下心里有多难受。
他道:“许侍从那样城府深沉,老谋深算的一个人竟然就由着自己的妹妹这样胡闹?说赘婿死了,他就真当死了?也不查查?”
齐悦道:“连靖王这样的人旁人就算是瞧不起,顶多也是在背地里议论,明面上谁不捧着敬着?可许侍从都未曾将他看在眼里,区区一赘婿,恐怕他连名字都不会问。在他看来,他妹妹就是嫁过十次八次也是宝贝,更何况以许侍从极其护短的性子,若是知道是娘子的赘婿抛弃了娘子,恐怕要杀人泄愤。娘子估计也是为了殿下着想。”
许家是百年氏族,祖上不仅出过几朝宰相,还出过皇后。
若不是许家小姐走失,恐怕也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人选。
许凤洲自幼就飞扬跋扈,目下无尘,揉不得半点沙子,尤其是妹妹走丢以后,更是变本加厉。
整个长安,除了卫昭,就数他最横。
也就在殿下面前,勉强收一收自己的狐狸尾巴。
只是一遇上自己妹妹的事儿,他半步不肯相让。
前几年礼部赵尚书的幼子不过是说了一句“指不定许小姐被卖到哪里做歌姬”,被他恰好听见,他当场动手打折了赵家小公子一条腿,若不是齐云拦着,恐怕另一条腿也没了。
事后,赵尚书还得上门亲自替自家儿子赔礼道歉,赵小公子如今见了他都哆嗦。
想来小寡妇也是瞧出她哥哥极其护短,所以才说殿下“死”了。
可就算是知道小寡妇为殿下好,他心底还是有些愤愤不平。
他想着要不要去请裴季泽过来劝一劝,却被齐悦拦了下来。
他道:“眼下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你叫殿下一个人待会儿吧。”
没人知晓谢珩这一夜在那间宫殿里做了些什么,恰逢次日朝会,一向勤于政事的储君天未凉就起来上朝,也不像是一夜未睡的模样,只是面色微微有些潮红,似还发着热。
可他精神倒是极好,这段日子因为瘦了许多,眉眼愈发显得凌厉,整个人艳色入刀,令人不可逼视。
临出东宫前,他盯着那间宫殿看了一会儿,吩咐,“闭殿。”
齐云同齐悦对视一眼,谁人也不敢作声。
得到消息的林姑姑很是诧异:怎么精心准备了这么久,说关就关了?
可殿下的旨意又有谁敢质疑。
只有乳母孙氏在朝会结束以后,趁着谢珩用早膳时,悄声询问,“殿下不是说要带喜欢的女子回来托奴照顾,怎么不见带她回来?”
谢珩沉默良久,微微一笑,“她嫁人了。”
孙氏楞了一下,瞧见他的模样,心里难过极了,抹着眼泪哽咽,“怎么好端端就嫁人了呢?”
谢珩反过来安慰她,“她嫁的夫君极好,比同孤在一处好。”
孙氏闻言更加难过,“可殿下怎么办?”
“孤?”谢珩微眯着眼眸看着外头云卷云舒的天,不知是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孤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太子妃。有人告诉孤,这世间的事从来都是缘来则聚,缘去则散,没什么值得挂怀。”
从万安县到金陵,有多少次可以同她一起的机会他都错过,就连秦淮河那样近的距离,他都未能认出她来。
甚至就连她的婚事还是他亲自盖的印。
这便说明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如此这样挺好,待他寻个合适的机会,将沈时外放回江南,也算成全她。
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她了!
其实想想,他心底还是有怨。
不过没有关系,待他娶妻生了孩子,慢慢就好了。
这天底下又有谁离了谁不能活呢。
都会活得很好很好的。
既然想通了,病自然也好得快,如此过了三五日,他拖了一路的风寒竟不药而愈了。
这日用完早膳以后,谢珩处理完案几上堆积的紧急些的奏疏,微眯着眼眸看了一眼窗外艳阳高照的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旁的齐云道:“今儿天气好,不若咱们出去击鞠。殿下好久都没去过了。”
他不过随口一说,谁知殿下真就搁下手中的朱笔,道:“去城郊打。”
齐云楞了一下,连忙叫上自家兄长还有正在东宫当值的裴季泽一块去。
一行人才出东宫大门,迎面就撞上皇后宫中的女官郑尚宫。
郑尚宫上前向谢珩行了一礼,道:“皇后殿下叫奴婢来问问殿下选太子妃的事儿。”
谢珩沉默片刻,道:“孤瞧着近日宫里的海棠开得极好,那便邀她们一同进宫赏花吧。”
郑尚宫愣住,一时忘了如何接话。
她其实不过是照例来问一问,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答应了。
莫说她,连同裴季泽在内的几人也都有些难以置信。
谢珩淡淡扫了郑尚宫一眼,“还有旁的事?”
