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水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七八天前就知道了这个楚一马发现,我说的采访就是针对这二人的。”
葛总惊呆了,有好一阵子没回话。鱼乐水平静地说:“葛总请你快点发稿吧。我说句务实的话,不管天塌不塌,没塌之前日子还是要过的,报社还是要办的。”
葛总又愣了片刻,这回他是惊异于小鱼的口气,天将塌而色不变,这哪像一个二十五岁小姑娘的气度啊。但他马上镇静下来,果断地说:
“好,我这就和小何同时看稿,尽快发,先发网络版,再发号外!小鱼,你立了大功。”
挂了何总的电话,鱼乐水又给妈妈打电话。她妈接了电话,头一句就是问:“水儿,这两天你是不是在马伯伯家?”
鱼乐水说:“是啊,妈你太了不起了,女福尔摩斯啊,你咋猜到的?”
“联想呗。我已经从电视上知道了楚马发现,你又是在那一带采访,而且你这几天的行踪太神秘。”
说到这儿两人都卡壳了,都在想着如何措辞来安抚对方。鱼乐水率先说:
“妈,我对楚马二人有个采访,今天就会发在我们报上,你和我爸看看吧。我想会增加你们的勇气!”
妈爽快地说:“好的,报纸一出来我就去买。”
鱼乐水挂了电话,天乐妈从门外探头进来,喜滋滋地说:“听,直升机的声音,那爷儿俩回来了!”两人赶紧到院门口迎接。少顷,两位武警扶着马伯伯、背着楚天乐过来了。她俩赶快接过二人,安顿好,两个兵哥水都没喝,立刻走了。鱼乐水想向父子俩问问会议的详情,但看看两人的表情,赶忙把要问的话咽回去了。两人神色倒还平静,但都透着极度的疲乏,不用说,他们在长达五天的最高层会议上没少经历心灵的煎熬,而且这样的煎熬并没换来明确的结论。这不奇怪,可以预料到。还是那句话,最高层不可能因为摄谱仪上一点小小的蓝移就断然改变国家这艘大船的航向。不光中国,全世界都一样。
一个小时后,葛总来电话了。听电话中的口气,他被“塌天噩耗”砸飞的魂魄已经基本归位,变回原来那个尘世中的报社老总。他对小鱼的文章大声叫好,说它简直是一团“冷火”,外表的冷静包着炽热的火焰。他马上全文刊发。葛总只提了一点修改意见,说鱼乐水在结语中直言楚天乐是“余日无多的绝症患者”,是不是太冷酷?恐怕读者会有这个印象。鱼乐水稍稍一愣,这才意识到短短七天自己已经被这个家庭同化了,已经能平静地谈论死亡了。她对葛总说:“不必改的,他们这儿从不忌讳这个。估计读者们也不会在意吧,既然连宇宙都得了绝症。”
葛总说:“那好吧,就保持原样,不改了。”他又主动说:“你可以在他家多留几天,看能不能再挖出一篇好文章。”鱼乐水心想该挖的都已经挖过了,但既然总编这样慷慨,她乐得再留几天,陪陪天乐和俩老人。这几天她已经同这家人有了很深的感情,如果甩手就走,真的舍不得。挂电话前她迟疑一下,还是问了她关心的事:
“葛总,外边……怎么样?我刚才从网上了解了一些,人心已经大乱了。但你知道,网上的鼓噪向来要比实际情况高几个分贝。我想知道真正的社会脉搏。”
葛总苦笑着道:“实际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这么说吧,人类社会就像突然得了心肌梗死,剧痛已经传递到文化层次比较高的阶层,普通老百姓稍稍迟钝一些,但也差不太远。老百姓弄不大清什么是蓝移红移,但他们知道一个更形象的词儿:天要塌了!我有个感觉,眼下社会虽然还在正常运行,但其实是在梦游中,是一种集体性的梦游。迟早会因一两个人的跌倒,放大成整个队伍的大乱。”他长叹一声,“正因为如此;我对你的这篇访谈特别看重,它对社会情绪多少有点安抚作用,也算是咱们为社会尽最后一份职责。谢谢你小鱼,也替我谢谢山里那仨人。再见。”
“再见。”
摁断手机后她愣了一会儿,葛总的话勾起她心底的阴郁。这些天她虽然努力用“明朗”压制着它,但其实是压不住的。想来这事真憋气,老天爷真就这么混帐,不言不语地就让人类走上绝路,连个酝酿情绪的时间都不给。虽然消息公布不到两个小时,但网上的情绪已经到了爆点,有人感叹“杞人忧天”的杞人才是人类中唯一的智者,说“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这九个字的价值超过了文明史上所有文字的总和,后者全都可以拿来揩屁股。有人商量着不如到杞国旧地去自杀,以表达对这位智者的敬意,居然响应者云集。各网站也失控了,没办法及时屏蔽这些鼓动自杀的非法言论。按这个趋势走下去,人类甚至不能有尊严地死去。
忽然她发现楚天乐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正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赶快抹去了阴郁表情,笑着走过去。天乐说:
“鱼姐,你这会儿有没有空儿?”
“有啊,你想干什么尽管说。”
“我想让你陪我爬爬山——先说好今天不许背我,也不许搀扶,我自己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他平静地说,“近来我感觉不好。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自己爬山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柔声说:“好的,我不背你。我陪着你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咱们走吧。”
两人没对二老说,悄悄出了门。楚天乐领着她朝后山走,那里基本没路,所以走起来格外困难。楚天乐不仅是肌肉无力,好像运动神经也不大灵光,走起路来像醉汉一样趔趔趄趄。鱼乐水为了帮天乐实现心愿,硬着心肠不去搀扶他,只是跟在他身后,随时准备他跌倒时伸手搀扶。她感到有些苦涩。
他们走了不远,到了一处绝壁前。这儿有一处小小的平台,垒着一个柴堆,用小腿粗的松树圆木,堆成整整齐齐的井字垛,大约到人肩膀高,最上边盖着松枝防雨。鱼乐水不解地问:“这是你家储备的干柴吗,怎么放这么远?”天乐摇摇头,专注地盯着这个井字柴堆,眼睛里浮出一片阴云,但阴云只是短暂的,很快就飘散了。他平静地说:
“不,是为我准备的,我让妈提前准备的。我打算死后就地火化,骨灰撒在悬崖之下,免得二老把遗体运下山去火化。山路陡,运下山太难。恐怕我以后爬不动这段山路了,今天是来最后看一眼。”他看着鱼乐水惊愕痛楚的表情,反过来安慰,“鱼姐,你别难过,我跟‘死’纠缠了这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