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最后的审判3
《周礼》:刑人于市, 与众弃之。
大邺建朝以来,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范式,赐私下处决。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犯杀人罪, 赐绞刑, 行刑地点为京兆府外。
这意味着,李凭云最终还是是作为贱民而死。
今日赵太?傅沐休, 梁国郡主请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僧人来家中讲经。赵鸢穿着一身?素袍, 伴在母亲身?旁。
眼前的一切,祥和安宁。
她?是?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 佛法?对她?来说索然无味,她?灵魂出窍般地盯着僧人身?旁的漏刻, 时间在她?心中无痕地消失。
一股巨大的悲哀莫名而来。
她?突然站起?来, 被附体一般向外跑去,梁国郡主立即站起?来:“鸢儿,你去何?处?”
赵太?傅眼神示意忠叔喊人拦住赵鸢。
家丁黑压压站成一排, 挡在门?洞前,堵住她?的去路。
天大地大,无处可?追。赵鸢转过身?, 用?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母:“你们都知道李凭云没有杀人!他被冤枉,你们都是?帮凶!”
梁国郡主求助赵太?傅:“鸢儿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同那个?杀人的贱民扯上关系了...”
赵太?傅拍了拍梁国郡主的肩, 安抚她?的情绪, 然后遣走家丁, 安排他们退到院门?处守着,再吩咐忠叔招待僧人, 照顾梁国郡主。
“赵鸢, 你跟我来。”
赵鸢失魂落魄地随父亲到了祠堂里,赵太?傅点了三柱香, 祭拜先祖,“鸢儿,去拜你兄长。”
赵鸢不情不愿地给?谨辞上了香,赵太?傅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他对赵鸢说:“当年陛下掌权,要除刘姓,改国号,将这江山社稷改姓为陈,你兄长煽动国子?监的学生,联名写文章声讨陛下,陈家命人抓了其它的学生,折磨致死,你舅父保住了他,他逃了出来,跑到长安最高的地方,斥责陛下,以死明志。但在他死后,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做的事,连他的生前事也要被编排谣传,赵鸢,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赵鸢默默跪在赵太?傅身?旁,“不对。”
“你如今想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赵鸢的沉默中,赵太?傅继续说道:“是?啊,李凭云没有杀人,不但我知道,整个?朝廷知道,大抵长安人也都知道。但正?如他当初国子?监之乱,你我都知道陈家大半子?弟和近臣死于那场动乱,但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是?为父的错,只教你学会仁义礼智信,却没教你,当官最重要的,是?压抑自?己的良心,学会装聋作哑。”
赵太?傅是?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教导赵鸢的,都是?如何?去做一个?“忠良”。能?说这一番话,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鸢问?他:“这些年,你对我哥哥,对当年国子?监死去的学生,心中有愧么?”
赵太?傅面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变化,他思?考良久,说:“我先是?大邺的太?傅,而后才是?你兄长的父亲,是?学生的老?师。唯一的目标,是?为百姓塑造一位贤明的君王。”
面对未知的前途,赵鸢迫切渴望一个?带领自?己前行的人。
“那...我会忘了李凭云么?”
“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太?傅话音刚落,忠叔着急忙慌跑过来,附在他耳旁:“老?爷,皇宫失火了。”
赵太?傅扶着忠叔踉跄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祠堂。
赵鸢躲在祠堂里,不一会儿,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阵阵,暴雨说来就来。
她?被赵府的高墙保护,不受风雨吹打,也被这四方高墙囚禁,剥夺了得知真相的权力。
赵鸢闷头抱着自?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晴了,她?从太?阳的方位得知已经到了下午...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凭云了么?
她?没有哭,反而是?疯了一样大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自?己的书房,透过门?洞,她?看到自?己屋门?敞开,一行和尚围在自?己院中,滚滚浓烟从他们中间升起?。
赵鸢跑上前,推开在火盆前念经的僧人,火盆里正?在燃烧之物,是?一件衣服。
那是?她?典狱司的官服,肩膀处有李凭云缝过的针脚。
赵鸢踢翻火盆,其它东西的残屑倒在地上。
李凭云赠她?的稻草蜻蜓,李凭云向她?求婚的圣旨,她?画的李凭云小像...
