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死得好,孤再也不惦记了!
从长安到江南, 便是一路不停歇也要八九日,殿下病才痊愈,如何能奔波。
齐云劝道:“许侍从刚好也要从江南回来, 不若请许侍从带娘子回来?”
“许凤洲一向目中无人, 脾气不好, 万一吓着她怎么办!”谢珩把那道赐婚的圣旨丢到一旁,“还是孤亲自走一趟。”
齐云没作声。
心道许侍从再目中无人,再脾气不好, 还能去给东宫良嫡脸色瞧?
殿下分明就是想人家想得不行。
“愣着作什么?”谢珩催促他,“快去啊!”
齐云见劝不了他,只好去准备。
才出东宫大门,就撞见皇后陪嫁侍女赵姑姑。
赵姑姑一脸担忧地问“”“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算是好些了, ”齐云将谢珩这几日的情况与她仔细说了一遍,迟疑,“皇后殿下不来瞧瞧殿下吗?”
说起这个, 赵姑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贵妃有孕,好似一把刀插进皇后心里,眼下哪还有什么心思关心其他。
只是长此以往,必定寒了殿下的心。
半晌, 她叹了一口气,“皇后还是很关心殿下的。”
齐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想着殿下原本就是心病, 眼下亲自去接小寡妇入宫也好, 待见着人指不定什么病都好了。
赵姑姑见他急着出门, 想起自己的来意, 问:“听说殿下要往东宫领人?这么大的事儿怎么这么突然?”且殿下这么讲究正统规矩, 都还未成婚, 怎么会随便领一未经册封的女子入东宫?
宫里的消息本就传得快, 东宫里的人都是皇后挑选的老人,且殿下这样大张旗鼓,皇后知晓也不意外。
齐云想了想,道:“是殿下南下江南时的救命恩人,殿下怜她一介孤女,想要召进东宫做良嫡。”
“救命恩人?”赵姑姑十分惊讶,“殿下南下江南时受伤了?怎么从未听殿下提起过此事?”
齐云叹息,“殿下定然是不想皇后殿下担心。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姑姑就不要同皇后殿下说了,免得殿下怪我多嘴。”
其实说了又如何,便是殿下病了皇后也只是叫赵姑姑来瞧一眼。
顿了顿,又实在忍不住道:“皇后殿下待殿下这样生分,殿下总要伤心的,还请姑姑多劝劝才是。”
赵姑姑微微叹息,“我定会帮着多劝劝,既然殿下无事,那我这就回去复命。”言罢便赶回立政殿向皇后复命。
齐云见时辰不早,也赶紧去安排。
此次出门从简,倒也没什么特别准备的。
不出半个时辰,行装队伍已经打理妥当。
已经换了衣裳的谢珩正要出门,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来报:皇后殿下来了。
谢珩愣了一下,朝外面望去,远远地瞧见一行人簇拥着一着朱红色衣裳,仪态万千,雍容华贵的的女子向这边醒来。
他立刻出门将人迎入殿中,行了礼后,问道:“母亲怎么来了?”
皇后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去了一趟江南整个人瘦了一圈,想要句关心的话,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就成了责问,“听说三郎要召一平民女子入宫?三郎从前从不是这样不讲规矩体统的人,怎如今行事如此鲁莽?”
谢珩闻言,眼底的暖意一寸寸冷下去,半晌“嗯”了一声,低垂眼睫不知想些什么。
一旁的赵姑姑忙打圆场,“殿下年纪也小了,身边也早该有人服侍。想来殿下瞧上的女子品性不自然也不错。”
皇后面色稍霁,“若真是觉得好,那就先放入宫中作个司寝女官,待成婚以后,再给她体面就是。只一样,再怎么宠爱,也不能压过正妻去。”言罢又叫人将贵女们的画册摆到矮几上,说着各家贵女的优缺点。
她坐在那儿絮絮叨叨说了一刻钟,口水都说干了,见他连眼睫都未抬过,忍不住皱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满不满意倒给句准话!”又见他手心里把玩着一物件,好似女子的耳珰,眉头皱得更紧,“堂堂一国太子,随身却携带着女子首饰,传出去成何体统!”