郑尚宫这才回过神来,忙道:“并无。奴婢这就去着人布置宴会,不知殿下想要定在哪一日?”
“择日不如撞日,就后日。”
言罢丢下这句话,就上了早已侯在一旁的马车。
齐云轻轻用手臂撞了一下裴季泽,小声询问:“裴侍从,殿下没事儿吧?”
裴季泽摇头,“不好说。”
不等齐云说话,他人已经翻身上马,道:“走吧。”
长安城内最大的马球场实际上在宫里。含光殿、中和殿都有专门的马球场。且宫里的马球场不但能够打球,也可以宴请宾客、欣赏歌舞。
但是平日里只有皇子们同公主们,谢珩觉得无甚趣味,所以最爱去的是城郊那一家,自皇宫过去大约要一个时辰的路程。
谢珩等人赶到城郊马球场时刚好过了日头最毒的时刻。
秋高气爽,最适合击鞠不过。
平日里能来此座马场消遣的皆是长安城的贵族子弟,里头设施一应齐全。
且全长安的人都知晓太子殿下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打马球,里头不仅有一处转门为他搁置服制器具的屋子,甚至还从山上引了温泉下来供他解乏。
谢珩在屋子里更换好球服后,才要出去,远远就瞧见马场内不知何时来了几人。
他一眼就认出离许凤洲不远处一个子娇小,身上穿着全套的护具,正小心翼翼学着骑马的是小寡妇。
至于另外一个替她牵马执辔,眉目清隽的郎君不是沈时还有谁!
原本正当好的日光,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热烈,刺得他眼睛都疼了。
齐云等人自然也瞧见马球场上的情景。
几人相互之间对视一眼,小心觑着谢珩的神色,见他的目光简直胶粘在马场上那两个你侬我侬的人身上。
齐云心思浅,沉不住气,道:“微臣这就叫他们清场。”
谢珩并没有作声,金色的指套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裹着的兽皮,神色愈发沉郁。
裴季泽道:“若是贸然赶人,以许侍从的性子定是要追到殿下跟前来问个明白。反正咱们几个人也不够,不如就请金陵来的郎君一起来打个比赛,也好打压打压他们嚣张气焰。”
齐悦心思一转,“裴侍从说得对。听闻国子监那帮金陵来的儿郎最爱一向以六朝遗址,万古古城自居,很是得瑟。不如殿下就好好叫他们见识一下咱们长安男儿的风采,也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天子之都!”
裴季泽又道:“还有许家小姐,想必回长安的时间尚短,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击鞠比赛,不如殿下也叫她见识见识,免得被金陵儿郎那三脚猫的技巧给唬住了。”
齐悦眼底的笑意溢出来,“裴侍从说得对!”
齐云听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心中十分诧异。
怎么裴大人同哥哥不帮着劝劝殿下,还拱火?
“准!”
谢珩收回视线,“叫陪练的一块来,穿那套特制的球服,免得她觉得孤欺负人!”
他亦不想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既然相府那日他没告诉她,那么以后她也自不必知晓。
齐云立刻应下来。
待众人换好特制球服,戴好面具,齐悦道:“那微臣这就去通知许侍从换衣裳。”
裴季泽也跟着告退。
待三人出了静室,齐云忍不住道:“为何方才不帮着劝劝殿下?”
“总得让殿下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是!”裴季泽微眯着眼眸望着球场上的几人,“顺带的也让沈探花尝一尝,咱们这些日子因为他所受的苦楚。”
这几日殿下虽明面上丝毫瞧不出伤心之处,却近乡情怯,连许凤洲都不愿意见,诸多的事宜全部堆到他的案头来,害得连熬了几个晚上。
他又故作叹息,“还要记得请医官们候着,免得待会儿伤了人不好交代。”
这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的齐云咧嘴笑,“怪道公主总说裴侍从是全长安最有趣的人!”