赵鸢字字如刀:“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僧人面面相觑,这时,柴火房跑来一个?小丫头:“赵大人!”
小甜菜扑进赵鸢怀里,哭了起?来:“夫人...夫人说和李大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能?留。”
念经的僧人双手合十:“赵施主,此乃死者遗留之物,当随死者而去。”
赵鸢冷眼看着他们:“李凭云没有死,我同老?天爷打了赌,他不会死。”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不再把赵鸢当成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对象。
灰屑被吹到赵鸢的裙角上,她?望着那残存的半身?官服,低语,“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上苍不是?有好生之德么?就这么欺负我啊...”
她?自?嘲一笑,摸了摸小甜菜的脑袋,“拿扫帚把这里打扫干净,该扔的都扔了。”
此时她?只想躲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委屈,也没有李凭云。
赵鸢在祠堂躲到深夜,心一阵绞痛,一阵麻木,两种错觉相互交织着,即使她?只是?静静坐着,也被折磨地疲惫不堪。
入夜后不见赵太?傅回来,她?掌灯回房躺下,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她?就想到了李凭云。想到他们并不美好的邂逅,想到他在乡间的水渠旁泡脚,想到他穿着女装陪她?洗衣,想到他赠她?绣着一双蜻蜓的帕子?。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岁月了。
今日受刑的,其实不是?李凭云,而是?她?。
赵鸢刚合上眼,门?口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小甜菜喊道:“赵大人,是?我!”
赵鸢疲惫地给?她?打开门?,小甜菜抓住赵鸢的手:“小姐,你快跟我来...六子?哥带着甜枣大人来了...我把他们藏在了下人们的伙房,你去看看...”
赵鸢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小甜菜已经拖着她?朝伙房跑去。
六子?席地而坐,察觉到赵鸢的脚步,他警觉地抬头,露出凶狠的目光。
赵鸢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毯子?上,那里裹着的好像是?一个?人。
赵鸢把门?反锁:“六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子?挪动僵直的双腿,几日不见,他面容更消瘦。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十两银子?。”
“小甜菜,去把我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
小甜菜去搜罗可?以变卖的物件时,赵鸢蹲下来,拨开田早河身?上盖的毯子?。
他的半边脸已经变形了。
“你要十两银子?做什么?”
“给?高程安葬。”
赵鸢思?绪扭成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骗我?”
六子?抬起?眉目,难看地笑了:“对,我在骗你。”
“到底怎么回事!”
“赵大人,你别激动,我说,我说行吗?今天李大人行刑,监刑的是?你的先生,孟端阳,高程跑到刑场给?李大人喊冤,被他拦住,结果女皇的老?爹也来了,他逼李大人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承认是?自?己杀了周禄,李大人不肯,高程也不肯,他拿着御史台收到弹劾女皇老?爹的折子?控诉他,然后...然后他就被活活打死了。田大人护着高程,也被打了个?半身?不遂。高程死不瞑目,然后...女皇老?爹又说,看他那双绿眼睛渗人,就让人把他眼睛挖了出来。我上义庄问?过了,可?以安葬,安葬费,十两。”
小甜菜拿着一个?玉镯闯进来,“赵大人,这是?杨家夫人过年时送的...”
玉镯在漆黑的伙房里依然光泽莹润,赵鸢呆呆地看着它。
在这个?时代,一个?玉镯和一条人命,是?等价的。
六子?从小甜菜手里抢过镯子?,“田大人有劳你照料几日,等我安葬好了高程,就回来接他。”
赵鸢点头说:“你自?己小心。”
六子?在门?口停足,“你没有别的想问?的么?”