一直未言语的谢珩突然站起来向她行了一礼,“儿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皇后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着的是便服,“三郎穿成这样要去哪儿?”
“下江南,”谢珩头也未回,“去接喜欢的女子入宫!”
直到谢珩的人影消失在宫殿里,回过神来的皇后难以置信地问赵姑姑,“他方才是在故意顶我吗?”
重点是在这儿吗!
赵姑姑忍不住替她着急,“您不是特地来瞧殿下,怎么就跟殿下争执起来了?”
皇后好似才想起来这件事一般,扶额,“我也不知怎么了,一瞧见他那张脸就想起那个人,心里就好似憋着一股火气。而且你瞧瞧他下了一次江南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同他说一句话,他半晌都不应一声,看着更加可气。”
赵姑姑叹息,“可您总是这样,殿下会伤心的!若是待殿下以后成了婚,岂不是与您更加生分?”
皇后瞥了一眼矮几上的画册,眉头紧锁。
现在连太子妃都不肯选,还谈什么以后!
*
“殿下,您没事儿吧?”
齐云瞧着半个时辰前还心情极好的殿下面色极为难看,忍不住担忧,“殿下若是身子不适,两日再出发?”
谢珩抬头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天,冷冷道:“即刻出发!”言罢入了马车。
齐云遂不敢再劝,立刻叫人出发。
因着急赶路,一行人也只有在更换马匹时小睡一两个时辰。
正常人这样赶路都受不住,更何况是大病初愈的谢珩。
连赶了四五日路后,齐云瞧他面色愈发难看,忍不住劝道:“不若殿下再此休息一日,待明日再赶路也不迟,总归娘子在家里还能跑了不成?”
谢珩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极精致小巧的首饰盒。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对精致小巧的珍珠耳珰。
她那样喜欢蝴蝶,他特地叫人在顶端用了蝴蝶作装饰。
他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珍珠,想到她见到他时的模样,嘴角微微上扬。
齐云见他想小寡妇都想魔怔了,也不敢再劝,见马匹换好了,立刻出发。又接连赶了两三日路,终于在第九日赶到桃源村。
换乘马匹的谢珩远远瞧见那座暮霭里似格外安静的小院,心里的激动已经难以抑制,只恨不得立刻出现在桃夭面前才是。
她待会儿瞧见自己不晓得高兴成什么样?
若是她当众抱抱自己,他也不推开她,免得叫她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
*
时至傍晚,桃源村刚刚吃过饭的村民们正在池塘边大榕树下聊天消食。
说得正热闹,只瞧见一行队伍倏地从面前经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人就奔着南边去了。
“我怎么瞧着好像是桃夭家的神仙赘婿回来了!”
“我瞧着也挺像!”
“快看,果然在桃夭家停下来了。”
“走,看看去!”
*
宋家小院。
疾驰了一路的马儿还未刹住蹄子,谢珩已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上前一把推开院门。
预想中的场景并未出现。
院子里静悄悄,只有那只鸡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地啄食。
满心期待落了空的谢珩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这么晚去哪儿了?这么快就去城里开绣庄了?可她养的宝贝鸡都在这儿,
“是不是已经睡下了?”
齐云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可还是上前敲门,却见上头都上了锁。
谢珩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叫人强行开了自己住的那间屋子。
屋子里像是已经许久没有住过人了,上头还落了薄薄一层灰。
齐云瞧见谢珩面色愈发不好看,忙道:“是不是搬进新房子了?”
谢珩这才想起他临走时家里已经建了新房子,忙大步走到旁边一排簇新的屋子。
这回门上倒是没上锁。
谢珩松了口气。
想来定是出门去了。
他一时想起她最爱同宋大夫躲在后院竹林说悄悄话,吩咐齐云,“去后院看看在不在?若是不在,就去村里里正家里寻一寻。”
齐云赶紧往后院跑。
谁知人影没瞧见,却瞧见后院那一簇郁郁葱葱的竹林后头的旧坟旁前立着一座新坟。
齐云盯着坟墓前立着的简陋的碑牌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怎么年纪轻轻就突然死了呢?
该不会殿下走了,她想不开自尽了?
可小寡妇瞧着也不像是会想不开的人啊!