欺负人都这样不显山不露水,谁要是同他有仇,可就惨了。
裴季泽风雅一笑,多情的眼眸眼波流转,“百无一用是书生,公主謬赞。”
齐云想着都这样了,问:“那不如奏乐来给殿下助兴!”通常只有正式比赛时才会奏乐。
齐悦也笑,“快去!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们这帮人不当值时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会玩,尤其是眼下这样可以公然欺负人的机会自然不能错过。
怪只怪他一个金陵来的小子,竟然敢跑到长安的地盘上同殿下抢女人,还让殿下吃了那样一个大的哑巴亏!
球场上。
围着马场转了一圈的桃夭才由沈时虚扶着从马背上跃到地面,就疾步跑到许凤洲面前,仰着红扑扑的一张小脸问:“哥哥我棒不棒?”
“极好!”许凤洲瞧着心情终于好起来的妹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自前几日赏花宴后的第二日,她自其香居茶楼回来后,整个人郁郁寡欢。
他问过采薇,采薇只道她那日一早天不亮起来煎了一副伤寒药,然后带着去其香居茶楼,像是在等什么人。
只是她坐在临街的窗前,从日出等到日落,那个人都没来。
采薇也曾询问过她在等什么人,她只说是故人,旁的一个字都不肯透露。
一连几日她都带着药去等,直到他亲自去其香居的茶楼找她,才发现她真就一个人坐在其香居茶楼临街的窗口傻乎乎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
她一瞧见他来,慌里慌张地想要把药藏起来,却不小心打碎了。
真是个傻瓜。
就算是藏起来他就不知道了吗?
他问她在等什么人。
她当时把脸埋在臂弯里不作声。
直到日薄西山,她抬起一张绯红的小脸,笑,“以后都不等了。其实我知道他再也不会来了。我就是有些不死心。”
许凤洲不晓得怎样的故人值得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只晓得她心底难过。
可任凭他如何哄,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少女都不肯说出她究竟在等谁,只是第二日真就不等了,还说她常听人说长安的儿郎特别会打马球,想要见识见识。
于是他赶紧叫人连夜赶制马球服同球杆,恰逢今日天气好,特地同沈时带她来马球场学习打马球。
原还以为她那样胆小,必定会很害怕上马。谁知她胆子大得很,若不是沈时拦着,她还想要试着自己走一圈。
沈时也笑,“不出几日,宁妹妹恐怕就可以绕着马球场跑一圈了。”
“真的吗?”桃夭捂着嘴笑,“我真有二哥哥说得那么厉害?”
许凤洲挑眉,“万不可骄傲!”言罢,看着她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也跟着笑了。
人家只要一夸,她就这样傻。
可偏偏她这样简单的性子,哄得所有人都高兴。
就连积郁在心多年的父亲大人自从她回来后,都好了许多,每日都要叫她去书房坐一坐,陪着说说话。
父亲的书房,平日里除了他,不许任何人进,却许她可自由出入。
许凤洲希望她永远都如同现在这样高兴。
让他妹妹不高兴的人,就是同他许凤洲过不去。
他若是见到那个让她等了一日又一日,却连个面都不肯露的人,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桃夭见原本好端端的哥哥面色突然沉郁,正要问他怎么了,远远地瞧见一支威风凛凛的队伍策马朝这边而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玄红二色的球服,胸前绣着鹰隼,面上戴金色面具。
那样大的动静许凤洲同沈时自然也听见。
桃夭好奇,“哥哥,那是什么人?”
许凤洲道:“殿下今日也来了!”
桃夭惊讶,“哥哥怎么知道?”他们全部都戴着面具,这样都能分辨出来?