赵鸢说:“没有。”
六子?捏紧手里的镯子?,他不懂这是?什么玉,只知道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握在手上不热也不凉,而是?温的。
“赵大人,李大人没有死。”
赵鸢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六子?闪身?离去。他本是?侠盗出身?,哪怕是?森严的皇宫也能?来去自?如,区区赵府不在话下。
以前混江湖,没少帮兄弟们处理?后事,但给?高程处理?后事的时候他犯难了。高程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二是?个?读书人,后事处理?不好,投胎转生了还会受委屈。
长安坟地的等级依然森严,风水最好的地方,只埋皇亲国戚,次之的埋达官显贵。
义庄的人给?高程换好了衣服,问?他:“人埋哪儿?找好位置了吗?”
六子?把银子?拍在桌上,卷起?高程的尸体,“剩下的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己埋。”
他拉着高程的尸体,连夜跑了二十里地。
这里是?皇陵。
潜伏到了清晨,皇陵守卫交班,六子?混了进去。
他把高程的尸体带进了大邺高祖的寝陵,“孩子?,以后逢年过节,满朝权贵都会来给?你磕头认罪。来世投胎去帝王家里,没人敢欺负你。”
离开皇陵,他迷茫了。
他自?认是?个?“侠”,江湖侠客四海为家,大道条条,不拘一条。六子?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道:“我他娘就是?当狗的命。”
他驾马回到了长安,已过一天,烈日滚烫。六子?回到鬼市,吃了两口饭,睡了会儿,从床铺底下拿出一身?刑部狱吏的衣服换上。
夜里,他来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李凭云如今应该在做什么?六子?想,若他是?李凭云,学生挚友因他而死,这会儿就一死了之了。
可?是?事实上的李凭云在做什么?
他在下棋。
囚室里摊开一张棋桌,李凭云和孟端阳各坐两端,各执一子?。
孟端阳这厮破天荒地穿了常服,他说:“李兄,承让。”
李凭云说:“再来一局。”
乘胜追击是?人的天性,孟端阳着了李凭云的道,答应了他再来一局。这局李凭云险胜,孟端阳认为他不过是?侥幸,便再来了一句。
三局里,李凭云胜了两局。
孟端阳终于意识到:“李兄,玩弄人心,你是?高手。”
李凭云说:“李某无意戏弄,只是?想赢罢了。”
他快走时,撂下一句话:“筮官冯洛因在皇宫纵火被关押至大理?寺,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来刑部陪你。”
伪装在狱卒里的六子?咂舌,为了李凭云,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如此信奉?
这是?和李凭云本身?已经没多大关系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的信念。
李凭云听到冯洛入狱,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对孟端阳说:“孟侍郎,你我相识一场,请免冯兄于无妄之灾。”
孟端阳道:“我也只能?让他少受些皮肉苦,如何?发落,由不得我做主,李兄,再会。”
李凭云忽然跪下向孟端阳行了一记长礼:“多谢孟侍郎救命之恩。”
孟端阳双手交握,“你误会了,不是?我救你,是?苍天不诛你,愿李兄日后珍重。”
孟端阳走后,李凭云盯着棋盘发了一会儿呆。
几只飞虫在他手旁飞来飞去,他蓦地想到今日刑场上的一幕幕。
高程死了,田早河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咬掉了陈公的耳朵...而后皇宫失火,再是?一道惊雷劈向了绞刑架。
随后,一场大雨剿灭了一切。
真的是?苍天不诛他李凭云么?
他不为他们难过,不为他们愤怒,他只是?觉得,他们真笨。这么多人的性命、前途,换他一个?,值么?
他走回那张窄床,先是?正?面躺着,而后蜷缩了起?来。六子?在暗中观察着他,过了没多久,他看到李凭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声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被遗弃、被贱卖过,被打压、被欺凌过,也被恨过。
为他而死,为他而伤的那些人,他从没给?过他们真心,尽管如此,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他从地狱托举回了人世。
六子?一直等到李凭云平静了,默默上前,“呀,我这是?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李凭云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有瞬间抬头。
他似乎在收整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久一阵,才缓缓抬头。
六子?看到一双比以前更加平静的眼睛,李凭云的眼睛让他想到四个?字——苦海无边。