他想到一路上满心期盼与小寡妇重逢的殿下,一时之间竟不敢回前院去。
直到前院的谢珩催促他去村里里正家里问一问,他这才慢吞吞回到前院去,望着谢珩欲言又止。
谢珩皱眉,“怎么了?”
齐云眼嗓子有些干哑,“殿下节哀!”
谢珩闻言盯着他看了片刻,大步朝后院走去,待瞧清楚那座新坟,身体一寸寸地凉下去,冷得直打寒战。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他还在梦里,还做着那个未完的梦。
梦里的小寡妇摸着凸起的小腹,含羞带怯问他,“三郎,我们的宝宝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
他快想好了,再给他一些时间,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待他想好立刻告诉她。
眼前这座孤坟不该出现在梦里煞风景。
小寡妇那样娇气爱哭,也不该躺在孤坟里。
打雷了怎么办?
都没有人哄她。
都是梦。
她只是气他那么久不来找她,所以才特地挖了这座坟来吓唬他。
一定不是真的!
齐云看着自小到大从来几乎不曾哭过的主子眼眶红得吓人,原本洁白似玉的面颊红得发紫,俨然已是急火攻心,急道:“主子您没事儿吧?”
“孤好得很!”
谢珩才一开口,一大口鲜血从口中溢出。
他一边擦拭着还在不断外溢的血,一边恶狠狠道:“死得好!死了孤再也不惦记了!”
她要吓唬他也不怕,不过是一个心里惦记着旁人,总爱拿甜言蜜语骗他的小寡妇,他也不是非她不可。
他这就回去选太子妃!
长安的贵女们个个乖巧,哪个都比她温顺好哄。
以后等他成了婚有了孩子,定然要过来江南气一气她,气她不懂事,同他开这样大的玩笑。
不对,他往后余生再也不来江南了!
她这样爱骗人,他不要她了!
齐云见他俨然是强弩之末,就连行路都摇摇欲坠,上前要搀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谁知他走了没两步,突然回过头来,盯着那座坟,一脸阴沉,“挖坟!”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想这样骗他,门儿都没有!
“疯了,绝对是疯了!”
“谁说不是呢,太缺德了,哪有人去刨人家坟的!”
“就算是衣冠冢也不能挖啊!”
特地绕到后院的村民们瞧着桃夭家的神仙赘婿不仅对着桃夭临走前立下的衣冠冢一边吐血一边咒骂也就算了,竟然还要挖人家的坟。
这是有多大的深仇大恨?
可他瞧着太吓人,谁也不敢作声。
眼见着那些人就要动手,闻讯赶来的张氏挤到人前来,看到这阵仗吓了一跳,上前忐忑不安地询问,“桃夭家的,这,这是要做什么?”
齐云忙问:“娘子她是怎么死的?”
张氏愣了一下,随即“呸呸呸”了几声,笑,“谁说桃夭死了,她是随她哥哥回家去了。”
哥哥……
闻言像是活过来的谢珩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冷冷道:“她哥哥是不是姓许?”
他才刚刚吐过血,面白如纸,眼下又这样瞪人,张氏吓得直哆嗦,“你,你怎么知道?”
虽说她闺女叮嘱过不许同外人说起桃夭的身世,可也没说过人家问姓氏的说话不许说。
更何况还是桃夭家的赘婿。
眼下瞧见他伤心得都吐血了,指不定当初离开有苦衷,一时有些于心不忍,提醒,“她哥哥是从长安来的,家里做大官的,你去长安一打听就知道了。”
谢珩缓缓松了手。
那晚被阿昭射伤的人就是她。
同沈时夜游秦淮河的是她。
临走那日隔着浓雾瞧见的背影也是她!
原来她就是许凤洲口中那个刚刚死了夫婿的宝贝妹妹许筠宁!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一旁的齐云想起前些日子在金陵发生的一切禁不住扼腕。
殿下也真是的,但凡当时进去多瞧一眼,也不至于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明明有那么多机会,竟这样生生错过!
好在人没事,不然真要了殿下的命!
眼下天色渐晚,他正要询问殿下是不是要在此歇息一晚,转头却瞧见殿下直勾勾盯着距离那座新坟很远,被处理得极为随意的一座孤坟。
他仔细瞧了瞧,正是小寡妇为殿下立下的衣冠冢。
这样不吉利的东西哪里能留!