就连沈时也很意外。
许凤洲道:“那球服同面具是殿下同人打比赛时才会叫人穿的。”从前他们一起同殿下打马球时,总会有些人碍于身份身份而畏手畏脚,是以殿下让人特制一样的面具同球服。
球服分为两色,面具却是一样的。
这样比赛的时候就不会有所顾虑,玩得也更加畅快。
说话间队伍已经近了。
殿下身量极高,很容易分辨,并不在这群人里。
其中一个翻身下马,与他见了一礼,道:“殿下说待会儿想要同许侍从还有沈探花击鞠。”说这话时,他斜了一眼沈时。
正是齐悦。
沈时很敏锐察觉到他的敌意。
齐悦道:“听说沈探花击鞠技艺极佳,待会儿某也很想见识见识。”
言罢,又向立在一旁数月未见,愈发明艳,此刻低垂敛目,格外安静的少女行了一礼,道:“殿下也已经叫人为许小姐准备了茶水点心,请许小姐到观赏席观看比赛。”
桃夭下意识望向自己的哥哥。
许凤洲安抚她,“殿下击鞠的技艺无人能出其左右,阿宁待会儿可好好看。”
“那待会儿哥哥同二哥哥一定要小心些。”
沈时温和一笑,“会的。”
桃夭由人领着去了观赏台。
观赏台内早已经设了席案,时令瓜果糕点一应俱全。
桃夭才坐下没多久,远远就瞧见一威风凛凛,脸覆金色面具的男子策马扬鞭而来。
他一入场,原本端坐在马背上的人立刻翻身下马向他行礼。
桃夭的目光也不自觉地被马背上的男人吸引住。
怪道人都说太子殿下郎艳独绝,举世无双。就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哥哥,言语间都对太子殿下赞誉有加。
明明都是穿同样的衣裳,戴同样的面具,可偏偏他一出现,立刻就成为全场焦点
尤其是这样近距离看,举手投足之间,无不彰显着皇家气度,叫人觉得天潢贵胄便该是他这般模样。
桃夭忍不住问正在替她烹茶的婢女:“太子殿下击鞠的技艺很好吗?”
婢女一脸神往,“太子殿下的风采无人能及,待会儿娘子就知道了。”说这话的时候,脸蛋都晕出一抹薄红来。
桃夭心里更加好奇。
也不知是不是她盯人家盯得太久,“假”道学太子突然朝观赏台看来。
眼下观赏台上只有她一人。
定是她总是盯着人家被给发现了!
她立刻从碟子里拿了一个苹果挡住脸,假装自己在吃苹果。
场内。
谢珩盯着正在啃苹果的小寡妇,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笑意。
她定是知晓自己偷看旁人被发现,所以才假装吃苹果。
这时换好衣裳的许凤洲与沈时也策马过来。
两人向他行礼后,许凤洲问道:“殿下想怎么玩?要定什么彩头?”
正要说话的谢珩目光落在沈时头上那支小叶紫檀木的木簪,面具后面的表情一寸寸冷以来,直至四肢百骸。
她竟然连这东西都送给他了!
好得很!
他道:“孤觉着沈卿簪发的木簪很是不错,不如就以此为彩头。若是孤输了,孤就把自己簪发的玉冠送给沈卿。若是沈卿输了,就把他送给孤。”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皆愣住。
男子二十而冠,拿来簪发的簪子何等重要。
更何况是储君之冠。
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沈时立刻下马告罪,“此物乃是微臣未婚妻送微臣的定情信物,恕微臣不能答应。”
此言一出,齐云等人明白了。
是小寡妇送的!
可大家也没想到沈时竟然这样硬气,拒绝得这样干脆。
谢珩睨他一眼,“沈卿还未比就觉得自己一定会输?”
沈时道:“心爱之人所赠之物,又岂能拿来与人打赌。”
谢珩道:“若是孤一定要呢?”
沈时不曾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子殿下竟然仍然坚持,屈膝告罪,“那就请治微臣大不敬之罪!”
在场的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各个大气不敢出地低下头去。
看出苗头不对的许凤洲站出来道:“不若殿下赌些别的?”
谢珩沉默不语,轻轻摩挲着球杖顶端包着的兽皮,余光却瞥向观赏台去。
观赏台的小寡妇显然也瞧见这边的情景,急得不住朝这边张望,显然是在担心她的未婚夫婿。
指不定已经在心里骂他这个太子正在仗势欺人。
人都不要了,还要一支木簪做什么!
她爱送谁送谁!
就算现在回头送他,他也不要她的东西!