他正要叫人挖了,似才缓过来一口气殿下恨恨道:“去把那座坟移过去!”
齐云心里咯噔一下。
殿下这是伤心过度疯魔了,一个大活人非要跟一死人比,连个坟堆儿都要上赶着凑一凑?
这一夜谢珩并没有离开桃源村,就住在从前同桃夭的卧房里。
他望着空荡荡的屋子,昔日重重仿佛历历在目,心口好似压了一块巨石。
翌日,天还未亮,一夜未眠的谢珩就叫人去万安县打探许凤洲与沈时的消息。
去的人晌午回来,报:许凤洲半月前就已经离开金陵,恐怕人都已经到了长安。而许家前脚刚走没几日,沈时便也离了金陵。
谢珩得了消息,立刻冷冷吩咐,“即刻出发。”
齐云瞧着面色苍白的谢珩,小心翼翼劝:“殿下身子不好,不如休息两日再回去。”
沈家二公子与娘子的婚事已成定局,就算他们回到长安,也于事无补。
谢珩横他一眼,“出发!”
沈家小子,待回长安再同他计较!
*
十月。
长安。
秋风萧瑟。
桃夭到达长安地界时已是寒露时节。
这个季节若是搁在江南,还不算太冷,可长安却好似已经跨进寒冬。
这对于小时候落水后就格外怕冷的桃夭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印象。
好在许凤洲知晓自家妹妹一向怕冷,早早地叫人备好过冬的衣物,虽赶得有些仓促,但也算是尽善尽美。
只是长安的天气不仅冷,还有些干燥,桃夭自入了长安地界,嗓子眼干痒得厉害,且总是打喷嚏。
于是她对长安第一个印象就是冷和干。
“阿嚏!”
丝毫不注意形象,随意将一件绣了宝相花纹的绛红色丝绸衾被披在身上的少女连打了五个喷嚏后,把自己精致小巧的鼻子都给揉红了,莹润雪白的小脸上镶嵌的一对清澈如水,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也微微沁出水光,给本就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增添了几分娇憨可爱,我见犹怜,便是女子瞧了也心生怜惜。
采薇颇心疼地把一杯温度适宜的牛乳递到她柔嫩的掌心,“小姐润润嗓子。”
桃夭抿了几口牛乳,这才觉得嗓子好了些,问采薇同白芍:“是不是有人骂我?”若不然同样都是江南来的,她俩怎不打喷嚏?
采薇同白芍相视一眼,皆笑了。
白芍拿帕子替她擦去嫣红嘴角的牛奶渍,道:“奴婢两个从前到过长安,定是小姐不大适应长安的气候。”
原来如此!
她吃完牛乳,听着外头越来越热闹的动静,问:“眼下到哪了?”
采薇掀开车帘往外头看了一眼,道:“已经进城了,许是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到家。”
桃夭很是惊讶,“都进城了还要那么久,长安这么大吗?”一个时辰,她都能从桃源村到万安县了。
采薇向她介绍:“长安分为内城和外城,外城又分为东西两个城区一百零八坊,相府则在最靠近皇城的永兴坊。”
她介绍得极为仔细,桃夭却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道若是她出去走一圈,恐怕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
她不知怎的就想起谢珩曾对她说起的长安,掀开车帘往外瞧,只见几十丈宽的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甚至她还瞧见一些生得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一些番邦人。
乡下人进程的桃夭只觉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一路看过去,也不顾不得人家说她没见识,连连称叹。
一直看了约有一刻钟,她才收回视线,道:“长安真是热闹。”
原以为金陵已经是极繁华的去处,不曾想这世间还有更繁华的地方。
怪道人人都想着来长安瞧一瞧。
于是桃夭对长安的第二个印象:繁华。
与金陵的纸醉金迷不同的是,长安的繁华热闹里透着雍容华贵与厚重庄严。
桃夭心想,也许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养出先生那样矜贵的人物。
只是也不知长安的男儿是不是各个都如先生还有哥哥一般。
白芍笑:“这里还只是朱雀大街,算不上热闹,若说热闹,东西两市才热闹,待小姐得空,奴婢便陪着小姐出来逛一逛,尤其是东街,什么稀罕玩意都有。”
年纪还小,尚处于对任何事物都十分好奇的桃夭应了一声“好”,心里头那点子才到异乡的抵触与陌生感又浅了几分。
越往城内走,人流越拥挤,马车行得也越慢。
桃夭这时听见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这样拥挤的街道竟然还有人当街纵马,岂不是很危险?
果不其然,外头一片噪杂,就连马车也突然停顿,“砰”一声响,没有心理准备的桃夭后脑勺磕在车壁上,疼得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小姐还好吧!”
大惊失色的采薇同白芍连忙替她检查,好在内壁上都包了一层垫了棉花的丝绸,只起了一个小包。
桃夭捂着后脑勺掀来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井然有序的街道人仰马翻,甚至有一辆马车都翻了,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正呵斥躺在地上的车夫。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纨绔子弟,竟这样坏!
桃夭正欲看的仔细些,那群少年里格外显眼的红袍郎君突然转过脸来。
四目相对。
桃夭从未见过如此精致漂亮,雌雄难辨的小郎君,比起其他几个,他白得一点儿也不像个男子。
此刻已是傍晚,天上的云烧成了火焰。
红色夕阳下红衣似火,瞧着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美貌小郎君就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将周围的人衬得暗淡无光,尤其是那一对微微上扬的漆黑凤眸,勾魂夺魄。
就是有些似曾相似,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短短不到半日的功夫桃夭有了对长安的第三次印象:长安的纨绔虽不是个东西,但是生得极漂亮!
对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同身旁的一名青袍少年说了几句话,那少年从怀里掏出几粒金珠丢到仍躺在地上的人。
原本躺在地上的人立刻起身,朝着那红衣郎君作了好几揖,高高兴兴驾着马车走了。
桃夭一脸错愕。
长安的人也很叫人意外。
直到许凤洲走近,她才回过神来,问:“哥哥,方才那些是什么人?”
“一些成日里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许凤洲叮嘱,“旁人倒也罢了,阿宁若是碰见那个穿红衣裳的,一定要远着些。”
哥哥一向都是告诉自己全长安可以横着走,这样慎重还是头一次。
她好奇,“那小郎君是谁,怎生得这样好看?”
许凤洲皱眉,“她就是圣人的第一个女儿,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妹妹,安乐公主谢柔嘉。”谢柔嘉自幼任性妄为,贯爱欺负人。
自家妹妹这样乖巧客人,她若是碰见,指不定心里生出什么坏主意。
竟是个女子,怪不得生得那样白。
经历这个一个小插曲,等马车再次停下来时,外头天已经黑了。
采薇掀来车帘看了一眼,笑,“小姐,到家了。”
桃夭的心都提起来了,比上次去金陵外祖家还要紧张。
采薇忙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小姐这是回自己的家,莫要紧张才是。”
话虽如此,可桃夭仍是紧张,手心直冒汗。
采薇同白芍已经下马车,她磨蹭着不肯出去,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正想着待会儿见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要说些什么时,一只宽厚的手掌突然伸到马车里来。
不是哥哥的手。
哥哥的手背没有这样多的皱纹,手心也没有这样多的茧。
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会儿,眼泪逐渐溢出眼眶,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搁在他掌心里。
他手劲儿极大,不怎么费力就把她接下马车来。
黑暗的夜被一群仆从手中提着的大红灯笼照亮。
桃夭借着灯光终于瞧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模样。
与她想象中在朝堂上一呼百应的宰相许贤一点儿也不相同。
眼前的是一位身形高大,双眸炯炯有神的男人。
他穿着一件半旧灰色广袖圆领丝绸棉袍,面容看着并不老,两鬓却斑白。
虽年华不再,可眉目间依稀能瞧得出年轻时是个极其俊朗的郎君。
他既没有询问她路上过得好不好,也没有询问她可还记得他,而是道:“我闺女终于到家了。”
桃夭张了张嘴,泪如雨下。
她心想她阿耶不亏是当朝宰相,实在太会说话了。
在朝堂上浸淫几十年,一颗心早就练就得波澜不惊的男人湿了眼眶,替她擦干净眼泪,嗓音沙哑,“好孩子别哭了。”
桃夭好一会儿才止住眼泪,打量了一眼迎着门口的人,瞧见一众仆从前站着一位年约四十,面色红润,身形保养得极佳的美貌妇人,她正拿着帕子拭泪,眉眼瞧着极温柔。
想来她就是哥哥口中,如今掌管家事的赵姨娘。
旁边站着约十六七岁的少女应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她的二姐姐许静宜。
桃夭本以为自己够怕冷了,谁知对方比她还要怕冷。十月的天气身上竟披了一件镶嵌了白狐毛领的披袄。
她不知是不是许久不曾晒过太阳,面色过分苍白,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若不是唇上抹了胭脂,还不如赵姨娘的气色好,且一对漂亮漆黑的杏眼犹如古井一般毫无波澜。
回来的路上桃夭就听哥哥说二姐姐身子不大好,没想到这样差。
离近了些,还在她身上竟然闻到一丝丝淡淡的檀香。
一般佛家才用檀香。
二姐姐这样小的年纪就信佛了吗?