他缓缓道:“孤不过是同沈卿开个玩笑,看来沈卿待许家小姐果然是情深意重!”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裴季泽出面,挑了一杆上好的球杖作为今日的彩头。
沈时还没开始打,背后已经沁出薄薄一层汗。
他下意识望向观赏台,只见桃夭也朝他看来。
虽然戴着面具,明知对方什么也瞧不见,可还是向她会心一笑。
不远处的谢珩将他二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神愈发锐利。
这时场外响起鼓声,身为太子的谢珩自然先拔得头筹,球一挥出,比赛才算是正式开始。
观赏台上的桃夭紧张地望着场内相互之间角逐的郎君们,根本不晓得谁是谁,只是瞧着其中一人在简直是所向披靡,大杀四方。
场内,简直是被追着打的沈时从未这样吃力打过马球。
他自认为技艺不算差,可回回球杖才触到鞠球,太子殿下总能抢先一步。
渐渐地,好似只有他同太殿下在相互角逐。
赛场无君臣。
他自然也不肯相让,更何况还有心爱的女子在观赛。
金陵男儿丢不起这个人!
场外乐声慷慨激昂,场内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
眼见着比赛最后的时间要到了,随着最后一声鼓点,太子殿下挥杆,鞠球擦着沈时的面具飞入到球洞里去。
沈时脸上的面具应声而落,露出一张满是汗水的清隽面孔。
他匀了几口气,拱手道:“太子殿下的球技确实无人能及,微臣输得心服口服!”言罢告辞,去了观赏台。
齐云等人见大获全胜,心情格外愉悦,心想殿下也算是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却瞧见将金陵儿郎打得落花流水的太子殿下丝毫没有喜色。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寡妇正在贴心地帮沈探花同许侍从二人端茶递水,心疼得不得了。
隔着老远,都听见她在那儿温声细语地夸人。
“二哥哥真厉害!”
“哥哥也厉害!”
“下次也教教我好不好?”
“二哥哥脸上都淤青了,待回去后一定要记得上药。”
“……”
良久,他收回视线,策马出了球场,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裴季泽叹息,“看来这口恶气是出不了了。”
许凤洲这时走过来问道:“太子殿下今儿是怎么了?”怎么都像是同沈时有仇?
裴季泽道:“许是见了金陵的郎君,忍不住想要切磋切磋。”
切磋?
方才那叫切磋?
去年同吐蕃的赛事太子殿下都没那么拼!
裴季泽当然知道他不信,故作叹息,“其实是选太子妃的事儿同皇后殿下起了争执,是以瞧着沈探花同许小姐这样情投意合,一时有所触动。”
一旁的齐云心中对裴季泽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明知道许凤洲不会轻意相信,所以才故意先说了一个叫人完全不能信服的谎话,然后再用一个看似很真的谎话。
许凤洲果然信了。
他又道:“眼下出了一身汗,不如咱们去后面泡一泡汤池子,松泛松泛?”
从前大家也时常这样。许凤洲不疑有他,只是今日带妹妹出来玩,虽说也有女子汤池,可她初来咋到,又是孤身一人,定然不行。
他正要拒绝,齐悦道:“那就请许小姐先歇息片刻,咱们快些就好了。”
齐云见他二人一唱一和,恐怕另有计较,也道:“那我这就叫人带许小姐过去。”
言罢不等许凤洲拒绝,已经策马离去。不多时的功夫,几名婢女便过来了。
许凤洲同桃夭交代几句后,同沈时还有齐悦一起去了后面汤池。
待人走远了,裴季泽吩咐婢女,“带娘子去静室。”
齐云楞了一下。
裴季泽胆子也太大了!
等丝毫不知情的小寡妇随同婢女离开后,齐云这才敢摘掉自己脸上沉闷的面具,问道:“你就不怕许侍从知道了跟你拼命?”
裴季泽道:“齐卫率不说,我不说,他又怎么会知道?”
齐云道:“那万一娘子说了呢?”
他轻轻弹了弹衣袖,嘴角微微上扬,“那就要看咱们殿下的本事。”
齐云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裴侍从真是好手段!”