对方这时注意到她的眼神,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小妹回来了。”
桃夭“嗯”了一声,甜甜一笑,“二姐姐好。”
许贤淡淡扫了一眼赵姨娘同许静宜:“都进去吧。”
桃夭忙道:“我阿耶阿娘还在后头马车里,我先接他们下来。”不待许贤开口,她已经疾步走到倒数第三辆马车,将里头的宋大夫与莲生娘接下来。
宋大夫抬起眼睫寻思扫了一眼巍峨庄严的乌头大门,连忙收回视线,想到她哥哥那样目中无人,想来宰相更甚,心中有些忐忑难安,小声道:“我们就不进去给你丢人了。”在金陵也就算了,眼下可是宰相门第,若搁在从前,路过都不敢抬头的地方,哪里就敢进去。
桃夭小声道:“阿耶同阿娘就当是先陪着我进去住一晚,明日我便带你们出去找住处,好不好?”
耶娘住在此处不自在,倒不如另外寻个近的地方住着。
宋大夫同莲生娘这才上前去,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行礼,桃夭已经向许贤郑重介绍,“阿耶,这二位是我的公公婆婆,亦是我的养父养母。”
上一回在金陵,她只顾着自己玩,把他们丢在一旁,害得他们受那么多委屈了,这次一定不会了。
宋大夫同莲生娘如何不晓得她的心思,眼圈不自觉红了。
左仆射家走失的嫡千金就是姑苏万安县桃源村那个要带公婆改嫁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来。
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大相信的赵姨娘同许静宜皆楞住。
尤其是许静宜,神色似很有触动,原本波澜无惊的漆黑眼眸微微红了。
反倒是早已经接到许凤洲来信的许贤十分平静。
信中早就将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成过两次婚的事情详细告知。
对于原本可以有个锦绣人生的女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感到很心痛,也很遗憾的许贤此刻心中已经释然。
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更何况,对方将她的性情养得这样好。
他郑重向正宋大夫同莲生娘作了一揖,郑重道:“两位对小女的救命之恩以及养育之恩,我许贤没齿难忘。”
宋大夫哪里能想到当朝宰相这样客气,忙手足无措地还礼,一揖到地。
原本还十分伤感的桃夭在一旁傻乐起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哥哥许凤洲。
许凤洲瞧见她高兴成那样,心底也终于明白,在她的心底,兴许那对江南来的夫妇才是最重要的。
他心中虽然有些不舒服,可她缺失的那些记忆,就如同他在她人生中缺失的那几年,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抬起眼睫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心道阿娘若是有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这一夜,已经沉寂多年的许家十分热闹。
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后,同许贤还有许凤洲与许静宜去祠堂祭拜自己的母亲。
许贤望着自己妻子的排位,道:“这些年家祭,我总是晓得如何面对你阿娘,如今,也总算是对她有了交代。”
许凤洲把点好的香递到她手里,道:“给阿娘上柱香吧。”
记忆全无的桃夭举着香拜了几拜,面对着摇曳烛火里冷冰冷的排位,唯一能够记在心里的也只有排位上的名字,心里很想要同她说两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哥哥总说她小的时候夜里很不乖,乳母根本哄不了,阿娘便把她放在自己的心口睡。
她生病的时候,母亲整夜整夜抱着她不睡觉。