他道:“待殿下得偿所愿,再赞也不迟。”
*
桃夭不晓得被人领到哪里了。
她环顾一眼空旷雅致的室内,被东面一整面墙上的球杖吸引住。
她本就好奇心重,眼下四下无人,不由自主走过去,顺手拿起一杆仔细观摩起来。
球杖上面不仅记载着督造年份,由何处督造,甚至赢了哪一场比赛都有详细记录。
她一一看过去,发现每一杆竟然都有,甚至年份最早的要追溯到五年前。
这样多的球杖,这样多的丰功伟绩,足以叫人想象球杆的主人比赛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也不知这些球杆的主人是谁?
待会儿她出去问问哥哥,下次他若有比赛,她一定亲自来瞧瞧。
她将所有球杖看完后,发现其中有几杆修补过的球杆。
只是主人的手工艺实在不怎么样,这样精致漂亮的球杆上多了那样丑的修复痕迹,叫人心中不免遗憾。
向来最爱干这种手工艺活的桃夭一时技痒,都要忍不住替修正一番,奈何手上没有现成的工具。
她正对着球杖摇头叹息,突然听到有人问:“许小姐在惋惜什么?”
“太丑了!”
桃夭下意识接了一句,言罢警觉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个男子。
正是方才在赛场上所向披靡,风采无两的太子殿下!
他还穿着赛场上的球服,脸上也戴着那副黄金制成的面具,只露出一截洁白似玉,令人浮想翩翩的坚硬下巴。
完了!
那婢女怎么把她领到太子居所来了!
她连忙低下头去,正要请安,只听他道:“免礼。”
他问:“许小姐怎么会来此处?没同你的未婚夫去玩?”
桃夭忙回道:“他们去泡汤池,叫我在此处等一等。”
话才出口,才想起对着他得自称“臣女”,一时懊悔不迭,不晓得自己会不会给哥哥带来麻烦,忙解释,“臣女,臣女不知这里是殿下歇息的地方,臣女这就走!”
她提脚便要走,却被他叫住。
他走到她面前,自她手里拿回忘记放下的球杖,问:“不如许小姐先同孤说说,这杆球杖怎么丑了?”
他离得太近,一向鼻子很灵的桃夭只觉得极浓重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
且他虽然刚刚运动过,身上汗味并不浓重,反倒是身上龙涎香的气息格外好闻。
只是那香太霸道,叫人有些头晕目眩。
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都烧起来,忙后退一步,告罪,“臣,臣女胡说八道,还请殿下宽恕!”
他斜睨她一眼,“孤不喜欢撒谎的人。”
为了能早些走,桃夭只好咬咬牙,说了实话,“臣女只是觉得这上面修补的痕迹不大好看。”
太子殿下沉默片刻,道:“既如此,不如就由许小姐来替孤修补好了。”
桃夭楞了一下,抬起眼睫偷偷看他,“那,那臣女可以带回家修补吗?”
他道:“许小姐觉得呢?”
桃夭迅速垂下眼睫不作声。
他已经将球杖重新塞回她手里,戴了金丝手套的手指着不远处的案几,“那里有工具。就坐在那儿好好修。几时修完,孤几时派人送许小姐回家。”
顿了顿,似咬牙切齿一般,“同许小姐的未婚夫婿团聚!”
言罢,不待她回答,就坐到距离案几不远处的榻上看书。
说是看书,半晌也不见翻一页,只透过书页偷偷打量着踞坐在案几前正埋头修复球杆,只露出一截雪白脖颈的少女。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她莹润饱满的耳垂上那枚珍珠耳珰在金色的光芒下泛发着莹润夺目的光泽。
他心烦意躁地把书丢到一旁去,没话找话,“听说许小姐绣活极好?”
案几前的少女像是极害怕,半晌,小声道:“尚可。”
从前她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今同人订了婚就成了尚可!
他冷冷道:“孤的衣裳破了,劳烦许小姐过来帮忙修补。”
她终于抬起头来,磨蹭着走到他面前,丝毫没有瞧出他身上衣裳哪里破了,只好询问:“殿下衣裳哪里破了?”
他站起来,当着她的面,在胸襟上一扯,只听“呲啦”一声响,上好的丝绸制成的球服被撕开几寸长的口子。
“现在破了。”他低垂眼睫,目光灼灼盯着她。
桃夭的眼圈蓦地红了。
她都说了他是“假道学”,哥哥非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