那些在许凤洲如数家珍一般的温暖记忆里,应当有一个美貌温柔的女子。可她的心里却一片空白,她最初来自母亲的温暖全部来源于莲生娘。
她能记得的是自己刚被莲生哥哥捡回去时,莲生娘温柔替她洗澡,喂她吃药,夜里担心她怕,整夜整夜抱着她睡的情景。
她知晓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定会爱很爱自己,可她一点儿也不记得。
她心里充满愧疚与遗憾,面对着冷冰冰的排位泪流不止。
“阿宁不记得没有关系,阿娘不会在意这些。”
许凤洲见她自进来后眼泪都没停过,替她揩去眼泪,哄道:“路上都不曾好好用过饭,咱们去用晚饭吧。”
桃夭“嗯”了一声,同他们一块出去。
走了没两步,见许静宜仍站在那儿,眸光闪动,像是哭了。
她心道方才二姐姐在外面听见自己已经嫁人了也是这样伤心,果然如同哥哥所说,从前二姐姐也很疼她的。
她问:“二姐姐不去用饭吗?”
许静宜道:“就来。”言罢把香插在香炉里,慢慢跟在后面,听着走在前头一向严厉的父亲同哥哥,正温声细语地哄着失而复得的小妹。
她紧了紧身上的杏色披袄,只觉得今天的秋天,好似比往年更冷。
这时走在前头的小妹突然停了下来,似在等她一块走。
她迟疑了一下,才跟上前,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她的手。
许静宜抬起眼睫,同小时候一样爱笑,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的少女低声道:“二姐姐,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很好的,你别替我伤心了。”
许静宜嘴巴动了动,应了一声“好”。
桃夭笑了。
她想总不能因为她回家,每个人都要伤心一会儿。
人生在世,得向前看。
晚饭过后,桃夭安顿好宋大夫同莲生娘,天色已经很晚,已经累极了的桃夭由赵姨娘领着去了自己的住处。
她走丢时年纪尚小,还同母亲一起住,如今回来,赵姨娘收拾了一间不算很大,但是极为雅致的院子给她住。
院子名为栖迟轩,与隔壁许静宜住的寒亭轩只有一墙一隔。
赵姨娘领着桃夭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柔声问:“妾身也不知晓阿宁喜欢什么,阿宁若是不喜欢,咱们明日再重新换一套喜欢的。家里人少,好些地方都空着。”
许家是望族,光许贤这一辈就好几房。
但许贤早年就同家里分了家,并不同其他几房的住在一起。
而许贤只有一妻一妾,膝下只有一子二女。自从妻子早亡后,便再也没有续弦,家里的家事由赵姨娘打理。
赵姨娘虽为妾室,但人极识大体,这些年将家里打理得极好。
便是许凤洲待她也是极敬重。这些之前许凤洲已经同桃夭说过。
许是从前穷惯了,桃夭对于吃穿住行一点儿不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已经很好了,笑,“辛苦赵姨娘了。”
赵姨娘见她在外头吃了那么多苦,性子却这样好,想起自己的女儿,道:“阿宁如今回来了,可多同你二姐姐走动走动。她那个人,总不爱出去。”
说着说着,她眼圈红了,又觉得自己十分失礼,忙道:“那阿宁先休息吧,有什么需要即刻叫人通知妾身。妾身这就去准备香汤沐浴。”
待赵姨娘离开后,十分疲累的桃夭躺在榻上望着外头的一轮圆月,总觉得自己恍若梦中。
许是累极,未沐浴她就睡着了。
这一夜她睡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还在万安县那栋绣楼。
彼时阳光正好,她正倚在窗边看着外头绿荫如盖的树发呆。
俊雅如玉的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问:“做好的簪子呢,怎不给我?”
她忙解释,“我只是以为先生不想要。”
他道:“我要的。”
她有些羞涩,“那我给先生戴上。”
“先别忙,我亲亲你……”
光影里,眉眼温柔的男子低下头亲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